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入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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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命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越來越多的大臣開始請諫皇上新立儲君。

    劉崇明屍骨未寒,可卻已被人拋諸腦後,引人矚目的卻是他死後空下的太子之位。對於這世上絕大多數人而言,劉崇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卻也隻是太子,一旦摘下太子的身份,他便什麽都不是了,又有多少人真正在乎的是他那個活生生的人,會因為他的英年早逝痛哭流涕呢?怕是屈指可數吧。太子也好,皇上也罷,縱使再尊貴,平日裏見得多的也不過是些虛與委蛇,何曾有真情可言呢?帝王家的人其實才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雖然劉崇明的脾氣是暴躁了些,從前對我也時常是惡語相向,可他的心腸卻不壞。我如今腦子裏仍會時不時浮現起他的臉來,似笑非笑的,帶著幾分桀驁與不羈。那時候我們不懂事,總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天昏地暗。日子像兒戲一樣不經意地溜走,我們誰都不會想到,數月之後,他會死在沙場,而我也隻能躲在這閣樓裏苟且偷生。

    歲月殘酷得讓我不敢去辨認,我如今總會去不切實際地想象,如果歲月回頭,他沒有執意將淳懿公主迎入北漢,我們現在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再不濟我和他吵個頭破血流,但也比現在強,因為至少他還活著,我隻要他活著。

    皇上現下病重,已呈日薄西山之態,昏迷了多日仍未清醒,朝臣請命更立太子的聲勢愈發大了。不過,那些上奏的折子卻都被皇祖母扔了回去。皇祖母怒不可遏:“太子的屍骸下葬之前,再提此事者殺無赦!”

    群臣懼怕皇祖母,隻得暫且悻悻作罷。與皇祖母的震怒作比,姑母卻要平靜許多。雖然聽說她也有好幾日在霜華殿中閉門不出,可仍卻沒忘了命人向侯府中送了些東西來撫慰。自從得到爹爹和劉崇明殉國的消息後,我便連著有好幾日滴米未沾。那日,雅雲提來一個紅漆食盒,說是皇後娘娘特意送來的,我打開一看是一碟金桂糕。

    “翁主,你這樣下去會將身子熬壞的。”雅雲在一旁勸道,我沒有言語,直接偏過頭去。

    雖然我從那糕中看出了姑母緩和的用意,可我卻越發沉鬱了。姑母若是傷心欲絕,又怎會還有心思來顧及這些?究竟是她的心腸硬,還是她與劉崇明的情分實在淡薄?

    三日之後,爹爹和劉崇明的骨灰連同遺物運至京城。娘親在侯府裏替爹爹在榮德堂中設了靈堂,魏家在朝中乃顯赫高門,前來吊唁的朝臣自是絡繹不絕,白日裏我敢不能出去,隻聽得從榮德堂裏傳來的哀樂與哭聲。我雖拘在攬月樓裏,卻也換了一身斬衰之服。我身穿苴絰、絰、杖、絞帶、菅屨,然後用一寸寬的麻布條從額上交叉繞過,再束發成髻。喪服分五等,斬衰最上,除了嫁後因故複從父居之女為父外,我還有一重,便是妻妾為夫。

    瓜葛也好,糾纏也罷。有許多我曾經想盡力否認、想抹去的,如今自己總是在內心深處也不得不承認。

    三更天的時候,我趁著夜色偷偷地下了樓,沿著兩側植著鬆柏的甬道一路往前,榮德堂浸在陰沉的夜色中,堂前簷下垂了幾丈長的縞素,堂外掛著的你十幾道三丈六尺的喪幡,在風中吹鼓著。

    堂外的守靈人已沉沉睡去,我放緩步子,走入靈堂中,在靈前的跪下,俯身叩拜了三個頭。

    堂前的台上擺放著爹爹的靈位,黑底靈牌上“宣德侯魏淵”那幾個金字看得我觸目驚心。爹爹的靈柩停在正中,裏麵放著的是裝著爹爹骨灰的瓷瓶,以及爹爹半副殘破的盔甲。盔甲上還染著的血跡已經發幹發黑,我能夠想象到,當利箭穿透爹爹胸膛,殷紅的鮮血從傷口湧出時,是怎樣一番情形。

    在我的心中,爹爹一直是一個大英雄,他年輕時征戰四方,憑著勇猛與智計,所到之處無不披靡,曾是北漢戰功最為卓著的良將。從前爹爹總是待我去圍場,我隻要是跟著他,去哪兒都不曾害怕,因為我知道隻要有爹爹在,無論遇著什麽事他都能擺平。因為有爹爹的縱容嗬護,我小時候性子也頗為頑劣,惹出許多事端來,可每一次都是爹爹替我收的場。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樣爹爹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也會倒下、也會死。

    我的手撫過染著血的盔甲,冰冷的劄甲上仿佛還殘存著爹爹的氣息,就好像他此刻站在我麵前,慈和地望著我笑。我伸出手想去抓住那幻象,可他轉瞬之間卻已化作虛無。

    然而我的指尖最終在鎧甲上的一枚銅扣上,銅扣之上,是鷹隼的圖騰。我忽然隻覺得天旋地轉、胸悶氣短。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可那鷹隼的圖案卻越發清晰,恍惚中,我仿佛看著它從那銅扣中振翅而出,狠狠在我心頭上啄下一口肉。

    這圖案我怎不眼熟呢?冬獵之時我和劉崇明被人追殺,在斷崖之上,劉崇明與刺客廝殺之時,從刺客身上摘下一枚帶血的銅扣,最後卻被我在崖間的洞穴中撿到。後來卻在我回東陽殿之後離奇地消失了。若真是爹爹所為,那便好解釋了。銅扣應是我回東陽殿後榮娘拿走的,榮娘說到底是從侯府出去的。

    當日追殺我和劉崇明的人是爹爹的人?我縱使懷疑天下人,卻也從來不會去想,那個差點要了我和劉崇明的人竟是我的父親?我曾不設防的人卻是想要取我命之人?

    一陣陰風吹過,吹滅了台上的白燭,我忽然覺得後背發涼,無盡的恐慌朝我湧來,我慌忙地摘下銅扣,有些踉蹌地逃了出去。

    許是我步履太過倉忙,驚擾了睡夢中的守靈人,隻聽見我的身後,他大聲地喊道:“誰?是誰?快來人啊!有人夜闖靈堂!”

    他的喊叫驚擾了府中巡查的侍衛,很快,整個侯府便躁動起來,侍衛們打著火把四處搜尋著。侯府葳蕤的草木在這個夜裏顯得異常的陰森。“她在那!快追!”

    我倉皇地遁逃,聽著混亂的腳步聲從四麵由遠及近,我忽然覺得這偌大的侯府竟無我的容身之處。我實在跑不動了,喘著粗氣躲在一株桂花樹下,我捂著自己的口鼻,看著持著火把的侍衛四處照看,第一次竟覺得這般惶恐,我如今與孤魂野鬼又有何分別?

    待侍衛們往別處尋去,我到了嗓子眼的心才沉了下去。我在這侯府中出生、在這侯府中長大,可我第一次覺得它是如此陌生。我定下神後轉過身去一望,許是天意使然,方才我慌忙之中四處逃竄,竟來到了娘親的院落前。

    我要進去問個究竟,我小心的推開門,院門吱呀一聲,突然一聲尖銳的女聲將我叫住,“誰?”(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