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 1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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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很快便走了。

    洛神望著他匆匆而去的凝重背影, 眼前卻還浮現著片刻之前,他剛看完這信時的眼神。

    當時他臉色發青, 視線僵在了手中那張紙上。

    他盯著信的眼神,與其說是震驚,倒不如說是失望,極度的失望。

    洛神甚至有一種感覺, 父親眼底裏的某種光芒,就在那一瞬間,熄滅了。

    這薄薄的一張紙和上頭的那些字, 正如她的所願,證實了她原先的猜疑。這一刻,她原本應當感到輕鬆。

    但是她卻沒有絲毫的輕鬆之感。

    因為父親的這反應, 她的心裏,甚至感到難過。

    那些披著或偽善無辜,或道貌岸然麵孔的魑魅魍魎,在太陽之下縱情狂歡, 翩翩起舞。而真正肯為這個風雨飄搖的朝廷和國家做些事情的人, 不但負重前行,步履維艱, 還要時刻提防著隱藏在黑暗裏的不知何時便要殺出的偽裝和欺騙。

    建康這座皇城裏, 布滿了層出不窮的陰謀,充斥了防不勝防的背叛。

    耳畔忽然仿佛響起了這一句話。

    她想起來了。

    這是那一夜, 她的郎君李穆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之聲。

    洛神抬眼, 看見母親來了。

    “阿娘!”

    洛神急忙迎上, 扶住了她。

    “你阿耶走了?”蕭永嘉問。

    洛神望了眼同行的阿菊,知她應已把事情告訴了母親,點頭:“阿耶出城去了。囑說不要走漏風聲。”

    蕭永嘉慢慢坐了下來。

    洛神見她麵帶倦色,眼睛下方一圈淡淡青色淤痕,勸道:“阿娘,你放心去睡吧。阿耶對那個邵氏,最多隻是感念舊恩,絕無別意。何況又知道邵氏聽命於新安王了,更不會再聽信她的花言巧語。”

    蕭永嘉搖了搖頭。

    “阿彌,你以為阿娘還會擔心你阿耶對這女人有意?年輕時他便無心,何況是現在。隻怪阿娘從前不懂事,沒處理好事,以致引發仇怨,禍綿至今。如今阿娘也隻擔心你阿耶過於念舊,萬一被人蒙蔽,惹禍上身。”

    “這回的事,你做得很好。那位綠娘,從前先替敬臣作證,如今更是幫了這個大忙,日後定要好好謝她。”

    洛神說:“我知道。”

    蕭永嘉沉吟了下。

    “還有那位阿桃,她身邊可有人跟著?邵氏這趟回來,處心積慮,必定處處小心。萬一被她知道邵奉之在外吐露了消息,我怕她會對人不利。”

    “阿娘放心。綠娘先前安排她過去時,持我手書,向李都衛借了人,在那裏一道住了下來,以防不測。況且,阿耶今夜也會尋她問話的,問完了話,便會送她回城。”

    蕭永嘉點頭。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今夜建康,指不定會出什麽亂子。叫高七把人全都叫起來,不要睡了。門閉緊,拿好家夥,以防萬一。”

    ……

    月黑風高,四野無人。

    邵奉之走了數裏的路,悄悄又回了阿桃的住所之外,在附近徘徊了片刻。

    四周黑漆漆的,看不到半個人影。院中屋裏的人,此刻必定也在熟睡著。

    邵玉娘逼他殺死阿桃,以除後患。

    殺了阿桃,為了避免被牽出自己,那幾個見過他的仆從,自然也要一並弄死。

    對付這幾人,一個老蒼頭,幾個女流,對於邵奉之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

    但一口氣殺這麽多人,還不能讓官府查到自己的頭上,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先殺人,後縱火,讓人以為這家人,今夜全都死於一場意外大火。

    他猶豫了半晌,終於拍開了門。

    ...  阿桃仿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披衣出房迎他,睡眼惺忪,打著哈欠,問他怎又去而複返。

    邵奉之看了眼屋裏還沒收拾掉的殘酒,叫那仆婦下去,關了門。

    “你不是埋怨我沒有陪你過完一個囫圇夜嗎?我阿姐睡死了,我實在是想你,索性又回來,今晚就陪你一個囫圇夜。”

    說著將人抱了起來,放在床上,懷中摸出一方包著東西的手帕,笑嘻嘻地遞了過去,說道:“瞧瞧,我送你的,好東西。”

    阿桃接過,打開帕子,見裏頭包了一隻通體碧翠的玉鐲,呦了一聲:“真送我的啊?”

