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醫院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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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蔓住院已經一周了,她有家族遺傳的心髒病。舊疾複發使她的人生跌入穀底,剛剛起步的事業,八字還沒一撇的感情,體弱多病的父母,所有的一切現在她都顧不上了,沒有人知道她病了,除了方智陽。
方智陽是林蔓的大學老師,傳媒學院赫赫有名的教授。七年前,林蔓初次患病的時候,方智陽曾幫她介紹醫生,還為她的未來指點迷津。她感激他,敬重他,仰慕之情尤為更甚。
剛住院的幾天裏,林蔓時常默默流淚,無人傾訴的悲傷幾乎把她壓垮。到了第三天,她實在撐不下去了,便給方智陽發了信息。
方智陽正在開會,一圈人就社會聯合辦學問題討論得熱火朝天。這本就是各抒己見的會議,沒有是非對錯之分,方智陽隻管聽取八方意見便是。忽然,他的手機微微一振,點開一看:“方老師,您在嗎?”多麽熟悉而遙遠的稱呼呀!是林蔓,的確,當年她讀書的時候,自己還是普通老師,而不是現在人人稱頌的“方院長”“方教授”。這些年她隻在逢年過節才會發來問候,今天怎會這麽突兀?他猶疑了一下,告訴她自己正在開會,但是可以偷點小懶。
林蔓沒有想到老師這麽快就回複了,心裏稍感安慰。可是,他正在開會,還是不要打擾他了,晚上再跟他說說自己的情況吧。於是,他們約好晚上再聯係。
開了一天的會,方智陽拖著略帶疲憊的身軀回到家。晚飯後,妻子在客廳工作,兒子在房間刷中考題,一切按部就班。方智陽走進自己的書房,這是他進行思考和創作的獨立空間,也是他休息的愜意之所。米黃色的書櫥占據了整麵牆,古今中外的書籍有序擺放。物品陳列櫃裏,兩座IAI的水晶獎杯彰顯著方智陽在國際廣告界的影響力,現在他已是終身評委。
他端詳起八年前的那座獎杯。那時的自己意氣風發、無所畏懼,帶領手下最得意的門生過五關斬六將。這個獎杯雖然最終頒給了他,實際上卻屬於這個五人團隊。林蔓就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才思敏捷、動作麻利,難能可貴的是她的品性中帶有一絲單純。就像當年的比賽,方智陽感覺到她沒有功利的出發點,僅僅是願意加入,願意跟著他闖一闖而已。想到這兒,林蔓幹勁十足的樣子不禁浮現在腦海裏。她紮著馬尾,不施粉黛,坐在電腦前笑眯眯地喊著“方老師……”
林蔓,她究竟有什麽事呢?方智陽在書桌前坐下,靠在椅子裏,主動給林蔓發去一個笑臉。這是他一貫的風格,哪怕關心別人也不露痕跡。
林蔓就守在手機前,病房已經熄燈了,她一直靠在床沿靜靜等候著。下午,她已經把住院的前因後果寫成了文檔,把自己對人生的困惑、對未來的擔心也都寫了進去。所以,簡單的問候之後,她便把文檔發給了老師。
方智陽好奇地打開文檔,短短五百個字,他仿佛看見一個坐在獨木船裏的小女孩,船一點點往下沉,小女孩迫切又無助地把手伸向他,眼睛裏寫滿了迷茫和孤獨。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本能地想拉住這雙手。未及深思,方智陽先發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安慰林蔓。雖然她的擔憂不無道理,但事情也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糟糕。林蔓到底還年輕,閱曆尚淺,在方智陽眼裏,這隻能算一個小挫折,還不至於像她說的那樣“人生即將轉折”。他告訴林蔓,工作、感情都不會有問題的,他會幫她想想辦法,現在她要做的是安心睡覺,養好身體。
看著手機上篤定的話語,林蔓覺得生活有了希望,勇氣在一點點恢複。不知不覺中,她感到醫院的枕頭原來那麽柔軟舒適,一陣困意不可思議地襲來。這麽多天了,她終於把肩上的大石頭拋給了別人。這種輕鬆讓她有些內疚,但又心滿意足。就在這微微矛盾的情緒中,林蔓睡著了,睡得那麽踏實。
第二日午餐過後,林蔓照例出去散步。雪後初晴,空氣淩冽而清新。林蔓走到住院部的後麵,原本偌大的草坪被白雪覆蓋,竟一個腳印也沒有。她忽然來了興致,堆起雪人。沒有彈珠眼睛、胡蘿卜鼻子,就通通用樹葉代替,再掰一根樹枝當嘴巴,竟也有模有樣。剛完工,手機“叮咚”一聲響,是老師發來的信息。
“我吃過飯啦,你呢?”
