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人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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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崇明閉著眼揉了揉陽關穴,他抬眸不經意地朝我望了一眼,可隻一眼便愣住了。他沒有想到我早已清醒,而且此時也正望著他,手中還握著一份散開的奏折。
劉崇明眸中的驚詫一閃而過,他泰然地起身朝我走來,然後在床榻邊坐下。他攏著我的肩,將我擁在懷中,然後把我手中的折子緩緩闔上,“雪陽,信朕!有朕在,誰都動不了你!”他握著我手臂的手緊了緊,像是在宣示他的決心。
不知為何,他說的這句話竟讓我十分安穩,也讓我覺得隻要有他在,什麽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隻是我現在要做的,卻是要在他拚進全力維護我之時,在他最沒有防備的地方,朝著他的心口狠狠地捅他一刀。
不不不,我反複告誡自己,那不過是他一時興起,魏家有那麽多人死於他手。他性情亦是多變,或許曾經的淳懿公主便是將來的我,淳懿公主當時腹中也有他的孩子,他那時也是極力維護,可是後來呢?他如今再也沒有提起過她,是何等的薄情。
我不能將我的一切都賭在他身上。朝中那麽多視魏家為死敵的大臣,如果有一日他厭倦了我,喜歡上了別人,不再這樣一心一德地護著我,那倒是,我和我的孩子又該如何是好?
他怕我擔憂,一直將朝中近來發生之事瞞著我,後來我逼問桃枝才知道,原來冷宮那日的火的確與賢妃有關,劉崇明將我救出之後,勃然大怒,先是在一夜之間處死了昭陽殿中所有與此事相關的宮人,然後又禁了賢妃的足。
劉崇明待賢妃格外客氣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情,畢竟他的兄長是劉崇明戍邊拓疆的左膀右臂,納她為妃本就是為了安定陳戍,讓他能一心一意替朝廷效力。而如今卻恰恰相反,他為了我軟禁了她,陳戍又怎麽會善罷甘休呢?
果真,陳戍得了賢妃被禁足的消息後,一連上了五六道問安的折子,明麵上雖是問安,可他的用意大家心裏都明白,陳戍是在警告劉崇明。除此之外,陳戍更是沒閑著,開始在朝臣中散布我就是宣德侯之女的消息,朝中諸臣待宣德侯府是又恨又忌憚,他們既恨不得斬草除根,又害怕魏家有朝一日能卷土重來。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何況劉崇明當初為了鞏固帝位、通絡朝臣,納了許多重臣之女為妃,如今他整日與我宿在清霜殿,前朝後宮早已有微詞。不管我是誰,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都是威脅。
當初劉崇明悖逆禮法封我作辰妃時便已招致朝臣非議,是他在朝堂上大發雷霆,才將朝臣的氣勢壓下。如今一事未平又添一事,請命讓劉崇明將我賜死的折子怕是有幾尺高了。隻是不知劉崇明這次要想什麽法子才能將那幫大臣鎮住。
自從有孕以來,我的身子愈發困乏。皇祖母隻給了我十天時間,而一轉眼已過了八日,後天便是期限,而我卻一無所獲。那日正午過後,我正在殿中小憩,朦朦朧朧覺得身邊有人,待我睜開眼一看,才發現劉崇明就坐在我身側,他一臉倦容,隻是他一發覺我醒來,便又掩了下去。
“可是睡足了?倒不曾想你這麽能睡……”他用拇指刮了刮我的臉頰。
我朝他翻了一個白眼,笑道:“皇上難道不曾聽說過夏打盹?夏日綿綿好睡眠!”
他大笑,“依你這麽說,那豈不是還有春困、秋乏、冬無力?”說著,他敲了敲我的額頭,“朕看你呀,是一年到頭皆好眠。”
我雖知道這與我有身孕有關,可見他正得意著,便故作語塞。我乜了他一眼,問他,“你怎麽今日得空回來?”。
他斂了斂笑容,“雪陽,我讓宮人將他們帶來了,就在清霜殿外候著,你若想見,我便將他們召進來。你若不想……”
我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我聽著心裏微微一驚。我不是因為他將他們帶來而驚訝,而是他說,若是你不想……許是這天底下沒幾個人能懂我的心思了。有那麽一瞬,我忽然覺得他同我是一心的,甚至忘了我這幾個庶弟庶妹的命實則捏在他的手中。
隻是這時,我心中有一個聲音暗暗提醒我,不能提讓劉崇明覺得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如今到他身邊不過是為了偷拿虎符,並不是要與他交心!