    “極好的瓊玉。快試試,看合腕不?”

    邵奉之催她。

    阿桃眉開眼笑,拿起玉鐲,衝著燭台上的火照著,欣賞著鐲子水色,嘴裏說:“不是我不信你,我從前聽說啊,有人拿不值錢的瑉石哄人,說什麽價值千金,不就是欺負人不識貨嗎?你說,拿不出來就算了,拿個石頭雕的破爛跳脫冒充,這也太缺德了……”

    邵奉之盯著她的背影,嘴裏含含糊糊地附和著,心中七上八下,眼前忽然掠過邵玉娘盯著自己的那兩道陰冷目光,一咬牙,抬起雙手,十指蓄力,箕張如爪,正要從後掐住她的脖頸,冷不防見她轉頭,嚇了一跳,兩手一時收不回來,僵在半空。

    “你做什麽呢?”

    阿桃睨了眼他朝著自己伸來,卻又硬生生架住的兩隻爪狀的手,笑眯眯地問。

    邵奉之麵露尬色,忙收爪。

    “還能做甚,我這不是想抱你嗎——快叫我抱抱,才分開這麽一會兒,便想死我了——”

    說著,笑嘻嘻地要抱她。

    阿桃掩嘴笑,忽然指著他身後,道:“你瞧,後頭還有人呢。”

    邵奉之一愣,下意識地回頭。

    身後空蕩蕩的,並不見人。正要轉頭,耳畔“嗡”的一聲,後腦隨之劇痛,仿佛被人擊了一記悶棍,猛地回頭,見阿桃手裏抓著燭台,底座一角,仿佛沾上了點暗紅的顏色。

    邵奉之定了定神,抬手摸了摸後腦勺,手掌心裏,一片血跡。

    他怒目圓睜,和阿桃對視了片刻,突然露出凶光,彎腰,從靴筒裏一把拔出匕首,朝她刺去。

    阿桃飛快後退,伸手扯了扯牆上的一根繩,外頭響起鈴聲,那聲未落,“砰”一聲,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邵奉之轉頭,吃驚地看到衝入了兩個孔武漢子,一左一右,朝著自己撲來。

    兩人身手極是敏捷,下手又狠,邵奉之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已被死死按在地上,雙臂反扭在後,關節猶如折斷,疼痛難當,慘叫了一聲,匕首脫手而出。

    阿桃將玉鐲套到自己腕上,理了理散亂的鬢發,這才嫋嫋行來。

    “好歹也是相好過一場,我方才分明提醒過你,後頭有人,你就是不信。這不,轉頭就吃了個虧。罷了罷了,你既無情,也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了。”說完雙手叉腰,狠狠踢了地上的邵奉之幾腳,這才看向對麵二人,嬌笑道:“多虧兩位哥哥機警,救了我一命。下回有空,記得找我,我給哥哥唱曲兒聽,不要你們的錢。”

    這兩人都是李協的手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平日殺人放火不帶眨眼,這些天被派來這裏保護阿桃,事情輕鬆,卻是受了不少煎熬。無事藏在柴房裏,邵奉之來與阿桃相會,便守在外頭,約定以拉繩響鈴代表危險。

    這幾天,響鈴沒聽到,隱隱約約地,卻是入耳了不少屋裏發出的親熱之聲,此刻見她這般模樣,麵紅耳赤,哪敢多看,三兩下打暈了邵奉之,將人拖了出去,綁牢,關在柴房裏,等著天明上報。

    邵奉之從昏死中蘇醒,回想方才之事,這才徹底醒悟,自己應是落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悔恨萬分,想要逃走...,卻又哪裏來的機會,還能再讓他脫身?正惶恐之時,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腳步之聲。

    柴房的門被打開了,門口立了一人。

    邵奉之抬起頭,借著門外那些隨從手中舉著的火杖之光,看清來的是個中年男子,眉目清朗,姿容儒雅,兩道目光卻極其嚴厲,正落在自己身上。

    高嶠這麽快便來了!

    “就是他!說他阿姊是新安王的心腹,方才還想回來殺我!”

