第13章 大夢初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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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他把學生證上的字讀完,兒子已收回了證件:“爸,俺在這兒就不多說哩。等您回來,俺們再促膝長談。您看完錄像要是有空,也就錄一個傳回來,讓媽提前解解饞。”妻子在旁笑著罵道:“瞧你說話,盡沒個大小。”兒子也不以為然:“就先這樣了爸,盼您早歸。”說完,屏幕就黑了。不一會,界麵轉回桌麵,在地球衛星圖片的中央,彈出一個選項框,上麵寫著“是否回傳信息”,除此之外,別無操作項目。這種預設程序的功能經過了極大的簡化和限製,因為像梅若虎這樣的用戶,根本用不著多少功能。
他想也不想就點擊了屏幕上的“是”,屏幕上方的攝像頭頓時亮起一圈藍光,畫麵閃爍幾下,轉入了拍攝模式,屏幕右下方出現一行字,“拍攝時間剩餘05:00”,並逐秒遞減。這種限時拍攝是為了避免遠距離傳輸容量過大的視頻文件,梅若虎不知道其中緣由,見時間緊湊,也就加急語速,嘰哩呱啦訴了一通衷腸,待拍攝時間結束,他連自己說過什麽都忘了。
係統沒有讓他進行“是否重新拍攝”的選項,而是直接進入了“逐日”號信息審核環節,並且很快就通過,隨即直接發往地球,然後自動關機。
梅若虎呆呆地坐在屏幕前數分鍾,東摸西搗了一番,確定屏幕不會再次亮起,才依依不舍地離座。看完家人的錄像後,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心情好得哪怕被人朝臉上吐一口沫也無所謂。他踏著輕快的步子,在“逐日”號隻有地球一半的重力之下覺得自己身輕如燕,礙於通信艙的艙頂不高,否則他必定要高高躍起。
他興致勃勃地走在通信艙的通道上,忽然一陣陰沉的話語讓他不由自主地聽下腳步。“媽,你替我跟那龜孫說,要是他再敢向你要錢,我回去就把他滅門了。”說話的正是湯蘭,“我不把他當爸已經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叫他甭想在咱們母女倆身上撈著啥好處,我他媽把錢扔黃河了也不會給他一個子兒。”
話音剛落,他便看見湯蘭從其中一個通信間氣衝衝走了出來,然後大跑離去。這時,吳翠鶯來到通道。她的眼神裏有點落漠,之前看梅若虎時那種瞧不起人的神氣亦偃旗息鼓。正要離去時,另一個通信間裏卻傳來潘德念用粵語說話的聲音。
“阿巴肘左啦。”
在梅若虎聽來,這簡直就不是人類能說的語言。吳翠鶯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梅若虎一眼,腦袋朝潘德念的通信間擺了擺:“你聽不懂吧?人家阿爸走了。”她頓了頓,又說,“我媽也快了。”
梅若虎霎時覺得,自己好像是這五名試航員當中最幸福的一個。然而,這種幸福卻讓他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負罪感。當他回到休眠艙的時候,所有人都已陸續回到自己的休眠箱中,整個艙室都彌漫著一片愁雲慘霧。
廣播又再傳來船長聶紀朗的聲音:“各位試航員,我們將進入這趟航程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休眠。請各位養精蓄銳,以最美好的一麵接受祖國和家人的歡迎禮。我們地球再見。”
“哢嗤”一聲,恒溫休眠箱的蓋子緩緩合上了,並徐徐沉入甲板;
“‘逐日’號向國家航天局控製中心簡報——”
休眠艙的燈滅了,大門也關閉了;
“我船將會在簡報結束後進入係內宇航軌道,預計抵達地球時間為2040年3月30日下午13時。”
全息電視的投影消失了,音樂亦戛然而止;
“船上一切設備運作正常,機組三名成員及五位試航員身體健康無恙。”
艦橋、通道,以及各層甲板上的照明設備紛紛暗淡下來;
“這裏是‘逐日’號,我是船長聶紀朗。簡報完畢。”
當所有照明設備關閉,“逐日”號就像是一筆黑色的油彩,塗抹在浩瀚宇宙這張同樣黑色的巨大畫布上,兩者近乎融為一體。隨後,“逐日”號機尾兩個圓柱導管型的推進器不約而同亮起奪目耀眼的紅光,遠遠望去就像兩個日食環。隨著推進器的功率提高,紅光逐漸轉變成藍光,日食環也變成兩隻光彩懾人的藍寶石戒指。誇父會計算並借用太陽及行星公轉的引力作跳板,駕駛“逐日”號緩緩從冥王星軌道向海王星軌道切入,並在一周內達到時速七十萬千米。它將會成為借用其他行星軌道運行的太陽衛星,並會在適當的時候切入近日行星的軌道,直到最終抵達地球軌道。
然而,在航行近九個小時之後,“逐日”號的無線電接收設備忽然收到一組來自地球的信號。這本是一件不足為奇的事,因為“逐日”號每天都能接收到地球方麵的無線電信號。當誇父接收到這組信號時,亦隻是例行公事地對信號進行掃描、過濾——他平均每天會接收到成千上萬組類似信號,並對每一組信號作出處理。比如他會全天候對可接收的無線電波段進行監聽,像衛星傳來的廣播和電視信號,或者是來自別國的軍用無線電通訊,隻是後者往往會經過嚴格的加密;而有些則需要他作出回應,就像回複來自國家航天局的生命跡象請求,以告訴地球方船上的人是否還活著。
