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涸轍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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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身朝我走來,我連忙將眼睛閉上,佯裝熟.,不一會兒,便聽到身側傳來他平穩的呼吸聲。日日通宵達旦,他的身子不是鐵打的,想必已是累壞了。

    清霜殿內一片寂靜,隻剩下銅壺宵漏之聲,一點一滴落在我的心間。我睡意全無,我與皇祖母約定的最後期限就在明日,我已經沒有時間再猶豫了。

    我小心地撐起身子半坐起來,他就躺在我的身側。我側過頭去看他,那張我無比熟悉的俊朗臉龐上,眉宇舒展,睡容安詳,看不出一絲暴戾陰狠的影子。

    若是這一輩子都能這樣平和而舒緩地過,那該多好?隻是,我知道這樣的平靜不會再有多久了。十日之期將至,皇祖母應已有所行動,劉崇明這邊看樣子也有所察覺,到時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終是要分個勝負。若是皇祖母一倒,朝臣定會借此大做文章,剩下的魏氏族人難逃一劫,曾經顯赫一時的信陵魏氏便是真的萬劫不複了。

    一想到這個,我心亂如麻。我看到那塊開啟暗匣的玉佩就在他枕下,露出半截來,水潤通透的光澤晃著我的眼睛,我的心砰砰跳動著,仿佛要從心口跳出來。我深吸了一口氣,將玉佩從枕下抽出,然後掀開被褥,踮著腳,小心地走下床榻。

    我照著他方才的路子,先將《左傳》從書架上取出,然後將玉佩放在凹槽中。果真,悶悶一聲輕響過後,從側壁上凸出一個暗匣來,那支銀白虎符就安靜地躺在裏麵。

    激動、恐懼、欣喜、愧疚,全然混亂地交纏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虎符此刻就在我觸手可及之處。我顫抖著將手伸進暗匣,虎符冰涼的觸感從指尖瞬間傳遍全身,我不禁打了一個顫。

    我後背忽然有些發涼,總覺得有人正在背後看著我,不帶一絲波瀾,卻仿佛要將我看穿。

    莫非他醒了?我的心卡在嗓子眼,驚恐地回過頭。劉崇明仍安詳地睡著,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渾身上下瞬間鬆懈了下來。

    我望著熟睡的他不覺出神。

    “雪陽,你可知道大後天是什麽日子?”

    “朕生辰那日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的生辰就是後日,是啊,就在後日了。如果明日便將虎符給了皇祖母,若是他生辰那日淮南王揮軍入京,對他而言,豈不是太過殘酷。

    無論如何,我也要陪他過完這個生辰!

    我忽然覺得如釋重負,握著虎符的手驟然鬆開,然後利落地將暗匣推入側壁中。我躡手躡腳地走回床榻,將玉佩重新放入他的枕下,然後在他身側躺下。暗夜沉沉,依舊是低漏聲聲,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十日之期即將到來,我整日躲在清霜殿中,每一刻都過得心驚膽戰。我知道,依皇祖母的性情,我沒有允諾,她是絕不會善罷甘休。日子越到後麵越難捱,像是淩遲一般,一刀刀將身上的肉割下來,知道死期將至,卻不知是何時。

    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到臨頭前的等死。而我如今卻與等死無異。

    次日申時,劉崇明上朝還未回來,我午憩難眠,在塌上輾轉反側,如今已到了皇祖母給我的最後期限。我正忐忑著,忽然聽見有人走入殿中,不禁渾身一顫,竟有些期待是劉崇明。

    我偏過頭望去,不是劉崇明,是桃枝。桃枝忽然進來,定是有什麽事通傳。

    “可是慈和宮有人過來了?”我猜到了幾分。

    許是我猜著了,桃枝微微一怔,“啟稟娘娘,方才慈和宮有人過來傳旨,說長公主殿下身子抱恙,想讓您過去看看……”桃枝怕我擔心,連忙補充道:“長公主殿下福澤深厚,定不會有事的。”

    娘親?娘親病了?我心中大概有了猜測,這或許是一個幌子,皇祖母隻是借此讓我去見她……可是,她為什麽要用娘親患病這樣的由頭,她知道娘親在我心中的分量,難道她是在用娘親威脅我?可是,娘親也是皇祖母的……

