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多情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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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朝曆代的帝王批閱折子、處置公務都是在禦書房的,不知為何,他倒別出心裁地搬了張禦案到寢宮裏,就地批起折子來。劉崇明連著這幾日批閱奏折到深夜,禦案上摞著的奏折卻是一遝高過一遝。我隱約有種預感,近來許是出了什麽事。
我素來睡得淺,何況是在這清霜殿中,更是不安穩。隱約中,我聽到窸窣輕響,我稍稍偏過頭去,昏暗的燭火下,他隻穿著一件深衣,正緊蹙著眉望著一份奏折出神,像是在思忖著什麽。月華從窗外照了進來,滿地清輝。和著暗沉的燭火作比,月輝反而清亮了。外頭傳來黃門叫更的聲音,三更了。
他將狼毫筆擺回筆架,鬆了鬆肩膀,倏地抬頭,與我的視線撞了個正著。他先是微微一怔,然後溫柔地笑了笑,那種稍稍帶了些歉意的笑容,然後輕聲問我:“雪陽,你醒了?可是朕吵著你了?”
我沒有理他,直接翻過身去背對著他。
不一會兒,床榻輕動,我知道是他過來了。他在我的身側躺下,和往常一樣挨著床邊側臥,刻意與在裏側入睡的我保持一段稍稍讓我寬心的距離。不過,這一次他卻伸出手來,冰涼的指尖有些試探地停在我的肩上。
“別碰我!”我冷冷道。
停在我肩上的手微微一顫,便立即收了回去。我聽見他“嗯”了一聲,聲音很輕,就像塵埃落地一般。
我背對著他,睜著眼望著床幔,睡意全無。我知道他也是醒著的,可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也再沒有話可說。萬籟寂靜的三更天,清霜殿裏靜悄悄的,偶爾從外殿傳來一兩聲蛐蛐的低鳴,斷斷續續的,再也沒有往日的暢快。
劉崇明連著休了四日的早朝,終於還是抵不過政事的緊逼。他將我留在殿中,殿外由禁軍把守著,除了他身邊最為親近的黃門侍郎和兩個宮婢給我送膳食和梳洗外,其餘人皆不得入內。
我隱隱有種感覺,他是想將我藏起來。如今闔宮上下都知道那個清心寡欲的帝王在清霜殿裏留了一個女人,可沒人知道她究竟是誰。我也不知道,我如今究竟是誰。我隻想等著傷一好,無論如可我也要找著法子和娘親離開這兒,永遠地離開這兒。
他不是說過他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麽,君無戲言,我倒要看看他說的話是否作數。
黃昏的時候,他還沒有下朝。我一個人悶在殿中又出不去,我閑來無事之時,偷偷翻看他的奏折,我連著翻了幾篇,才發現這裏頭講的都是同一樁事——南楚與西越交戰。
如今天下三分,數北漢疆域最廣,淮南以北皆為其王土。西越與南楚則以沅水劃分,西越人多為異族。早兩年南楚強盛的時候,曾在西越侵了些土地。隻是如今霍時徽血洗皇城,從他皇兄手中奪過帝位之後,南楚徹底翻了天,新帝登基上下人心未齊,又連著曆了一場春旱,政局不甚穩固。
西越則趁此機遇發兵南楚。隻是,南楚此刻再不濟,也有霍時徽把持大局。他領軍親征,西越則傾全國之力。不過百萬雄兵與南楚軍隊周旋下來,卻也沒有占著上風,幾戰下來都沒分出勝負。
西越雖還未向北漢臣服,但每年都會向北漢進獻貢品。如今時局緊張,西越王便想到了向北漢求援,隻是西越的使臣前腳剛到北漢,南楚便跟著來了。
如今鷸蚌相爭,北漢想必會漁翁得利。
忽然“吱呀”一聲,殿外的門被推開,劉崇明仰首而入。我來不及藏好奏折,有些心虛,拿著奏折的手微微一抖,一本奏章“啪嗒”一聲直接落在地上,替他推門的黃門侍郎見著了,也不禁“嘶”的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咬著嘴唇,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似乎也有些意外,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緩步朝我走來,彎下腰將折子撿起擺回案上。
他扶住我的肩膀,輕聲道:“朕所擁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如何都行。”他低下頭,下巴輕輕抵著我,緩緩道:“國事繁雜,朕不想讓你掛心,所有難的苦的凶的險的交由朕就好,朕隻想讓你做回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雪陽。”
我往後退了一步,推開他的手,望著他的眼睛,決絕道:“回不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有些癱軟地坐回塌上。夕陽的餘暉從窗中灑入,玄色朝服之上浸染了一層薄薄的金暉,逆著光,他的神容顯得格外疲憊。
他身邊的黃門侍郎弓著腰端了杯茶過來,他偷偷打量了我一眼,然後繞過我,將茶水送到劉崇明跟前,“皇上宵衣旰食、勤於政務,但也還是要注意身子啊。”
劉崇明稍稍點頭應允,然後揮手讓他退下。
“你還打算將我困到什麽時候?”
