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翻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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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娘親從慈和宮過來,將我領會侯府。娘親好像看出了些什麽,回府時在馬車上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我故意與她說了崇清的事,倒也將她的疑心打消了。
姑母這記耳光,我毫無怨言。畢竟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人是我。她想盡法子將我救回,可我反而卻站在設計害我的人的立場去懷疑她、質問她。退一萬步,就算真的是她所為,那也都是為了我。我又有什麽資格去盤問她呢?我心裏越想越愧疚。
我閉著眼睛仔細回想,我究竟是何時起開始對姑母心生疑惑的呢?她分明待我那麽好,待劉崇清更是如同己出,就連對待宮人也是溫婉隨和、婉婉有儀,實則當得起母儀天下的位份。可我為何會用那樣惡毒的心思去揣測姑母呢?
我的回憶最終停在了冬獵,記憶裏,偌大的紫陽殿宏偉而陰冷,莊妃瘦削而憔悴的身子跪在殿前的地磚之上,釵環盡散,儀態全失,歇斯底裏地朝著姑母罵道,“魏如君,這是你故意設計好的是不是?別在這裏裝什麽菩薩,你以為你背地裏幹了那些肮髒勾當我都不知道?”
雖然我當時並沒有輕信莊妃,可她的話卻已經深入我的骨髓,以至於後來清河公主三言兩語,我竟有過是姑母害了榮娘的猜測。
我為什麽寧願相信莊妃和清河公主,而不願相信姑母呢?終究是我的不是。
姑母許是因為這件事對我寒了些心,後來也沒有再喚我進過宮。我隻能整日待在攬月樓裏,白日裏看著庭中的桃花、杏花一簇簇地盛開,夜裏頭便聽著外頭的更聲入眠。我這般閑來無趣反倒對外頭的動靜愈發敏銳。每天黎明剛過,我都能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地踏過街道上的青石板,朝著宮門疾馳而去。
我聽得出這是從南疆前來報捷的戰馬,戰馬馬蹄上安的馬釘與尋常的不同,因此踏過地麵時發出的聲響也不相同。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快馬每日傍晚從軍營出發,八百裏加急,晝夜不歇,次日清晨便可將南疆的戰報送入皇城。如今皇上龍體不適,太子又遠征南疆,便是由皇祖母在幫皇上代理朝政,倒也不會出什麽亂子。
北漢人的血統中帶了些鮮卑的血脈,將士們更是勇猛好戰,南楚沒了霍時徽,自然不再是北漢的對手。聽娘親說,這幾日捷報頻傳,北漢連勝了幾仗,想必不久南楚便會求降,爹爹和劉崇明則能班師回朝。
我睡得淺,每日破曉時分都能聽到報捷的快馬飛奔而過。每次聽到時,我的嘴角總是不自覺地帶了些笑意,想著離爹爹凱旋又近了一日,我便十分開心。娘親還覺得奇怪,問我為何足不出戶,卻仍能知曉外頭的情形。我故作神秘、笑而不語。
二月中旬,連著淅淅瀝瀝地下了好幾場雨,庭中的桃杏不勝摧折,花謝了大半,凋零的花瓣堆砌在階下像是積了薄薄一層雪。
那日我被窗外的雨聲攪了睡意,天色蒙蒙亮便起了,我本欲等著聽完報捷的快馬經過,便讓雅雲伺候我洗漱更衣的,可等了許久,天光通亮,可那熟悉的馬蹄聲仍未響起。我隱隱有些不安,用完早膳後,便一直坐在窗邊等著,可一直等到黃昏,才聽到一陣馬蹄聲噠噠而過,我聽得出那是從南疆來的戰馬,隻是今日急促的馬蹄聲裏卻帶了一絲慌亂。我心裏咯噔一聲。
娘親已有兩日沒來閣樓上看我,我獨自待在攬月樓上憂心忡忡。我想著能從雅雲口中探出些什麽,可她這回卻是鐵了心地要瞞著我,無論我使什麽法子,都不應我。
