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渡口的老孫頭今日春風滿麵，生意清淡也止不了臉上的笑意。

    全揚州城都知道新科狀元郎明日就將迎娶他的孫女，先前他與渡口處的幾個酒家談及此事的時候他們都還是一臉的不可置信，現在親事終於定下隻差明日嫁入祝府，自然由不得旁人不信了。

    他心情好，付酒錢也比以往爽快得多，就連原本從來不給人好臉色的漂亮老板娘都似乎對他和顏悅色了幾分。

    “老孫頭，你孫女明天就要嫁給祝大人了，今日看這樣子也不像是再有行人渡河了，不若早些回去啊。”

    “這可不行，就算沒有客人，我說過子時才停船就是子時，再說這太陽都還沒下山，李半仙你倒是比我還急。”

    李半仙將灌好的酒葫蘆遞過來，神色揶揄，“我這不是怕我喝不上明天的喜酒嗎，你看你孫女的事都定了這麽久了，你每日還是雷打不動地來渡口，莫非真半點都不曾準備？”

    “你又清楚了？”老孫頭哼了一聲接過葫蘆，“我孫女的事兒我當然心裏有數，喜酒也肯定少不了你的。”

    “那我就放心了。”李半仙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忽地頓住了手，“剛還說沒客人呢，這立刻來了，你快去看看罷。”

    老孫頭回頭的時候看見的便是一個青色身影試圖鑽進自己船艙的場景，差些忘拿剛打好的酒，匆忙奔了過去。

    “這位爺是要渡河嗎？”

    青衣身影轉過了頭，露齒一笑，“對，麻煩船家了。”

    老孫頭笑嗬嗬地將酒葫蘆掛好，熟練地解開繩子抄起船槳，“這位爺可是要去揚州城？”

    “不錯。”青衫劍客點頭，在船頭坐定，“隻是不知此刻是否還趕得上進城。”

    “那您便放心好了，我可是這青陵渡口最快的船家，何況天色也不晚。”

    “那便多謝船家了。”

    “而且明日便是上元，揚州城這會兒可是熱鬧著呢，您盡管坐一會兒，去裏頭躺著也無妨，我保管您能進城。”

    “我在這便好。”劍客頷首，似乎還笑了一下，“有許久未回過江南了，多看幾眼也好。”

    “那好，您坐穩嘞！”

    船槳劃開碧波，一路向揚州城的方向駛去，隔著江能夠看到另一邊的酒家們飄著的旗幟，迎風招展的樣子幾乎要和記憶中重疊起來。

    青陵渡口照舊是從前的模樣，這艄公臉上也多了些歲月劃過的痕跡，葉靈涵長舒了一口氣，左右張望了會兒算著進城時間，心情卻仍是沒有平複下來，這是她離開龍門的第九年，漠北已經再無她未曾踏足的地方，甚至扶桑也去了兩次，唯獨江南，始終僅得路過。

    在漠北的那幾年葉靈涵因為行蹤太過飄忽的關係甚少和司空摘星書信往來，離開後又居無定所更是沒了聯絡的心思，這一趟路過江南也純屬聽聞花家老七上元節娶親的事。

    一別九年，除卻在蜀中見過一次的司空之外，故友近況她一概不知。

    巧逢花滿樓娶親，葉靈涵尋思著自己既然正好在江南幹脆送份賀禮過去，而且她身上多的是在雪山裏偶然尋得的珍奇藥材，想必像雪蓮這樣珍奇的東西也隻有在花滿樓手裏才不至於糟蹋了。

    江南水鄉的冬日與漠北是不一樣的冷，葉靈涵兩處都呆得，自是十分習慣，哪怕臨著水也不覺冷，反而享受得很。

    老艄公撐船的技術仍是一等一的穩，到揚州城時天尚未黑，葉靈涵身上的現銀正巧用完，又想起沿途老孫頭念叨的她趕得巧，若是明日他孫女成婚他就不出來擺渡了，想了想從包袱裏拿了幾塊當初打劍多下來的金子熔成的蓮花。

    老孫頭當然不敢收，“這位爺太客氣了，出門在外總有這種時候，我瞧著您麵善，這趟就算了吧，日後有緣您再給我補上就是了。”

    “我上一次來這塊地兒都是十年前了，那會兒也是坐的您的船，這就當我送您孫女的賀禮吧，總算咱們也是有緣。”