他靠坐在塌上,倦容難掩,隻見他皺了皺眉,一臉疑惑地望著我。
“這清霜殿太悶了,我想出去透透氣。”
他靠在軟榻上的背倏地直起,眼睛裏像是湛著光芒,他回望了一眼窗外的殘陽,欣然道:“今日暮色難得,如今春景又盛,朕與你一並去看看?”說著,他站起身來。
我想出殿,但並不想和他一起。隻是我獨自出去他許是不肯,也隻得妥協了。
他宣了步輦,將我也領了上去。我有些意外,他難道不怕將我的身份暴露麽?他之前不是想將我藏起來麽?為何如今這般堂而皇之地與我同遊?
“朕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雪陽。”他忽然覆上我的手,我用力掙脫,卻仍被他緊緊握住。
四月裏的黃昏,涼爽的晚風中還攙著些微的芬芳。路過禦花園的禦道旁載著兩排柳樹,偶爾有幾支柔軟的柳條從我們的肩頭拂過,紛飛的柳絮像是漫天飛雪。伴著涼風落在發上,刹那間全都白了首。
禦花園裏的芍藥花開得正盛,大紅的花瓣層疊而細密地鋪開,嬌豔欲滴。
我說:“我想下去走走。”
抬輦的黃門許是聽見了,停下了步調轉過頭來等著劉崇明吩咐,劉崇明微微頷首,便停下輦來。他許是注意到了我在看什麽,將我扶下輦後便徑直走到了芍藥花旁,彎下腰去準備摘下,他一觸碰,疏鬆的花瓣便搖曳著落了滿地。
他有些愧疚地望了我一眼,我垂過眸子沒有再看,隻是興致已全然被他敗掉了。隻得淡淡道:“走吧。”
我的傷還是沒有好全,才走了幾步,膝蓋便如同針紮一般,聽太醫說,我是傷著了骨頭。涼風緩緩地刮著,我卻已是滿頭細密的冷汗。
劉崇明側過頭來打量了我幾眼,不容分說突然走到我跟前將我背起,然後小心地抱住我的腿。我有些驚慌,身為帝王,他今日所為實在是過於出格了。隻見夾到兩側的宮人們都將腦袋緊緊低下,完全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一不留神掉了腦袋。
他背著我掩著楊柳道往前走著,旁邊是一大片的湖,餘暉之下水光瀲灩。這時,迎麵走來一列宮婢,手中端著整齊疊好的衣物,劉崇明身後的宮人都在後頭候著,沒有跟上來。她們遙遙相望,許是沒有認出來,直到走到跟前才發現是劉崇明。
這一行人連忙跪下,叩首道:“皇上萬福金安,淑妃……”領頭的那人話說一般,抬頭又打量了我一眼,又將“淑妃”二字咽了回去。她認出了我,我並不是淑妃。
而我也認出了她們,領頭的便是掖庭的方姑姑,她身後跟著的便是青梨、銀枝。她們一時間仿佛都忘掉了禮節,一個個正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我有些尷尬,連忙將頭埋下去,不去看她們,輕聲道:“回去吧。”
“嗯。”他點了點頭,轉過身去背著我回去了,隻是沒想到掖庭一行宮人沒有他的吩咐都不敢起身,一直跪送著我們離開。
西邊的殘陽開始消退,重重暮色湧來,伏在九重宮闕的上空。黃門提著燈,將禦道照得通亮。忽然,迎麵而來一乘步輦,快相迎之時,那輦停步落下,從輦上走下一個盛裝的麗人,模樣倒瞧不清楚,隻知道她朝這邊走來,然後行禮道:“臣妾參見皇上。”
劉崇明冷聲回了聲“平身”。她起身抬眸,與我對視,萬分驚訝地脫口而出,“翁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