直到三日後的午後,我在樓上小憩,卻被庭外聒噪的人聲吵醒,我走到窗邊,遙遙望去,十幾個下人正在掛縞素,如雪的縞素繞著侯府的簷下垂了幾裏長。我有些麻木地望著他們將一條條的縞素掛好,心裏卻已經大概知道出了什麽事了。可我卻沒有掉眼淚,因為我不相信我那個叱吒疆場的爹爹會戰死,絕不可能,我在心裏不斷寬慰自己。
我待在攬月樓裏出不去,可已是心急如焚。到了半夜裏,娘親才匆匆過來。我見到娘親的時候,她的神情已有些恍惚,像是有幾日沒有闔眼了,她的發髻也已多日沒有梳理,淩亂地搭在腦後。她一上樓,什麽都沒說,直接跑過來將我緊緊抱住,抵著我的頸窩抽泣道:“雪陽,你爹爹……戰死了。”
我格外地平靜,因為我完全不相信,這怎麽可能是真的呢?娘親一定是在騙我,那傳信的士兵也是在騙我,我爹爹怎麽可能會死呢?怎麽能死呢?他是那樣一個戰功顯赫的英雄,在沙場裏征伐往來數十載,怎麽會突然戰死在疆場呢?“不,我不信。”我搖著頭,一把將娘親推開。
娘親見我這副模樣,哭得更厲害了,“你爹爹的屍首已經找著了。”她頓了頓,接著輕聲道:“太子也是。”
我搖著頭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娘親走上前來一把將我摟在懷裏。我麻木地望著窗外凋零的桃花,竟沒有落下半滴淚來。我不信,不是連著勝了幾場麽,好端端的怎麽會沒了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場夢,我夢見了南疆的沙場上火光衝天,兩軍交戰死傷慘烈。爹爹騎馬衝鋒在前,卻被敵軍將領的利箭射中,直挺挺地落了馬,然後被砍下了首級。劉崇明見狀不妙,正想帶著餘下的士兵撤回大營,可敵軍的□□手已經拉弦引弓,數萬之箭如同暴雨一般朝北漢的軍隊射去,劉崇明揮劍躲避,卻也不敵箭勢凶猛,最終被萬箭穿了心。狼煙四起,血流成河的南疆如同人間地獄一般,爹爹和劉崇明的屍首都倒在了血泊中。
我從睡夢中驚醒,猛地坐起來,風從窗中灌入,吹得我後背發涼。我這時才發覺,我的枕頭早已被我的眼淚淌濕。白天流不出的眼淚全在夢裏流幹。我知道雖然我不去承認,不敢去承認,可我心底裏其實已經明白了。
我後來才聽雅雲細說,探子回報,爹爹和劉崇明本是首戰告捷,卻在夜間在峽穀行軍時突然遭到伏擊。敵軍有備而來,滾石、鋼箭從峽穀兩側紛紛而下,打了北漢一個猝不及防,又加之地勢易守難攻,一夜之間十萬北漢將士身亡於此!待天亮後,爹爹的副將陳戍才在血堆中將爹爹和劉崇明的屍首找到。聽說,南楚因為連敗多仗,南楚皇帝舉全國之力,又派了百萬大軍前來支援,爹爹和劉崇明總共隻領了二十萬兵,其餘五十萬都有陳戍帶著在二十裏開外的營地修整。待陳戍反應過來,帶兵過來增援時,卻已經晚了。
隻是,南楚這場勝仗剛一打完,天翻地覆的卻恰恰是南楚。聽說,霍時徽趁著京城的軍隊外調,防守空缺,從淮南王處借兵十萬,出其不意地殺回皇城,將大夢初醒的新帝和太後斬殺,血洗了禁宮!然後在南楚臣子還未回過神來之時,自己登基做了皇帝。
霍時徽稱了帝,而劉崇明和爹爹卻死於疆場,這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我心裏一緊,一時喘不過氣來。
半夜三更爹爹和劉崇明為何會率軍深入峽穀?那並不是必經之路,這一仗輸得慘烈而蹊蹺,朝中民間都已是議論紛紛。
二月裏已經回暖了,南疆離京城相聚千裏,屍首若是運過來,必定爛得不成樣。因此,陳戍請旨將劉崇明和爹爹屍首火化,將骨灰裝入青瓷瓶中送回。
隻是骨灰還沒入京,朝中的大臣以禮部尚書為首,以陛下龍體欠安為由,已經向皇祖母請命更立儲君了。儲君的人選無二,就是劉崇清。隻是令我困惑的是,那些請旨勸諫更立儲君的朝臣,都是魏家的親信與門生。(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