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征衣北去聽雪寒,尺書南行聞雁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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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沙葬的隆冬臘月更甚陰涼,雷少雲笨重的身軀壓垮了被寒風吹瘦的駿馬,乏力地蹣跚在一望無垠的黃沙中。

    隨著身子搖搖晃晃的視線透過稀薄可見的沙霧,看著那萬裏風沙不斷旋卷繼而潰散,匍匐在地的月牙風刀追趕著沙礫吹打雷少雲的臉麵,既麻又疼。

    “快,快到了!”阿喜舔幹了水袋口最後一滴水,看著前方一裏處豎起高大的沙牆,可不管他們如何鞭打馬兒,它都不肯再加快。

    雷少雲突然害怕風牆之後的一切事物,希望這個即將親眼所見的事實被不斷延後……

    他穿越沙牆時,風沙勁吹擾得他睜不開眼睛,隻是眼簾之後的世界由一片昏黃變成了一片光亮。但他沒有聽到沙牆之後傳出小販的吆喝聲,而是飛煙琴聲中悲鳴的《雁南殤》:

    九月秋雨吹故家,良人埋骨積黃沙。征衣北去聽雪寒,尺書南行聞雁殤。

    不知不覺,淚水擠出眼縫在他滿是沙塵的臉上洗出兩行紋痕。

    馬兒穿過沙牆後,發出一聲淒涼的長籲聲。雷少雲舉目而望,飛沙吹卷空無一人的集市,斑駁的木板和殘破的布篷七零八落而有序地排在狹小的集市中。遠處有間客棧酒旗凋零地飄揚,淪陷在茫茫沙霧中。

    雷少雲滾滾熱淚在黃沙地上砸出坑坑窪窪,前方不過百餘步的路顛簸難行。

    “姐夫。”阿喜推了一下出了神的雷少雲,“今日黃沙眼罷市。”

    有間客棧的樓頂,飛煙撫琴,風飛雪舞劍,他們繼續著尋常的生活方式,可這喜怒哀樂皆在琴聲劍舞中一覽無遺。

    當雷少雲推開有間客棧沉重的大門時,他發現每個人投向他的眼光都是淒苦、哀求。雷少雲的目光將在場所有的人都掃視一遍,卻發現角落裏的雷龍和他懷中的孩兒,“爹!”

    “少雲,你來啦?”雷龍的兩鬢已是斑白,目光中不知是滄桑還是悲傷,眼瞼下的皺紋縱橫,“雙兒她,雙兒她……唉!”

    “慕神醫已是百毒侵身,今日病發大吐血,然後昏厥。張老頭和幾名醫娘正在樓上救治。”七殺將一杯熱好的茶送到嘴唇幹裂的雷少雲眼前。可現在的他,就算是瓊漿玉液也下不了口。

    “平日裏,姐姐懸壺濟世,救活了多少人,卻唯獨救不了她自己。”惜月撫著微微凸起的小肚腩,想著前兩日慕無雙還抱病為她開了安胎藥時說道,“這是我們趙家唯一的血脈,可馬虎不得。”

    每一個人的悲傷都是**的,猶如雷少雲的心城內每一塊磚牆都在崩塌,無人能為他築起。

    精神恍惚的雷少雲能聽到每個人都在祈禱,每一位親朋好友,每一位被慕無雙救治過的人,這些人的禱告穿梭在他的腦子裏,嗡嗡不絕,除了一無是處,就是令人惱怒!

    不到一刻,雷少雲跪伏地趴在地上,嘩然大哭,“啊啊啊,你們放過我吧,嗚嗚嗚……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淚水裹住雷少雲的雙眼,他模糊的視線內全是左右晃動的手掌,眾人的話語縈繞在他的耳際,不勝煩擾。

    突然,雷京墨的啼哭將所有的聲音趕出了他的腦子。雷少雲悲喜交集,衝過去強抱過兒子,用手指輕劃兒子稚嫩的臉蛋。

    “爹爹,爹爹。”恍惚之中,雷少雲猶似聽到雷京墨弱聲的呼喚,用力地將他抱緊,“爹爹在。”

