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狗見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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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二位大人久等了。”

    突襲沁心之香蔓至庭院,那馮家小姐隔著屏風娉婷駐足,娓娓而道。

    和珅的心口似是教甚麽東西堵住了,憶起往昔多少日夜,都有這股冷香時刻相伴,縱然上一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夫妻伉儷卻毋庸置疑,現下卻無從開口言說。於馮霽雯而言,和珅心裏敬她重她,沒有馮家對其提攜相助,便不會有權傾朝野的和中堂。他向來不是個忘恩負義的,這份恩情自是銘感五內不敢淺忘。

    此刻萬般情愫湧上心頭,激動之下竟也沒顧及在場眾人,當眾流下了兩行清淚。紀曉嵐剛抿了口茶,扭頭再一瞧和珅,神情跟見了鬼似的:“謔!我說和大人呐,您這是……?”一旁英廉也遞過來詢問的眼神。

    “哦!”和珅驚覺失態,忙拭了淚去:“和某方才教這熱騰騰的茶氣熏著了,灼了眼。讓二位見笑了。”紀曉嵐則陰陰陽陽的補了句:“茶氣灼眼?敢情您那杯茶跟我們的還都不一樣,是辣椒麵兒沏的?”和珅隻挑了挑眉,並未作答。

    倒是給英廉聽的直樂,又見屏風那頭已準備妥帖,便道:“小女早先在家中窮極無事,隨意譜了首曲子,看二位皆是通曉音律之人,早就想請教一二。今日機會難得,不知?”二人聽後,皆點頭稱是。

    得到準允,婉轉低沉的琴音立時奏響,如水中之月,空裏之風。古人講究以心養琴,一份淡泊之心,能聞清亮明透之聲,一份疾啼之意,便化作弦依高張之感。而這位馮小姐兩不相貼,自成一派氣闊,各中一抹妙處。箏鳴小庭曲中醉,年紀尚淺便有如此造詣,不可不謂“才女”之名。

    “妙極!妙極啊!”一曲畢,紀曉嵐起身撫掌大讚,有時認定一位知音很簡單,無非意氣相合機緣巧合。英廉在旁雖無太多表情,可心內得意之情倍張。倒是和珅,無甚表情,也不言語。英廉道:“和大人,是對這曲子不甚滿意嗎?”

    和珅卻搖頭:“曲子自然是極好的。馮家小姐千伶百俐,這曲子裏恐是融進了小姐心中所有在世之道譜成,琴聲更是細撚輕擾,嫋嫋不絕。隻是,”和珅停頓了下:“其中為何總有股哀傷遊移之感?莫非小姐心中是有甚麽煩憂牽掛?”見英廉麵露訝然,和珅笑道:“哦,當然了,這隻是和某一些臆測,若說錯甚麽,還望勿怪。”話雖如此,和珅卻心中有數。

    此言一出,屏風後立時沒了聲響。

    紀曉嵐瞧瞧英廉,又瞧瞧和珅,開口試探道:“莫非,真的遇到甚麽麻煩了?”方才紀曉嵐雖然也聽出了琴聲中的機巧落寞,卻並未言語,現下和珅問及,這才開口。氣氛急轉直下,一時有些僵硬,英廉深深歎了口氣,眉頭更是皺緊。和珅就勢問道:“不知馮大人究竟是有何難處?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之事,定當相助。”

    “二位大人!”

    就在此時,一襲白衣妙人從屏風後行至堂前,她秀雅絕俗,雙目猶似剪水,清麗白杳之最:“小女子鬥膽,請二位幫幫瑪法吧!”說完“噗通”跪了下去。此女正是馮霽雯。瑪法在滿語中意為祖父,看來這馮府是當真有難了。

    隻是雙方剛打了個照麵,馮霽雯便瞧著和珅驚呼出聲:“你,你是當日白塔寺的那位公子?”和珅先前奉旨去尋紀曉嵐,二人返京路過郎房,於十裏長街華燈璀璨之下,曾與馮霽雯有過一麵之緣。心中默默歎了口氣,和珅上前扶她:“正是在下,小姐快些起身說話。”馮霽雯起身,美目含情:“那日所擲同心結,不小心砸中公子,卻不料今日還能相見。”和珅一時失神,竟忘記了還同她雙手相搭。

    白塔寺?同心結?

    紀曉嵐開始聽著還心有疑惑,但他素來是玲瓏心思,細細想來,已然明白了個大概。原來這馮家小姐便是那日的“恩情之結”,真是好個墜情!好個良佩啊!紀曉嵐這會子就想把自個兒舌頭咬斷。幹脆撇過頭不去瞧那二人。

    馮霽雯此時再見故人,又知道了和珅其人便是當今朝廷上位最快的俊秀才子,一時覺得心中有了底,感慨尤深,不由眼眶發紅,便是泫然欲泣。和珅趕忙勸慰著,紀曉嵐在旁聽著臉色更是發冷。英廉雖不清楚他家小女如何跟和珅相識,卻也明白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當即攜了馮霽雯,引二人行至內堂。

    一問之下才知,原來英廉還有個遠親侄子,此人名喚馮清泊,在江浙一帶經商,走的是販鹽的營生。日子本是波瀾不驚,近日卻教汙人穢臣構陷入獄。言說馮清泊同貪官汙吏勾結,私吞鹽運之財,虧空白銀一萬零六十萬兩,兩淮鹽運使盧見曾辦事不利亦被嚴查。可馮清泊做事素來纖塵不染,絕不會唯利是圖,英廉知曉此事必有蹊蹺。

    英廉也曾想了許多法子相救侄兒,卻無法尋到確鑿證據。他身居要位,卻因年歲已高,實權早被架空,縱使知曉和紀二人奉命徹查此案,可其中牽連甚廣,以他幾人之力絕非能有作為,故此從一開始便沒打算向二人開口求援。若不是馮霽雯自小同這位小表叔關係融洽,心中焦慮異常,哪會透出破綻。

    紀曉嵐不冷不熱的說道:“那還真是巧了啊,這樁案子正是紀某與和大人一起負責的。”他看向和珅:“和大人,你說,咱們今日來的是不是巧?”隻是他目光冰冷,眼中含怒。哼哼,怨不得今兒非拉著他一同前來,原來心底走的是這番算計!