    我腦子裏亂做一團,我知道該來的總是躲不掉,慈和宮那邊一定要去給個交代。於是我吩咐桃枝,“你去替我傳輦吧。”我想著劉崇明過會兒也該回來了,於是又對桃枝補充道:“若是皇上問起來,你便說我去探望長公主便好,去去便回。”

    肩輿在慈和宮前落下,福枝已經在宮門前等我了,我一見到她,心裏頭不禁“咯噔”一聲,想來我是猜對了。

    “娘娘,太皇太後娘娘在等您。”她抬眸望了我一眼,低聲道。

    我朝她微微頷首,隨著她入了正殿,我的腳步似有千斤沉,沉得讓我有些邁不開步子。

    皇祖母穿著一身檀色壽紋鑲邊蝙蝠暗紋袍,她見我來了,眉倏地一揚,似笑非笑道:“這些天連個音信都沒有,哀家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我被皇祖母這句半真半假帶了些埋怨的話語嚇出了一身冷汗。我連忙在皇祖母跟前跪下,連連搖頭,“雪陽不敢。”

    皇祖母低頭望了我一眼,正色道:“虎符帶來了麽?”

    我低著頭死死盯著地磚,萬分心虛,“我找遍了清霜殿,不曾見到虎符,許是他將它藏到了別處”。

    皇祖母還未等我說完,她忽然冷笑了起來,“雪陽,你是哀家看著長大的,你向來不擅長說假話。”隻聽得“砰”的一聲,皇祖母狠狠拍了一掌塌上的茶幾,幾上的茶具微微一顫,“你休要期瞞哀家!”

    我被她忽然的震怒嚇得心驚膽戰,緊緊低著頭,完全不敢去看她。她不再言語,殿內靜悄悄的,透著死一般的寂靜。我膽怯地抬頭望了一眼皇祖母,才發覺她正眯著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她見我抬頭看她,倏地唇角一勾,諷刺地笑了笑,“如果哀家不借你娘親的名頭讓你過來,你是不是打算這一輩子都不來哀家這慈和宮了?也是,你如今可是皇帝的寵妃,腹中還懷著他的子嗣,相比於他的濃情蜜意,魏家的滅門之恨算得了什麽呢?不過是死了幾個人而已,管他是你的爹爹、姑母還是叔伯弟兄?”

    “不,不,不是的,您不要再說了……”我最怕皇祖母與我提起爹爹姑母他們,於是低聲懇求皇祖母道。

    皇祖母的語氣稍稍緩和,“你要明白,哀家也不想逼你,可是哀家也沒有辦法。自從北漢開朝以來,信陵魏氏便一直是簪纓世族,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在哀家的手中垮掉,哀家將來到了地底下,又有何顏麵去見列祖列宗?皇帝不除,魏氏永無寧日!”

    我沒忍住,稍加辯駁道:“也不全然是他的緣故,魏家之前造了那麽多孽……”

    “你再說一遍。”皇祖母說這話時聲音極低,我害怕極了。

    我忐忑不已,小聲重複道:“我說魏家覆滅也不全是劉崇明的原因……”我話還未說完,一個盛著熱茶湯的茶碗直直朝我扔來,我如今遇著什麽事,已不是和從前一樣去護住腦袋,而是去掩小腹,我生怕傷著我的孩子。因此,那個茶碗直接磕在我的額頭上,滾燙的茶湯潑了我一身。

    皇祖母勃然大怒,“你這個混賬東西,你爹爹那麽多年是白養你了!你姑母當初就不該救你,你這賤骨頭活該被灌鴆酒死在東宮!”

    我被那茶碗砸得昏沉,額上仿佛有水淌過,我連忙用手去捂,拿下一看,滿手都沾著血。

    “猶豫了?後悔了?你是不是還在怨恨哀家?怨恨哀家如今逼迫你?!哀家看你是自私至極、恬不知恥!你爹爹三年喪期未過、屍骨未寒,你竟然委身殺父仇人,還懷上他的骨肉?!你有沒有想過你和他*纏綿之時,你爹爹就在天上看著你!”