    阿桃出來指認。

    邵奉之刹那間心死如灰,恐懼不已,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饒命。

    ……

    高嶠趕到安置邵玉娘養病的地方。到了,見門扉緊閉,一片昏黑,命人破門入內。

    婆子趴在地上,不敢抬頭,邵玉娘仿佛也剛從睡夢中被驚醒,從床上掙紮著坐起,有氣無力,怯怯地望著高嶠。

    高嶠命人將邵奉之帶了進來,冷冷地道:“邵氏,你先是勾結新安王,假意入獄蒙蔽我。今夜你的這個好弟弟,想要殺人滅口,也是你指使的吧?”

    邵奉之瑟瑟發抖,跪在地上,不敢看向邵玉娘。

    邵玉娘臉色蒼白,定定地望著一臉怒容的高嶠,半晌,一語不發。

    “邵氏,新安王和你處心積慮,謀算於我,到底意欲何為?”

    高嶠見她不說話,勃然大怒,拔劍指她。

    兩行眼淚,從邵玉娘的眼中倏然滾落。她從床上掙紮著,爬了下來,跪在地上,泣道:“高相公,我認罪!先前入獄確是有意為之,今晚叫我阿弟殺人,也是我的指使。但我真是迫於無奈!我是被新安王逼的!”

    “半年之前,朝廷下了禁令,不許我等滯留建康,我想走時,新安王尋了過來,以我姐弟性命為脅,要我聽命於他。我入獄,得見相公之麵,全都是新安王的安排!他此前有過嚴令,道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我聽命於他的話,否則,叫我阿弟死無葬身之地。新安王心狠手辣,什麽事都幹得出來,若是叫他知道了,我阿弟必定沒命。我實在懼怕,迫於無奈,今夜才叫我阿弟殺人……”

    她哀哀痛哭,不住地磕頭:“全是我的罪,和我阿弟無關。高相公你要殺,殺我便是!求你看在當年情麵之上,憐我這些年的不易,饒了我的阿弟。往後我必洗心革麵,再不敢做這些罪事了……”

    高嶠雙目赤紅,咬牙切齒。

    “邵氏,你還知道自己做下罪事?從前你做的事,尚可以你身在教中,身不由己為由開脫。事到如今,你卻還是一錯再錯,罪行累累!便是我高嶠念舊容你,國法也是難容!”

    邵玉娘慢慢抬起臉,望著高嶠,淚眼朦朧地道:“高相公,你說的是。我當年有幸結識你,被帶回建康,便是為奴為婢,也是我的福分,我卻一時糊塗,做下錯事。那時便是死了,也是我罪有應得,偏僥幸逃生,從此身陷汙泥,身不由己,忍辱活到今日……”

    “我父母早亡,家族無靠,多年以來,和阿弟相依為命。當日被新安王如此威脅,連教首也聽命於他,我一個弱女子,還能如何?當時本也想過的,去向相公求救,卻怕再次引來長公主的誤會猜忌,若是惹你夫婦再次不和,我欲如何自處?實在不敢,無可奈何,最後隻能照他吩咐行事……”

    “新安王要你圖謀為何?你還不招來!”

    高嶠打斷了她的話,厲聲喝道。

    “我早就想向相公稟明了,隻是從前太過懼怕他們。今日我也不怕了,我全說出來!我在天師教多年,知道些天師教的秘密勾當。新安王和天師教從前往來,表麵看起來是在奉教,實則暗中控製了天師教。他命教首吳倉發展教眾,多地暗蓄兵器,以助他日後圖謀作亂。我這話千真萬確,沒有半分作假!新安王逼我欺騙高相公,目的,也是為了博取相公你的信任,...好將我安插在你身邊,伺機而動,好方便他日後的大事。”

    高嶠額頭青筋跳動,握著劍的那隻手,微微顫抖。

    “高相公,你千萬不要被新安王給蒙蔽了。他表麵忠善,實則心機深沉,以退為進,利用你和帝後對他的信任,意圖瓦解世家,操控帝後,等待日後時機成熟,他再謀劃大事!”

    眼淚從她麵龐流下,她的神色淒涼無比。

    “該說的,我全都說了。我知我罪不可赦,再無顏苟活於世,我這就去了,隻求相公,看在往昔和今日我將功折罪的份上,饒我阿弟不死,我感激不盡,來生,我再做牛做馬,報答相公!”

