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怒火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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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崇明在南楚、雙雁一帶各駐軍三十萬,交由陳戍、張猛統帥,一來防備南楚餘勢卷土重來,二來抵禦西越興兵東侵。除此之外,還有二十萬軍隊駐守在淮南。不過,如今淮南的軍權已不再掌控在淮南王手中,淮南王儼然已成空架子,曾經的風頭一去不複。
淮南和南楚、雙雁一樣,軍政大權由劉崇明敕封的將軍手握。不過曆朝曆代的皇帝都明白,縱使是心腹親信,說不準哪日也有倒戈的時候。因此,名義上各軍的將領為統帥,可實質上,調遣軍隊的權力還是掌握在皇帝手中,調軍出兵都須他親授虎符。青銅伏虎,一劈為二,一半在將帥,一半於天子,隻有當二者合一之時,方可調兵。
如此一來,也算是萬無一失了。
南楚平定後,劉崇明在南疆封賞犒勞三軍將士後,禦駕隨即班師回朝。
回京那日,是難得的豔陽天。
桃枝將我扶出冬霽殿,這些天我整日躲在殿中,已有許久不曾見如此驕陽,烈日灼灼,烤得我整個人有些恍惚。
驕陽下,三軍將士已排成長列,獵獵旌旗迎風飄展。我放眼望去,卻一眼瞧見了囚車中的霍時徽。他傷得不輕,半頹著靠坐在囚車的鐵柵欄上,隻是即使這般,他的神色卻依舊泰然。我有些擔心他的傷勢,可桃枝和幾個宮人在一旁攙著我,隔得又有些遠,隻能側過頭遙望了一眼。
我正準備回頭,他突然抬眼。他也看見我了,隻見他朝我點頭頷首,然後苦笑著眨了眨眼。我不曾想他會忽然抬眸,怔了一怔。
我被宮婢們扶著前行,停不得步。他別過頭來打量我,眉頭逐漸攢緊,像是在替我擔心。
我忽然有些心酸,他已是自身難保,為何還要管我這份閑愁?
“娘娘……”桃枝忽然搖了搖我的手臂。
我回過首看了一眼桃枝,隻見她和身邊的一眾宮人忽然跪下。我的心不由得地一緊。我沒有抬頭,站在原地用餘光朝著她們行禮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看見了他那匹棕紅汗血馬的馬蹄,以及金陽漫過的地麵上投出的一團陰影。那影子的脊背挺得筆直,儼然一副君臨天下、俯瞰萬物的架勢。
想必他已經在這很久了,應是什麽都看見了。我即便是垂著眼,也能想見他此刻的凜冽神情。
怕什麽,左不過就是殺了我?我索性嘲諷地抬眸朝他望去,視線與他撞了個正著。他正望著我,隻是眼中並無從前的忿恨與怒氣,神情淡漠,七魂失了六魄。他許是沒料到我會與他對視,隻見他倏地垂下眼,然後掉轉馬頭離去。可馬蹄隻向前行了幾步後,便久久停在原地,隻剩下馬尾在空中落寞地打著轉兒。
從北漢赴南疆時,晝夜不歇大抵是五日。不過,回程還是要比來時要緩些。
我整日躺在輅車中,渾渾噩噩的,難分白晝黑夜,隻覺得渾身乏力。隨軍的禦醫有來替我診治,隻是聽他們說,我從脈象上看,身子應無礙,他們尋不著緣由,便斟酌著開了些滋補身子的藥。
這些補藥澀得很,我喝得不情不願。他們找不到病因,可我自己清楚。這怎麽是一兩碗湯藥能治好的?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革輅中,已不記得這是回京以來的第幾個白晝。隻聽得外頭喧騰熱鬧,我挑開車簾,露出半隻眼睛,隻見夾道兩旁立滿了迎接凱旋之師的百姓,禦駕經過時,全都欣然伏在地上高呼萬歲。不論男女老少,彎著的眉眼中都帶著燦爛的笑意。我忽然在想,我是不是也該跟著高興呢?