    怎的好似不這樣做,他紀曉嵐就不會答應一樣?

    “這等大事老夫實在不敢麻煩二位,”英廉歎氣道:“若是這樁案子背後當真牽扯朝中之人,您二位縱然有心恐怕也無能為力,不防若得罪權貴,日後的路也不會平順。泊兒福薄,隻恨老夫無能了。”馮霽雯在旁替英廉順氣,雖心有不甘,但她瑪法既發了話,也不敢再作聲。

    和珅卻道:“既是忠義之人教人構陷,實屬飛來之禍。馮大人且安心,我同紀先生明日便啟程江浙徹查此案。一來,此番顛倒黑白有損皇威之事不得姑息;二來,也該就此事開頭,肅整朝中貪腐之風;三來……是和某為報大人當日相救之誼。”見英廉欲言,和珅打斷道:“大人切莫推辭,若無大人恩情,便沒有今日的和珅。”

    聽他言語懇切:“公……和大人此言當真?”馮霽雯聞言喜道:“若是,若是大人真的能救下表叔,我馮家必會感念大人的恩德!”

    和珅點頭道:“小姐放心,和某定當盡力。”紀曉嵐卻不樂意了:“我不去!明晚城北的淮明閣有詞會,下個月初五雅徽詩社也要舉辦賦詩大賞。我要賦詩,我要寫詞!和大人,要去你自己去罷,別來找我!”說完,抬腳就走。

    雖說當日朝堂之上有乾隆旨意,可他和珅到底隻是個輔助之職,紀曉嵐才是正牌欽差禦史,何時啟程如何前去,紀曉嵐不點頭應允,和珅便不能越權處置。見紀曉嵐走遠了,和珅也趕忙請辭了二人,追著他出了府。

    ……

    紀曉嵐腳步飛快的走在前頭,卻並未回府,而是朝和珅的府邸走去。二人前後腳到,紀曉嵐突然衝進來,給經過門口的劉全嚇了一跳,一瞧他家爺也跟在後頭呢,便沒吱聲兒。不多時,主廳那邊便傳出了留客的信兒,教後廚多準備些吃食。

    “我說紀先生,那淮明閣裏的董老夫子在京師可是出了名的頑固,一首詞講了五六年,您去也無外乎是聽他再把那‘點絳唇·流水冷冷’解析一通,毫無半點教益!”和珅瞧他不語,繼續勸道:“那咱再說說雅徽詩社罷,我若沒記錯,那塊地皮上上個月便給換成杜家班戲社了,難不成您要上戲台子賦詩去?”紀曉嵐怒氣衝衝的瞥他一眼,依舊抿酒不答。

    不待多時,劉全便端上幾碟精致小菜。上菜時,不由得多往二人身上打量了幾回,卻正好對上和珅無可奈何的目光。劉全在心裏憋笑,還真沒見他家爺何時這麽受製於人過。全京師,估摸著也就紀先生有這個能耐了。

    而這時,一道清亮的稚聲響起:“媽媽!”紀曉嵐還沒看清,懷中就撲進一個小胖團子,漾兒蹭著他肚子,甜甜說道:“爹爹說媽媽這幾日要來看我,媽媽就真的來啦。”紀曉嵐抱他在自己腿上坐,就見那隻胖團子捧著小臉一臉甜笑:“媽媽,漾兒學會做糕點了,下次做給您吃可好?”

    紀曉嵐瞧著他臉蛋紅撲撲,氣色甚好的模樣,心中什麽愁惱都沒了,連連應下:“好好好。”雖然他到現在都不清楚漾兒緣何會認他做“媽媽”,但因心中對其疼愛,倒沒再去在意了。

    抬眼去瞧和珅,竟在他那慣常冷清寡淡的桃花眼中瞧出了幾絲告饒之意,用辮子梢想也知道這是和珅的主意,這是搬漾兒當救兵來了。當下心也硬不起來了,嘟囔道:“雖說流水冷冷都快教董夫子講爛了,但相較其他詠梅詞的幹枯瘦硬、老氣橫秋,這首詞可是罕有的風流俊賞,清光明媚!”說到最後竟孩子氣道:“戲台子就免了,但這個我要去聽!”

    和珅一聽便知他是同意了,笑道:“先生之命,自當遵從。明晚我同先生一道去淮明閣,咱們後天啟程如何?”紀曉嵐勉強點點頭,突然想到什麽,低頭問漾兒:“乖孩子,你和媽媽說說,你爹爹平日裏最寶貝的東西是什麽呀?”漾兒摸上小胖下巴,想了想:“唔,是後院酒窖裏藏著的蓮花白酒,上次全兒叔去打掃的時候不小心碰碎了一壇,爹爹傷心了好些日子呐!”

    和珅一聽就知不妙,果然聽紀曉嵐說:“原來如此啊,致齋,今日咱們難得‘一家團聚’,不如就把你那壇子美酒請上桌來,咱們暢飲一番如何?”(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