    她白著張臉,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閉目,朝著高嶠手中握著的劍尖,挺胸,猛地撲了上來。

    高嶠略一遲疑,立刻收手,卻還是遲了些,劍尖已入邵玉娘的胸,刺入寸餘,隨著高嶠收劍,一道鮮血,從她胸口傷處汩汩而下。

    邵玉娘發出一道痛苦的呻.吟之聲,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阿姊!阿姊!”

    邵奉之爬到邵玉娘的身邊喚她,涕淚交加,又不住地求饒。

    高嶠盯著邵玉娘那張雙目緊閉,不見半分血色的臉,雙眉緊皺,眼皮子不住地跳,沉吟了片刻,命人將邵氏姐弟帶回城中投牢,旋即出來,喚來同行的李協,低聲囑了幾句。

    李協吃驚,自然無不遵照,一行人立刻縱馬,朝著城裏方向,疾馳而去。

    ……

    深夜,一道人影從皇宮的一扇小門裏進去,暢行無阻,一路疾奔,很快到了皇後高雍容的寢宮之外。

    皇帝今夜依舊宿在華林園裏。高雍容從睡夢中被驚醒,聽完密報,臉色煞白,在寢宮裏來回不停地踱步,焦慮萬分。

    消息來自於邵氏身邊的那個牢婆。

    牢婆原本是被蕭道承收買的,命她監視邵玉娘。但蕭道承沒想到,高雍容竟對他也留了一手,暗中將那牢婆又收為己用。

    今晚邵奉之獵豔失口,邵玉娘為絕後患,逼迫邵奉之去殺人滅口,這事自然瞞不過牢婆。邵奉之去了後,久久不回,更不見期望中的火光生起,邵玉娘和牢婆便知事情有變。牢婆當時秘密召來眼線,去往阿桃住處打探消息,得知邵奉之極有可能已經被抓。

    當時邵玉娘就意識到,自己應是中了圈套,極其恐懼,叫這牢婆立刻去給蕭道承通報消息,自己也想先逃,被牢婆給阻攔下來。邵玉娘這才知道,原來身邊這個牢婆,竟也不是蕭道承的人。

    牢婆當時對她說:“你還能去哪裏?你們中了高嶠的圈套,和新安王的關係敗露,就算此刻運氣好,被你逃走了,你以為日後,你還有機會複仇?”

    “長公主當年害你至此地步。你若逃走,往後,你就隻能躲在見不得人的暗處,看著她生兒子,和高嶠夫唱婦隨,白頭偕老。我若是你,這般活著,必定比死還要難受。”

    “如今你還做夢,想再靠著新安王?高嶠知道了新安王拿你算計他,還能容他如同從前?”

    “貴人說了,隻要你聽話,不但保你不死,日後必定還會助你複仇。”

    就是如此幾句話,叫邵玉娘死心塌地,再次投靠了那個“貴人”,在高嶠到來之後,說了那樣一番話。

    對於高雍容而言,之所以選在這個時候,讓蕭道承放出邵玉娘,是因為陸家已徹底退出朝廷,許氏也龜縮了起來,一批日後將要聽命於皇權的新的朝廷勢力,正在慢慢培植起來。

    世家對朝廷的掌控,開始減弱,如今隻有高嶠獨大。

    在高雍容的計劃裏,她是想讓邵玉娘接近高嶠,離間高嶠夫婦,最後若能以當年舊情打動高嶠,將人收了,則從此如同在他身邊安插了一雙眼目。

    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麽快,邵玉娘和新安王的關係就暴露在了高嶠的麵前。

    一旦新安王在高嶠那裏失去了他那張忠直的麵具,對於高雍容的而言,這個人,便再也沒有從前的利用價值了。

    更不用說,高嶠再追查下去,新安王勢必牽出自己,那麽從前所有的謀劃,都將化為烏有。

    倘若麵臨如此境況,她隻有兩種選擇。

    要麽保新安王,兩人合力,和高嶠翻臉,鏟除高嶠。

    要麽棄車保帥,斬臂保命,舍新安王,繼續留用高嶠。

    對於她來說,這其實遠遠不是什麽難以定奪的抉擇。

    就如今的朝廷局勢而言,十個新安王,也比不過一個高嶠。

    在自己能夠徹底完全地掌控這個朝廷之前,高嶠和他所代表的高氏,對於她的作用,無人能夠替代。

    更何況,新安王,也並非真的一定就對自己死心塌地。

    就在這一刻,高雍容忽然感到無比的慶幸。

    幸好自己未雨綢繆,算無遺策,在放出邵玉娘這顆棋子之前,早早就做好了萬一事敗的準備,在邵氏那裏安插牢婆的時候,便提早叮囑過牢婆應當如何說話行事。

    高嶠今夜應當就會對蕭道承動手。

    情況緊急,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再不猶豫,很快下了決心,喚來親信,命即刻趕往新安王府,遞送消息。