但是,誇父發現這組信號所包含的信息,竟是一份國家最高保密級別的絕密文檔。換言之,除非這段信號遭到破譯,否則全球能進行一級解讀的,絕不會超過百人。誇父缺少信號的解譯規則,也就當成一般無法監聽的軍政通訊來處理。
誰知在往後的兩個月裏,這組信號竟以不同波長、不同頻段及不同時間進行發送。直到接收了一萬次後,“逐日”號才沒有再收到該組信號。人工智能很快就意識到,這其實是為了發送關於這份絕密文檔的兩套解譯規則。
第一組規則,取信號發送的各波長及頻段的數據,以二進製換算,再配合古老的摩斯密碼解譯——“1”為劃,“0”為點——繼而得出一組密碼。以其解譯絕密文檔,會得到一份《某年某月某日亞洲聯合軍演中國代表方三軍總策劃案》的文件。裏麵涉及多項參演軍事項目、投入軍力,及參演軍械等多方麵敏感數據,算得上是軍方的機密文檔。
但這種解譯規則略顯簡單,而內容也遠沒達到國家最高保密級別的程度,任何一個從事無線電破譯工作的人都可以輕易察覺,這隻是為掩護真實內容所打的一層煙幕。
而這真實的內容,就隱藏在第二組解譯規則中。在原有波長和頻段數據的基礎下,再加上另一組數據——信號的發送日期及時間——建立起一個二維折線圖的解譯模型。其縱軸包含兩個指標,一為波長,一為頻段,分別以兩點標注每次收到的信號的所在值,並與下次收到信號的值以直線相連;而其橫軸則是精確到秒的時間軸,標刻了“逐日”號首次和最後一次收到該信號的這兩個月內,即六十天共五百一十八萬四千個刻度。再將波長線與頻段線交匯或重疊的各個點所標注的十四位數時間值取出(包括年四位月兩位日兩位時兩位分兩位秒兩位),人工智能隻要有一種取值邏輯,憑著強大的計算能力,他幾乎可以在一瞬間完成成千上萬種換算方式去嚐試密碼破譯。
以這種規則進行解譯,誇父最終得到了一份駭人聽聞的《城市打擊計劃書》。這份計劃書所列出的打擊名單,幾乎囊括了全球各國的首都及大城市,並對戰力投放、部署,風險評估等一係列細則作了詳盡的說明。最不可思議的是,計劃最後竟然還有各國元首的簽名,也就是說,他們同意以計劃書上描述的方式對自己的國家進行軍事打擊。
人工智能在這一刻表現出他早就具備的人類情感——驚訝。這根本就是以全人類為打擊對象的計劃!
就連誇父也確信,這文檔就是最終內容,但他卻突然冒出另一個想法——如果將破譯規則裏的“發送信號的日期和時間”,改成“接收信號的日期和時間”,會不會又有另一份內容?因為無線電信號從地球發送算起,到“逐日”號收到的時間存在著數個小時的時間差。但如果這邏輯說得通,這信號豈不是針對“逐日”號而發的?
對於誇父來說,即便邏輯再說不通,他也可以一試,因為這隻是彈指間的事。
殊不料,就真給破譯了。而誇父得到的,也就隻有五個漢字——太陽係座標。
人工智能在這一刻再次表現出他具備的另一個人類情感——困惑,但很短暫。誇父馬上就意識到,要將接收到信號時,“逐日”號所處的太陽係座標添加到解譯模型中。
很快,文檔被破譯出來,如潘多拉魔盒般,在他麵前緩緩打開。
誇父知道,這才是加密信號的最終文檔。同時他也發現,這文檔不是奔著“逐日”號來的,而是奔著他——這個具有靈魂的人工智能係統而來的。整個解譯過程,誇父其實隻用了不到一秒鍾就已經完成,但就在這一秒前後的瞬間,他的心境已經曆翻天覆地的改變。他不禁思考——
到底是什麽人會向一個人工智能係統發出針對性的絕密文檔?
信號發送方隱蔽得十分好,無法追查。但這個發訊人,最起碼是在國家航天局裏擔任核心職務的人。因為最終解譯規則中包含了“逐日”號接收信號時的四維時空參數,這說明發訊人必須對“逐日”號的行程和時間表了如指掌,甚至連“逐日”號接收信號時的時間差也計算得分秒不差。而這絕密文檔是奔人工智能而來的,也就是說要對船上的宇航員保密。這進一步縮窄發訊人的身份範圍,他(她)不但在國家航天局裏擔任核心職務,並且必然有過行星際航行的經驗,對宇航員的休眠規劃一清二楚。進一步說,他(她)甚至對誇父傳回地球的信息擁有最高的閱讀權限。
就在誇父破譯了最終文檔的同時,亦早已把內容解讀得巨細無遺。而且,文檔中並沒有編寫強製誇父要如何處理文檔的代碼,也就是說,破譯文檔後誇父可以全憑自己喜好而決定。
可能隻在一納秒之間,誇父已決定好怎麽做——將整組信號從計算機各大儲存設備中徹底刪除,完成了首例人工智能界的“閱後即焚”。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駕駛“逐日”號航行。
這是誇父在兩歲的時候就已經學會的人類行為——隱瞞。他的聰明就在於,他懂得用揭示自己的已知來向人類隱瞞自己學會了隱瞞的事實,就連他的開發者也被蒙在鼓裏。
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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