禦駕凱旋,舉國歡慶。
自從禦駕駛入長安城,我心中便悶了一口氣,愈悶愈沉,我實在不願回去,回那個放眼望去朱牆四合,壓抑得人喘不過氣的地方。可這都由不得我,不一會兒,我便眼見著革輅乘著我便穿過紅漆高拱的宮門。宮門重重一闔,我的心隨之咯噔一聲。
還好娘親也在宮中,我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他這一次總算沒有食言。回朝的次日傍晚,便遣了他宮中的黃門六兒來長樂殿傳令,領著我去見娘親。
劉崇明當初是以照拂太皇太後的名頭,將娘親召進宮的。可實則是被幽禁在了慈和宮的偏殿中,殿外有禁軍重重把守,娘親連皇祖母的麵都見不著。我想著,去一趟慈和宮,興許既能見著娘親,也能與探望皇祖母。
出長樂殿之前,我特地讓桃枝替我盛裝打扮一番,我還從未這樣著意裝扮過。自從我從南疆回來之後,便一直是桃枝在一旁伺候,我倒有幾日沒見著小喜了,如今替我梳妝時,她也不在。我隨口問桃枝:“小喜呢?”
桃枝沒有聽見,從我的妝奩取了兩支金釵問我,“娘娘,您是要戴這支金鑲玉的?還是這支海棠鏤花的?”
“你看著辦吧。”
說著,桃枝便開始拿著各式首飾在我的發髻上比劃。
傅粉、點絳、貼金鈿,翠翹、金釵、玉搔頭。桃枝和一眾宮人折騰了許久,才終於將紅腫的眼睛與蒼白的病容藏在了這堆砌好的妝容之下。
六兒走在我肩輿的前邊,領著我前往慈和宮,慈和宮宮門前也立滿了守衛的禁軍,靜悄悄的,臉殿宇上方鳥兒撲騰的聲音都格外清楚。
六兒上前去叩慈和宮前丈高的朱門,不一會兒,宮門倏地拉開一條縫,宮娥探了半個身子出來,“可是誰來了?”
“辰妃娘娘來探望大長公主,你們還不趕緊兒把門打開。”
桃枝扶著我下輦,我走進慈和殿,隻見福枝正也在,垂手立在門邊,她瞧了我一眼,皺著眉頭舒了一口氣,輕聲道了句,“您可算回來了,太皇太後已經歇下了,您去瞧瞧大長公主吧。”
可算回來?難不成是出了什麽事?我隨著六兒入了偏殿,不知是劉崇明早已下了口諭,還是我身份的緣由,禁軍見了我立即行禮避讓,不曾攔著我。
偏殿外的窗欞之上,映著殿內昏黃黯淡的燭光。我不想打攪到娘親,便讓桃枝他們都在外頭候著,我獨自一人推門而入。
一推開門,我便看見了娘親。偏殿佛龕前的高台上燃了兩支蠟燭,娘親正跪坐在佛龕前的書案邊,埋首謄寫著什麽。數月不見,娘親蒼老了太多,鬢角爬出了白發,脊背頹唐地彎曲著,我兒時記憶中那個尊榮華貴的長公主,仿佛判若兩人。
娘親聽見有聲響,抬頭望了我一眼,眼中無悲無喜不帶一分情感,倏地又垂了下去。娘親為何如此淡漠?難道她沒有認出我麽?
我有些慌張,連忙叫了一聲“娘親!”
“你是誰?你叫我什麽?”娘親忽然抬頭,緊眯著眼睛朝我打量,可望了好久,還是沒有看出個究竟。我這才意識到娘親是不是眼睛看不清楚。可是隔得這麽近,怎麽還會看不清呢?
我連忙小步跑到娘親跟前跪下,娘親一把端過我的臉,緊貼著仔細端詳,抽泣著了出來,“我的雪陽,你是我的雪陽!”我皺著眉看著娘親,不禁心驚,她的眼睛為何會壞到如此地步?要隔得這麽近才能將我看清?
當初爹爹剛剛過世的時候,娘親傷心至極,整日整夜地哭,雙眼紅腫,的確是把眼睛哭壞了,可也不至於到如此境地。我的眼尾掃過娘親身前的書案,案上擺著一本《地藏菩薩經》以及厚厚一遝紙抄了一半的描紅宣紙。
這偏殿中這麽昏暗,娘親眼睛壞成這樣,為何還要去抄這些經書呢?