    ……

    王府距離皇宮不遠。今夜舉辦了一場宴樂,賓主盡歡,才結束不久。蕭道承喝得半醉,摟著一個寵妾,正酣眠於榻,突然被人喚醒,道那牢婆遣人送來了急報,立刻酒醒,急忙召見。得知竟是自己安排邵玉娘入獄、命她接近高嶠的事情敗露了,邵玉娘今夜已被高嶠所控,為保命,將事情全都推到了他的頭上,誣陷他圖謀作亂,驚懼萬分,一時方寸大亂。

    這幾年間,在朝廷裏,雖然他也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拉攏了一撥擁有軍隊的地方方伯,但和高氏相比,他的那點軍力和威望,如同流螢之於星月,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這也是為何他格外看重天師教的緣故。在高嶠下了那道禁教令前,他借著奉教之名,對天師教在各地招募弟子的活動,大開方便之門。

    天師教教眾遍布大虞境內,倘若發動起來,將會成為一支何等壯觀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來說,掌控天師教,便也如同掌控了一支變相的龐大軍隊。

    教首吳倉,對他言聽計從,朝廷裏,隨著陸、許兩家的敗落,自己的人,也正慢慢提拔而起。

    他正春風得意,做夢也未曾想過,今日竟會在邵玉娘這道他原本很是放心的關節上,出了如此一個致命的紕漏!

    高嶠得知這些事情,要對付他,輕而易舉。

    他又怎會放過自己?

    前半夜喝下去的酒,頃刻間化為冷汗,從蕭道承全身上下的每一隻毛孔裏,爭先恐後地滲出。

    他跳了起來,立刻要去皇宮,又猛地停住腳步,召來自己的親信,遞出手令,命速緊召齊聽命於自己的羽林軍,以剛剛獲悉北方奸細潛入建康為由,連夜把控住四邊城門和皇宮各門,不放任何人馬進出,再派出一隊人,去往高家附近埋伏下去,一旦得令,立刻衝進去拿人。安排妥後,火速趕往皇宮,叫起了高雍容。

    高雍容從寢殿出來,坐了下去,猶打著哈欠,不快地道:“何事?如此深夜,還來此擾我?領你進來的雖都是親信,但皇宮眼雜,萬一落人眼目,該當如何?”

    蕭道承喘息未定,將自己方才收到的消息講了一遍。

    高雍容露出驚駭之色,猛地站了起來:“該死!竟然會出如此紕漏!這可如何是好?”

    蕭道承道:“我收到了消息,入宮就是和你商議此事。你先安心,我已...有應對。高嶠既知道你我謀算於他,豈會容忍?方才我已以抓奸細為名,調了人馬,暫時把控住了四邊城門,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殺了高嶠!”

    高雍容仿佛吃了一驚,不語。

    蕭道承力勸:“你不要怕,隻要你點頭,殺高嶠的事,交給我來做,他死了,對外宣稱暴病便可,後頭,也有我替你和陛下擋著!如今朝廷局勢,已和從前大不相同了。朝廷新臣,皆出自你我。你又是高家之人,隻要你出麵說話,廣陵軍若敢生變,那便是公然造反!他們未必就有這個膽子。且不瞞你說,我也已有一支軍隊,雖暫時不能和廣陵軍相比,但加上天師教的助力,真若有事,未必不能和廣陵軍一拚!”

    “且你莫忘了,吳興王如今在封地,活得可還是好好的!高嶠知道了你和陛下對他的謀算,怎可能像從前那樣傾力相助?以他的勢力,要廢立一個皇帝,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高雍容仿佛有所動心,卻還是猶豫不決。

    蕭道承焦躁不已,催促道:“李協聽命於高嶠,人馬又多於我。留給你我時刻已是不多!此刻你若再猶疑不決,明日這個天下,怕就要換個模樣了!”

    就在這時,殿外一個宮人急奔入內,聲音惶急,喊道:“皇後,不好了!說都衛的人和羽林在城門附近打了起來!”