對於魏家而言,他才是一個外人。於是我對他道:“皇上多慮了,他們是臣妾的手足,臣妾自然是相見的。”
語罷的那一刹,我看見他眸子中閃過的失落。
桃枝進來給我更衣梳妝,我心裏悶悶的,說不出的難受。
他們已經在外殿候著,我從內殿出來一眼便望見了他們,女孩兒穿著一身淺粉色的小錦褂,紮著兩個小犄角,男孩兒都穿著一身藍色錦衣外袍,瘦瘦小小的,大的那個比另一個高半個頭的樣子,卻都不怎麽高。三個人有些膽怯而不安地立在空闊的殿中,時而低著腦袋盯著地上的石磚,時而左顧右盼,好奇地打探著殿中的布陳。也是,從小就被爹爹養在別院中,遮遮掩掩的,又豈不怯懦呢?我忽然有些心疼。
桃枝咳了一聲,隻見他們三人怯怯地轉過身來,見著是我和劉崇明,連忙下跪行禮,“參見皇上,參見辰妃娘娘。”
我連忙走過去,將他們一一扶起來,我仔細端詳著他們的臉,都生得俊俏,眉宇間都透了些爹爹的影子。那種陌生中夾雜著熟悉的感覺,讓我少了一份生疏。
我拉住他們的手,道:“別叫我辰妃娘娘,喚我長姐便是了。”我從前是整個魏家這一輩年歲最小的,從小便習慣了被別人照拂。如今見著了他們,這麽小,這麽怯懦,我看見他們便會想起我腹中的孩子,他們如今無依無靠,便如同我的孩子一般需要我去照顧。我第一次這麽真切地感覺到我肩上的膽子究竟有多沉。
許是我麵色有些沉重,我見他們還是一臉畏懼,連忙笑著又說了一遍,“叫長姐。”
三人仍是一臉惶恐,大睜著眼睛小心打量著我,良久才憋出一句,“長姐……”聽到他們改口,我不自禁喜笑顏開。劉崇明負手立在一旁,雖沒有言語,卻抿著嘴也跟著我笑了起來。
我微微弓著身子,問他們,可都叫什麽名字呀,多大年歲了。
“我十四歲,叫魏闊,寬闊的闊。”
“我十歲,叫魏平,太平的平。”
魏闊、魏平說完,小丫頭才忸怩著小聲開口,“我叫魏雪晴,八歲。”
我笑了笑,魏雪晴這個名字一聽便知是我的親妹妹。我感覺又與他們親近了許多。
我蹲下身,揉了揉雪晴的腦袋。我怕他們在宮中過得不好,便問了他們一些瑣事。我這樣問,一來是的確想知道他們當下的處境,二來便是特地問給劉崇明聽的。
沒想到我剛一說完,魏闊連忙說,“娘親讓我們一定謝謝皇上和娘娘的美意,宮中一切都好,比家中都好。”
“比家中還好?”我重複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
“娘親讓我一定轉達對皇上與娘娘的感激之情。”他說著,朝著那兩個孩子使了一個眼色,隻聲“噗通”一聲,他們三人一同跪下,齊聲道:“叩謝皇上、辰妃娘娘恩典。”
“辰妃娘娘”就像四根刺,一根一根紮在我心上。我回頭望了劉崇明一眼,他連忙搖了搖頭,然後一臉無辜地望著我。像是在與我說,這與他無關,並非是他逼著他們如此舉動。
我大概明白,這都是他們的娘親教的,爹爹畏懼娘親長公主的身份,便在別苑裏金屋藏嬌。娘親雖不知爹爹這些妾侍的存在,可她們卻是知道娘親的,這一輩子隻得待在別苑,連宣德侯府的門都邁不入怎不生怨?總是現在魏家朱門已塌,她們對我與娘親還是畏著的。我這些庶弟庶妹又怎不待我疏離呢?那一聲與“皇上”相連的“辰妃娘娘”,讓我的心涼了半截。
我不由歎了一聲氣,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劉崇明忽然走上前來,緊緊將我的肩膀。然後吩咐道:“你們長姐懷著身孕,不宜久立,你們先退下吧。”
雪晴八歲,算起來,她娘親懷上她的時候,我正是她現在的年紀。我記得我八歲那年,京城連著下了幾個月的暴雨,宣德侯府在京城地勢已屬高的,可庭院中仍漫著厚厚一層積水,我當時還將樹葉做成小舟,弄得府中滿庭都是樹葉子。那一年,整個北漢洪澇成災,也是在那一年,娘親因為淋雨著涼生了一場大病,可在娘病得厲害之時,爹爹卻回府回得愈發少了。聽娘親說,爹爹當時是忙著治水,所以才抽不出空子陪她。如今想來,甚是諷刺。
手足相見本是一件高興地事情,特別還是當下這樣的情形,可我這回見了麵,心裏卻是說不出的難受。劉崇明將手繞到我腦後,輕輕將我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上,柔聲道:“哭出來也沒什麽。”
我本來還能強忍住淚水,可聽著他這麽一說,再也沒能抑製住,淚水仿佛八年前的那場洪水,奪眶而出。我的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鼻尖挨著他的前襟,他的氣息撲麵而來。隻是頭一回,他身上原本駭人的氣味竟讓我覺得心安。
那日劉崇明哪兒都沒去,在清霜殿陪了我一整日,直到同我一起用晚膳。晚膳的時候,劉崇明正用著膳,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因為笑得太厲害還被嗆到了,後來又在一旁捂著胸咳了良久。
我替他拍著後背,心中十分疑惑,他素來嚴謹,做事從來都是滴水不漏。在我記憶中,他從未像今日這般失儀過。
我滿腹疑惑地望著他,知道我平複下來,我實在忍不住問他,“皇上方才緣何而笑?”