我剛想著,偏殿的側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聽那薄地繡鞋踩在地麵上的聲響,應是殿裏的宮婢。桃枝她們候在正門口,這些宮婢是從側門入的,側門在內殿,他們許是沒有撞見,也不知道我也在內。
未見其人,倒先聞其聲,我還在疑惑,這幾個宮婢怎麽敢在主子麵前大聲喧嘩,我仔細一聽,那人說的竟是,“大長公主殿下,賢妃娘娘要您給孝宗皇帝抄的經書可抄好了麽?”雖然喚的是娘親的名號,可言語之間卻是滿滿的諷意。
賢妃娘娘?竟是沁兒在背後使手段?我不禁一怔。我撫了撫娘親的後背,讓她先別做聲,我倒想聽個究竟。
沁兒在侯府時,娘親確實不怎麽喜歡她,在我去了東宮後,還命她去浣衣,的確讓她吃過些苦頭,可我不曾想沁兒如今會乘著這機會,回過頭來折磨娘親。娘親再怎麽說也有大長公主的身份在,一般的法子使不到娘親身上,可我沒想到,沁兒竟是如此陰毒,她知道娘親的眼睛不好,便偏偏借著孝宗皇帝忌辰的幌子,強逼著娘親在這個昏暗的殿中沒日沒夜的謄抄經書。她是想將娘親的眼睛活生生熬瞎麽?
我轉過頭,朝著她們走來的內殿望去,隻等著她們走出來,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幾個奴才在為虎作倀!
“殿下,您昨日抄的那些,連我們這些奴婢的眼都過不去,又怎麽拿去給孝宗皇帝看呢?娘娘吩咐您的經書已落下三日了,若是今夜還未抄完,便不要休息了吧,免得小的也難回去……”殿內昏暗,又隔著一道簾櫳,我隻看著哪幾個身影正在走近。清走在前頭宮婢正目無尊卑地喋喋說著,剛一出殿,正好與我的目光撞個正著,話說一半忽然扼住。
我這時也才看清,那領頭的宮婢我竟認識,不是旁人,便是掖庭中時常欺負我的青梨。我以前的確聽她說過,方姑姑替她找了門路,能讓她去昭陽殿當差。沒想到,還真去了。
她身後的幾個宮婢許是見我麵色不好,嚇了一身冷汗,連連跪地行禮,青梨見了我,起先有些不情願,卻也礙於尊卑有別,隻得屈膝朝我行禮。
我站起身來,睨著她冷冷道:“有叫你起身了麽?跪下!”
青梨沒有辦法,千不情萬不願,也隻得咬牙跪下。她怎麽會情願呢?在她眼中我還是那個掖庭那個逆來順受、曾被她踩在腳下□□的罪婢!可是縱使我再懦弱,她們欺負我可以,誰都不能欺侮我的娘親!
“有向大長公主請安麽?誰給你們的膽子,讓你們這般放肆!”我怒道。
“奴婢見過大長公主……”身後那幾個宮婢怯怯地行禮,隻有青梨仍是不甘,隻聽見她突然語帶譏諷地對我道:“娘娘也不能全把火氣撒在我們這些底下人身上。讓大長公主抄經書的是賢妃娘娘,我們這些下人不過是奉旨行事罷了,還請娘娘不要為難。”青梨見我沒有反應,愈加放肆了,“話說回來,賢妃娘娘才是奉皇上之命協理六宮,您如今這樣強加阻擾怕……”
我不等她說完,“啪”的一個巴掌狠狠揚在了青梨臉上,“你大可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你這記巴掌是替她挨的!她要是在這兒,我照樣扇在她的臉上!欺負我算計我都可以,誰敢動我身邊的人,我絕不放過她!”
桃枝他們應是聽著了什麽聲響,輕輕叩了叩門,“娘娘?娘娘?”
我沒有應聲,他們隻得在門外候著,不敢入內。
青梨和那幾個宮婢狼狽地退下複命了。我坐回娘親身邊,娘親應是被我此舉嚇到了,有些慌亂地摸著我的臉道:“雪陽,你這是何苦呢?你娘親受些委屈不打緊,隻要你沒事。”
“娘親就是我的命,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折辱您!”我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寬慰娘親道:“劉崇明不會拿我怎麽樣,他現在是欠著我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