    雷少雲很慶幸世界總算安靜了,能讓他陷入自己的悲傷中……

    日晷在走向申時——整整兩個時辰,樓道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又過了一會,樓道的轉角處出現了張老頭疲倦的身影。

    “命保住了!”張老頭並沒有試圖吊眾人胃口,他那如釋重負的表情抵過千萬祈禱,“毒液已流遍慕小丫頭的奇經八脈,本回天乏術!所幸小丫頭醫術高超,早就給自己種毒……毒能攻毒,隻是會不斷消磨她的生力……能活多久,就不是我老頭說得算了。”

    “雙兒!”張老頭並沒有攔住狂奔上樓的雷少雲,因為憶及往事,情由心生。

    “雙兒!”那回蕩在有間客棧的呼喊聲摧斷了飛煙的琴弦,喚出了所有人的滾滾熱淚。

    雷少雲推開房門之時,迎麵撞來的是一身素衣的慕無雙。她飛身而來,蜷縮在雷少雲的懷中,虛弱得隻能哼聲啜泣,“你來了!”

    雷少雲將她抱起,迫不及待地親吻著她素妝的臉龐,溫柔的目光走遍她的全身。病入膏肓的慕無雙細喘徐徐,淩亂的長發遮掩著她蒼白的麵容,形銷骨立的身軀撐不起尋常的素衣,“你知道嗎?就連夢中,都會出現你離開黃沙眼的背影……每一次,我都害怕是永訣,嗚嗚嗚。”

    淚水堵住了雷少雲的咽喉,讓他吐不出半個字,隻能不斷地啜泣。

    “少雲,隻是我舍不得你和孩子。前麵的路沒有一點光,伸手不見五指黑暗讓我寸步難行……每一次閉眼,我都害怕自己再也醒不來。”雷少雲聽著慕無雙的哭訴,看著她滿是血絲的雙眼,便知道她夜不能寐的痛苦。

    “一定要活著,好嗎?讓我們一起陪京墨長大,他不能沒有你……我也不能沒有你。”雷少雲貪婪細嗅著她的芳澤,滾燙的淚水停靠在他的鼻沿,哽咽難語,“我怕,我怕……沒有你,自己撐不下去。”

    “生死有命。”慕無雙並沒有說出心中所想,隻是微笑地應了一個“好”字。在這稍縱即逝而有限的生命裏,陪他做一場好夢,享受這風中殘燭般的愛情……

    劍氣峰十二月飛雪大作,蒼雪嶺的積雪足有半尺。

    留客山莊上下用了十餘天的時間才將上千名參與者分列對陣名單以對決出前十名。風無心並不在其列,直接被列為十名之內——因為無人敢質疑風無心的武藝,也無人敢在擂台上呼他的名字。

    蒼雪劍會之盛名,讓天下群俠甘願於冰天雪地中瑟瑟發抖地觀賞這場武林盛宴。幾日後的轉晴,每個人的長靴都淌在濘泥般的雪地中,徹骨的冰寒。

    幾日下來的對決並不是很精彩。於風無心眼裏,台上這些小醜用那拙劣的武藝嘩眾取寵,破綻百出的招式著實不堪入目。所幸時間過得很快,馬上的這一場,便是賀雲刃與金雁洞的澹台鏡爭奪第十位《折劍錄》的名額。

    “雙刀賀雲刃!”澹台鏡將劍鞘上的碎冰抖掉,雙目注視著緩緩上台的賀雲刃腰上的佩刀,尋思著,“若能名列《折劍錄》,縱然是第十名,金雁洞將聲名重振……”

    “賀大哥,這場我來!”突然,一道黑色的人影降臨在賀雲刃身前,一把大黑刀將他攔住,是邪刃!

    “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字,你是在破壞規矩!”賀雲刃嗬斥邪刃,可坐在看台的風無心卻說了一句,“無妨。”

    如此一來,便無人敢吱聲。

    “老頭,準備接招吧!”邪刃脫下劍鞘丟棄一旁,化成一道殘影,黑龍刀直取澹台鏡。

    澹台鏡本以為換個對手會更輕鬆,可誰知這刀勁堪比殺父之仇般厲害!