    “不!”我驚得叫了出來。皇祖母說話素來厲害,最能戳人痛處,她知道我最怕什麽。我仿佛覺得渾身上下被她扒了個精光,除了恥辱還是恥辱。我拚命搖著頭,“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可是,有些話我怎麽說得出口?我難道要告訴皇祖母,我是被他強.暴才有的這個孩子?我心裏如有千百隻螞蟻爬著咬著,話卻又說不出口,最終隻有眼淚湧了出來。

    “你若是還覺得自己是魏家的女兒,心裏頭還有半分魏家,你就替哀家將那暴君的虎符拿來!”

    皇祖母語氣強硬,不容我拒絕。

    “您再給我一天的時間,一天就夠了!”還我隻要一天,陪著他將過完生辰!

    魏家!魏家!我忍不住痛哭了起來,身為魏家的女兒,有些事情由不得我。

    “好!”皇祖母朗聲應允,“你也不必擔心,你腹中的孩子雖然留著皇帝的血,可與哀家也是血親,將來不論這天下是誰做主,哀家定護他周全。當然,最好便是你帶著他離開京城,從此你們都自由了。你將虎符交付哀家,哀家即刻便能讓你出宮。”

    我頷了頷首,失魂落魄地離去了。

    我額上有傷,怕娘親擔心,不敢去見偏殿見她,徑直回了清霜殿。出殿之時,福枝遞了一塊沾了溫水的絲帕與我,我朝著她投了一個既感激的笑意。我用它將我額上的血跡擦拭了一番,總歸不像方才那樣滿額是血了。

    回清霜殿的時候,我在廊下便看見劉崇明在殿內心事重重地踱著步,他一見著我,連忙迎了出來。

    “你怎麽傷著了?”他一眼便看出來了。

    “方才沒看清路,自己磕著了。”我怕生出什麽事端來,搪塞道。

    他麵色漸漸沉下,沒有再說什麽。我有些害怕,他忽然上前一步將我緊緊擁住,下頜抵著我的頭,輕聲道:“是朕不好……”

    我沒有說話,閉著眼睛縮在他的懷中。我和他這一生隻剩下一日光景,或許今生往後再難相見甚至陰陽兩隔。不,劉崇明那麽厲害,他不一定會敗的……不知怎的,我竟然有些希望他贏。我搖了搖頭,連忙將這個背族棄家的念頭壓了下去。但無論他或勝或敗,我們都隻剩這最後一日了,而這一日,都好像是偷來的。

    他夜裏有批折子的習慣,我從前都是先更衣歇息。可今日我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他許是瞧出了什麽,笑著問道:“你今夜怎麽了,輾轉反側的?”

    “我的蛐蛐皇上沒扔吧?”我有些害怕,害怕他上次惱羞成怒,將蛐蛐全扔了。

    他先是一怔,隨後笑道:“怎麽敢?朕怎麽敢?”說著,朗聲朝著殿外的宮人將蛐蛐取來。他解釋道:“朕怕它們吵著你,便讓宮人拿去偏殿養著了。”

    宮人取來蛐蛐和馬尾鬃,我將蛐蛐罐放在地上,同從前一樣蹲在地上撥弄著。隻是曾經是那樣的肆意,如今卻是說不出的別扭。

    劉崇明站了愣了片刻,拋開了他九五之尊的架子,也同我一起半屈著膝,撐著手跪在地上。我們都想極力地掩去歲月的痕跡,回到從前的模樣,隻是再也回不去了。

    劉崇明緊挨著我,我忽然回過頭,問他:“你後悔過麽?”我十分認真望著他,我想有些話現在不說,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朕一直在想,若是能回到當初,朕絕不會費盡心機與南楚聯姻,朕一定毫不猶豫地娶了你,讓你正當光明地嫁入東宮!”他頓了頓,道:“雪陽,如果朕現在說想讓你做朕的皇後,還來得及麽?”

    我心中五味雜陳,沒有應他。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外頭傳來打更的聲響,細細一聽,已是四更天了。不知不覺,新的一天已然到來,今日已是他的生辰。我忽然有些害怕,時間為何過得如此快?

    他忽然起身,向我伸手,“走,朕帶你去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