    說罷她將金蓮花往甲板上一擺，不給老孫頭再推辭的時間，飛身往城門口而去。

    前頭她在天山的時候無事可幹，探訪了不少曾經隱居此處的前輩洞府，有些早已仙去，也有些脾氣怪異，剩下的基本都與她成為了酒友。

    她背上那柄新的輕劍便是在天山中打的，鍛造完畢後在天池沉滿了四十九天才取出，削鐵如泥吹毛斷發，實則有一半是酒友們提供的方子的功勞。

    而且天山地勢險峻，幾年時間夠她將輕功再度精進不少，現在就算比起司空摘星她也有贏的把握。

    揚州城內早已張燈結彩，上元未至氣氛已先至，不過十年來城內格局倒無甚大變化，一磚一瓦看著都眼熟得緊，葉靈涵快步走到自己曾住過的客棧投宿，運氣倒也不錯，總算還沒客滿。

    這客棧從嶺南開到漠北，各式用具在十年之間愈發講究，就連客房內擺著的瑞獸香爐看著也不是個廉價的玩意兒。

    葉靈涵在賞玩此類玩意兒上的興致始終缺缺，隻是當年常被師兄念叨著，耳濡目染之下比常人自然了解得多一點。她覺得自己說不定也是個冷心冷情的人，現如今幾乎已經連藏劍山莊的師兄弟姐妹們的臉都記不清了，偶爾夢回大唐也隻能看到一個個的虛影，到最後記住的全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她記得最清楚的反倒是葉孤城。

    那個時候他們從沙漠裏出來，都狼狽得不太像話，南海究竟出了什麽事她不清楚，但想來不會是什麽無關緊要的小事，這倒不是她自命不凡覺得自己對葉孤城來說有多重要，而是她深知這個男人決定了做什麽的話一定會做到底的本性。

    能讓他扔下沙漠這邊的謎團趕回去的事，肯定不簡單。

    不過再不簡單也是與她無甚關係的事。

    葉孤城這個人所有的事都已經與她再無瓜葛了，這是她離開龍門時的想法，時光荏苒，九年飛逝而過，縱使在雪山中的歲月想起這人的次數也算不得少，但卻愈發平靜了。

    她想哪怕葉孤城現在再度出現在她眼前，她怕是也能心如止水地開口說一聲久違。

    不過興許是重遊故地的關係，心緒還是起了一些，葉靈涵又夢見了當年在南海的時光。

    要說起來，其實她最為喜歡的便是南海的風物氣候，舒適到幾乎慵懶，那城主府也是極為精巧雅致，飛仙島上的居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若沒有後來那些事，真可謂是個世外桃源了。

    其實也是因為初始時她將這些想得太好，後來落差太大自然是極為不開心的。

    次日一早她特意去選了幾個適合用來作賀的盒子將自己打算送去花家的珍奇藥材給裝好，隨後憑著記憶往花滿樓當年的住處過去。

    花家此刻肯定在準備著宴請賓客，人多眼雜，她也不喜歡過於熱鬧的地方，索性就不去了，否則還不一定能及時離開，而花滿樓娶親，他當年那個住處想來是沒什麽人的，將賀禮放下之後留個字據便沒問題。

    她這算盤打得確實不錯，那座小樓緊閉著門無人踏足，唯有二樓的窗戶開了半扇，是花滿樓一貫的風格，沒想到九年過去都未曾改變。

    彼時她剛離開龍門，在陸小鳳提過的這個朋友這裏得到了關於藏劍的消息，激動得不能自已。那些事雖則已發生了多年，回憶起來卻總似是昨日一般。

    葉靈涵過去九年裏在書法一道上憊懶得很，水平比起當年甚至還有些退步，提筆寫了好幾回才終於寫完一張字據，捏著廢紙隻得自己歎氣，“算了，原本這字也比不上花公子，再費工夫也是班門弄斧。”

    解決了這事之後她沒多逗留，找了一方硯台壓好了字據就翻窗出去了。

    花滿樓應該是時常會回此處來的，花草和記憶裏一樣養得極好，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葉靈涵還記得他那時極喜海棠，伺弄時相當用心，宛若嗬護愛人。

    直到此刻她才恍惚意識到，真要挑挑揀揀的話，還是能想起不少九年前的舊事的，哪怕除去葉孤城，也還剩許多鮮活顏色。

    這個時空於她，也並非毫無眷戀可言。

    “誰在外麵？”

    葉靈涵被這一聲驚了一跳，差些踩上花滿樓種的迎春花，尚未來得及低身察探一番，已經對上從二樓透出臉的那人。

    她想過很多次他們的重逢，但人近在眼前時忽又同九年前一般下意識地怔然，但她仍聽到自己開了口，“久見了，葉城主。”

    葉孤城站在窗邊看著她，良久才露出一個笑，“的確久見了。”

    他看上去和九年前並無什麽不一樣，照舊是一襲白衣，黑發隨意束在腦後，區別大概隻在於未曾戴冠，反而將他襯得更年輕了一些。

    “我來給花公子送一份賀禮。”她說。

    “那可白跑了一趟。”他就這麽看著她，一直未曾移開目光，“這座小樓早已轉手於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