他眼角仍留有笑意,隻見他用銀箸從他碗中夾了些菜肴與我看,我仔細看了看,是桌上那道紅白豆腐,那道菜雖然叫作紅白豆腐,卻不全然都豆腐,紅指的其實是豬血。豬血與豆腐搭配,一紅一白,色彩明豔。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一臉迷茫地望著他。
他笑道:“朕曾經一直覺得,朕自從喝過你的血,從此你的血便淌在我的體內。朕真的一直這麽以為!”這番話他曾經與我說過,如今他又強調了兩遍。忽然,他有些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舉起銀箸,接著道:“隻是你看,朕平日裏進了這麽多的豬血牛血,那它們又算什麽?”
我被他這番話逗樂了,半嗔半怒道:“你居然……居然拿我與豬……牛作比,你壞透了!”說著,我揚手去打他。與他這樣嬉笑著,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我反複寬慰自己,我不過是與他逢場作戲罷了,一定隻是逢場作戲!
他笑得更厲害了,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含笑望著我的眼睛。渾然他眼中的笑意一點一點收回,然後正色看著我。他突然這樣,讓我有些慌。我小心地回望他,不知他要做什麽。
“雪陽……”
“嗯?”我警惕地看著他。
“朕渾身上下淌的還是你的血,你不相同,因為……朕的心已經在你那了。”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愣住。我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他又問我,“雪陽,你可知道大後天是什麽日子?”他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眼睛裏滿是期待,像是每到除夕夜前,緊盯著長輩手中壓歲錢的孩子。
我想了許久,才記起今日是五月廿四,那再過三天是五月廿七了……五月廿七?!劉崇明的生辰。我如今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完全不知今朝為何日。可他的生辰我是記得的,我之前也不曉得,在獵宮的時候我不記得誰無意中提及,我便暗自記下了,至今沒忘。
他方才那樣捉弄我,我忽然起了些玩味,故作恍然大悟狀,“五月廿七,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哦?”他微微揚眉。
“十年前的五月廿七,我養的一匹……”
“雪陽”他知道我要開始開始胡謅了,用那種稍帶寵溺的語氣打斷。
我笑了笑,“皇上打算怎麽過萬壽節?”
“朕才弱冠,過什麽萬壽節?那排場不知要耗掉多少民脂民膏,若是那樣,說不準百姓心中還暗咒著朕短命呢!”他又道:“朕生辰那日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木訥地點頭應許,可腦海中已是一片空白,他說到短命二字之時,我心中便是一陣抽痛。該怎麽辦,我究竟該怎麽辦?
李慶德走過來,不知附在劉崇明耳邊說了些什麽,他聽罷便擱下銀箸,匆匆離去。他出殿之時,忽然轉過頭來,與我道:“你早些睡,不必等朕。”我隱約有感覺,許是又出什麽事了。
如今離皇祖母吩咐我的期限隻剩下兩天,她除了讓我偷虎符,其餘定會另做部署,難道這事與她有關?
我心裏十分不安穩,夜裏睡得特別淺。雖然劉崇明半夜回殿時已然放輕了聲響,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回來了。我的意識有些模糊,朦朦朧朧中,我以為他會朝我走來,卻不曾想,他竟往緊挨西牆的紫檀木書架走去,隻見他在書架前立了良久。
我打了一個激靈,忽然清醒,難不成他的虎符就藏在這紫檀書架上?
我看著劉崇明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左傳》,然後將他腰間的玉佩嵌入書架的凹槽中,隨之而來是一聲微不可聞的細響,我看到書架的側壁上竟顯出一個小屜子。原來是有暗匣,怪不得我尋遍了清霜殿都沒有找到半點蹤跡!我見他從暗匣中取了物什出來握在手心中,我定睛一看,燭火將他手中的那半隻銀製白虎襯得熠熠生輝。(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