    “皇後,高嶠都動手了!你竟還沒想好?”

    蕭道承作勢,手握佩劍劍柄,上前厲聲喝道,雙目盯著高雍容,隱隱露出威逼之態。

    高雍容麵露驚慌:“我若是答應,此刻要我做何事?”

    蕭道承鬆了口氣,立刻道:“隻消你將陛下符印交給我,我將全部羽林和宿衛軍調來,便能控製建康,拿下高嶠!”

    高雍容點頭:“好,我這就叫人給你取!”

    她後退了幾步,高聲道:“來人,取陛下符印!”

    話音剛剛落下,隻見殿內殿外,幕簾之後,突然之間,湧出了幾十名手持刀斧的宮衛,將蕭道承團團圍在了中間。

    蕭道承雙目陡然圓睜,一把拔出佩劍,厲聲道:“高雍容,你想幹什麽?”

    高雍容立在宮衛之後,麵上再見不到半點方才的驚恐之色,盯著神色大變的蕭道承,冷冷地道:“新安王,有件事,你弄錯了。高相公是知道了你在利用邵氏謀算於他,並不知道我。你是為了自己,這才攛掇我去殺他。我好好地做著我的皇後,為何要跟著你害自己的伯父,殺大虞的朝廷肱骨?”

    蕭道承仿佛驚呆了,雙目死死地盯著高雍容,猶如第一回認識她似的,一時間,竟連方才的憤怒表情也消失了。

    “好,好!”

    他的臉色青了白,白了青,聲音微微發抖。

    “原來你竟是如此一個心機深沉之人!怪我眼盲,當初竟會被你蒙蔽!狡兔死,走狗烹!我費盡了心機,當初助東陽王登基,又助你將許、陸兩家趕出朝廷,替你籠絡人心,培植勢力,終了你竟如此對我!最毒婦人心!早知你如此,當初先帝死時,我就該順高嶠之言,自己登基上位,又何來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場?”

    高雍容冷笑。

    “你當我不知?你暗中和天師教往來,難道不是為了圖謀日後大事?如今任用的那些官員,又哪個不是先言新安王,後知陛下?至於當初,你力辭我伯父抬舉,看似無心皇位,其實不過隻是因你尚有幾分自知之明罷了!”

    “當時我伯父心生去意,誰人不知?你威望不夠,勢力不足,朝廷被世家把持,你若上位,少了我伯父的傾力相幫,你蕭道承算個什麽東西,靠你自己,能坐牢皇位?最多不過又是一條被世家拿捏在手上的可憐蟲罷了!”

    “你打的主意,不過是借我之手,將世家先行除去,等你羽翼豐滿,把持住了朝廷,...日後,陛下與我,還不是由你拿捏?”

    “你這賤婦!”

    蕭道承破口大罵,揮劍胡亂劈殺,狀若瘋狂。

    “殺了他!”

    高雍容喊道,聲音尖銳無比。

    蕭道承身中數刀,轉頭要逃,卻又如何逃脫得掉?才跑了幾步,便被宮衛攔住,刀斧再次相向,頃刻間,又中了十來下的砍殺,倒在了血泊之中。

    大攤大攤的血,迅速地從他身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縱橫傷口裏湧出,蔓延開來,淌在平滑的宮殿地麵之上。

    悶密的空氣裏,也彌漫滿了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

    高雍容命人都退了出去,慢慢地來到蕭道承的身邊,蹲了下去,凝視著地上那個還沒死透,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翕動著唇,用含混的聽不大清楚的惡毒之語詛咒著自己的男子。

    她充耳不聞,仿佛在回憶著什麽,神情漸漸變得柔和,又帶了些傷感。

    “原本我想著,日後,隻要你不逼我太甚,我便絕不先和你翻臉,畢竟……”

    她停住,閉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地睜開眼睛。

    “今日之事,隻能怪你運氣不好了。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何況,你也死得不冤。你安心去吧。你的兒子們,我會給他們一個痛快的……”

    “毒婦……你必不得好死……”

    蕭道成目眥欲裂,湧著血的嘴裏,突然吐出一句清楚的咒罵之聲。在說出用他胸中殘餘的最後一口氣所發的這咒罵之後,身體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再也不動了。

    高雍容盯了地上屍首片刻,神色漸漸轉為冷漠,慢慢地站了起來,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