“我在堆雪人。”林蔓拍了張照片給他。
“就不能讓它開心點麽?”
“可以了,要求不要太高。”林蔓第一次不但不用敬語,還用要求的語氣跟方智陽說話,她第一次有了平等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微妙。
也許是被這種微妙感染了,方智陽不禁笑起來:“哈哈哈……不過,你一定要答應老師,振作起來,否則我會對你深感失望的!”
“激將法來了。”
“不要那麽聰明好不好,怎麽能比老師聰明呢?”
林蔓莞爾,她意會老師的幽默,感受到他真實的關心。
“聰明的你應該知道,老師說的是實話,如果你選擇了消沉,老師真的會很失望。”
談話認真起來,林蔓的心情也隨之沉重。“可是眼下,我必須得放棄一點什麽,比如新風的案子,我好不容易拿到手,但是時間太緊,我現在的情況根本完成不了。”
“是的,必須推掉,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林蔓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烏雲是不可能永遠遮住優秀的人的光芒的。”
林蔓久久地盯著屏幕,百感交集。
午休結束,老師去工作了,林蔓準備午睡。她呆呆地望著輸液架,沒想到那麽多年過去了,如今的方院長依然是她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方老師,她感到既幸運、又幸福。
這些天,林蔓每天都會和方智陽聊天。過了最初幾日的傷感,兩人的話題更加廣泛,氣氛也愈發輕鬆。林蔓喜歡問他的奮鬥史,方智陽倒也樂得說,他雖年過不惑,卻依舊自信滿滿,甚至有點傲骨嶙嶙。林蔓是習慣的,大學時她不正是被他的一身才華和傲骨所吸引的嗎?不同的是,她覺得方老師言談間多了一種位高權重的人自帶的謹慎,不似以前灑脫。或許,這就是歲月的痕跡吧!兩個人每天這樣聊,早晚會滋生感情,至少林蔓是越來越依賴方智陽了,話語中時不時地流露情感。
“這麽多年雖然和您聯係的少,但您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當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您一定不會拒絕我。所以,每次我六神無主,懷疑人生的時候,總是想到您。這還挺抱歉的!”
“這是我的榮幸啊,至少說明我這個老師還不是很失敗吧。一個老師,能夠讓學生信任,是最大的人格魅力。”
“這麽謙虛可不像您!”
“你的意思就是我很不謙虛咯?想想,我確實不太謙虛啊,哈哈。”
林蔓很擅長恭維方智陽,方智陽照單全收。所以漸漸的,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誰陪誰聊天了。
有一次聊著聊著,林蔓鬼使神差地想驗證一下自己在方智陽心中的地位,她相信,方老師對她是特別的。於是,她問道:“您和羅蓓平時也是這樣聊天的嗎?”羅蓓是她的學姐,當年五人團隊中的一員。她研究生畢業後留校,成了方智陽的下屬。方老師經常在朋友圈調侃她,可見他們比較熟絡。可是他卻從來不給林蔓的朋友圈留言,連點讚都沒有,林蔓平時覺得沒什麽,此刻卻頗為在意。
方智陽看到林蔓的問題,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雖然,她是我最在意的學生,但她永遠隻是我的學生。雖然,和羅蓓很少聊天,但卻不能對她實話實說。於是,他輕描淡寫道:“好像也差不多吧。”
這個回答是林蔓萬萬沒想到的!霎時間,她的心像被揉搓一樣難受。她沉默了,仿佛置身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氣泡中,耳邊出奇地清淨,這使她能夠細細體味這股失望,黯然神傷。這種感覺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了。
方智陽料想她肯定在難過,心下不忍,便自說自話道:“因為她的朋友圈有不少同事,所以常常是大家一起開玩笑。”
是呀,他們是同事,本就在一個圈子裏。而現在的我,跟他又有什麽交集呢?不過是曾經的學生罷了。他桃李滿天下,怎會唯獨在意我?林蔓啊,你真是癡心妄想,自取其辱!
“對不起方老師,我失言了。”
“失言?沒有啊,難道和老師講話還要字斟句酌的嗎?”
他始終輕鬆如常,真讓林蔓又愛又恨。
學校放寒假了,說明春節不遠了。林蔓還沒出院,心裏不免有些著急。她一直用方老師的話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除了配合治療,別無選擇。上次失言之後,林蔓自覺羞愧,便減少了找老師聊天的次數。
醫院的作息總是那麽規律,才過七點半病友就早早地臥床了。林蔓還在看書,她在重溫《荊棘鳥》。拉爾夫和梅吉的愛情令她揪心,她想象方老師有著拉爾夫一樣的無可奈何。急促的手機鈴聲毫無防備地響起,把她嚇了一跳!她一看是方老師,頓時緊張起來。這些日子他們還沒通過電話呢!
“喂,林蔓,我是方智陽。”
“您好,方老師。”
“你在哪裏?”
“我在醫院啊。”
“出來吧,我在你樓下。”
“啊?不可能!”林蔓又驚又喜。
“不信你出來看看呀!”
“好好好,您別動,我馬上下來。”
林蔓匆忙穿上外套,梳好頭發,一路小跑來到大廳。他居然會來!十天了,自己孤零零的十天了!每天,一個人吃飯、看書、散步、掛水、檢查,沒有人關心,沒有人陪伴,林蔓隻覺得委屈。現在他來了,帶給她深深的感動。夜幕下遠遠的,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汽車旁,林蔓快步走了過去。她終於站在了他的麵前,對著他微笑的臉龐。她喘著氣,熱淚盈眶,他在她的視線中朦朧了。她什麽也思考不了了,一頭紮進方老師的懷中,緊緊地抱著他,任傷心的淚水、幸福的淚水恣意流淌。
方智陽僵住了,他不是沒有料到這一幕,隻是當它真的發生時,他沒想到內心會如此悸動。他好想環住她的肩膀,親吻她的頭發,給她最溫柔的安慰。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絕不能做出任何逾越師生關係的舉動。他隻好拍拍她的背,然後雙手握住她的肩,把她輕輕推離自己的胸膛,接著遞給她一包紙巾,溫和地說:“好了,擦擦眼淚吧!”
林蔓接過紙巾,有點意猶未盡,畢竟他沒有抱我一下,不是嗎?不過沒關係,他能來已經很好了,我又何必要求太多呢?“我帶您走走吧。”林蔓和方智陽並肩走在草坪邊,背陰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寒夜的風更顯刺骨,林蔓拉過衣服上的帽子戴起來,心想:不能讓氣氛再尷尬下去了,必須說點什麽。
“您怎麽知道我在這個醫院?”
“我是誰啊,稍微猜一猜就知道啦。”
“是的,七年前就是您給我介紹的醫生,謝謝您。”
“不要這麽客氣。身體怎麽樣?什麽時候能出院?”
“下個星期複查結果出來,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好,到時我來接你。”
林蔓沒有說話,她在琢磨怎樣才能牽上他的手,或者挽住他的胳膊,可惜她終究不敢。最後,他們在車裏坐了一會兒。外麵是零下的嚴寒,車裏卻暖意融融,空氣溫潤而香甜。路燈的光透過玻璃折射進來,更顯黃暈。林蔓這才看清方智陽的臉。濃濃的眉毛,細長的眼睛,高聳的鼻梁,眉眼之間還似過去一樣氣宇軒昂。隻是,老師的兩鬢已經斑白了,林蔓突然一陣心疼。他離五十不遠了,真希望時間能慢一點,再慢一點。
方智陽有點受不住林蔓那含情脈脈的眼神了,他必須得走了。他從後座上拿出橙子、蘋果,把林蔓送進大樓。林蔓站在大廳的窗前,一直望著老師的車拐了兩個彎,駛出視野,才微笑著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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