    澹台鏡用劍抵住刀刃,看著邪刃充斥著殺意的眼神,心中的寒意使他打了個抖索,“你……”

    “我很抱歉,老**賊!”邪刃雙眉緊鎖,以渾身內力灌注於黑龍刀施展“鬼影斬”。他回身一刀橫劈,黝黑色的刀氣好似能斬斷虛空,將澹台鏡的劍和脖頸一並斬斷!

    澹台鏡還沒有反映過來,鏗鏘一聲,斷掉的劍刃和他的人頭同時落地,獨留無頭屍身噴湧著鮮血。

    正當人群要嘩然之際,風無心即刻起身,一記劍掌擊中邪刃胸前,重傷倒地,“混帳東西,出手不知輕重……來人,給我帶下去關起來。”

    “擂台之上,刀劍無眼,意外在所難免。金雁洞的在座還請節哀,留客山莊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和足夠的補償。”雲曦隨後吩咐弟子頒布《折劍錄》榜單。

    金雁洞的弟子敢怒而不敢言,隻得上台收拾好師傅的屍首,看客們也不會關心敗下場的刀下之鬼。

    張榜弟子謹慎地打開卷宗,宣讀道:入《折劍錄》十人,名曰。其一,中原俠客李若缺;其二,燕京王府葉織秋;其三,蘭陵郡王蕭將離;其四,留客山莊雲曦;其五,中原俠客徐應緣;其六,江南雲家雲子傲;其七,留客山莊唐飛;其八,冠劍樓向淩天;其九,留客山莊賀雲刃。

    張榜弟子猶豫了一下,將敬畏目光投向並未入賽的風無心,呼喊道,“其十,留客山莊風無心。”

    “請諸軍暫回留客山莊歇息。三日之後,此十人將在劍會之上決出名次,列入《折劍錄》。”

    蒼雪劍會就如同一場漫長的焰火盛宴,每一位看客都願意花時間去目睹美麗。更何況,那夜中耀如白燈的曇花即將怒放。

    是夜的觀潮亭,流雲瀑布冰釋一角,潺潺流水。

    南宮映雪傾身倚著風無心,而風無心卻將目光流轉在龍淵的劍刃之上。

    南宮映雪用手指描著他的側臉輪廓,輕聲問道,“《折劍錄》榜上第一,便是天下第一嗎?”

    “天下第一,嗬。”風無心歎笑一聲,將龍淵收入鞘中,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天下第一,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被迫戰勝所有擋在前路的人,也被迫接受一些毫無意義的挑戰……”

    “由爺爺,叔公建立的,或由雨承建立的那些所謂的‘江湖規矩’已經灰飛煙滅,將隨他們而落幕,猶如朝代的更替!”風無心將目光投向遠方,“我們的身不由己,是被這個‘江湖’層層篩選成為強者,進而成為新秩序的建立者。這也是朝廷當初建立洪武會和閻羅衙的願望,可這‘江湖’……誰又能掌控得住呢?”

    “蒼雪劍會之後,《折劍錄》將為武林樹立新的規矩,而這個規矩的捍衛者,便是留客山莊。”風無心指著天上群星抱月,“留客山莊就是中間那顆最圓最亮的星!”

    南宮映雪若有所思地眨眼,忽又撲哧一笑,“是啊,身不由己。當初在少林寺,師傅逼迫映雪和無心比試。誰知無心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當眾挑下映雪的麵紗,害得人家眼淚都快急出來了。不可一世的小混球,真討人厭。”

    南宮映雪從懷中掏出那“蒼山落雪”的吊墜,“可無心也是個溫柔之人,黃沙葬救了映雪,還送映雪了吊墜……還有一盒胭脂,可惜被姐妹們搶去了。”

    風無心看著那吊墜愣了一秒,將實話咽回去,尋思著,“將錯就錯吧。”

    南宮映雪看著留客山莊滿城煙火,繁華非常,“那無心……新的秩序下,這個江湖會是怎樣的呢?”

    “斬碎人字令,願太平長安……如朝廷所願,如我所願。”風無心對劍有著特殊的感情,卻不是一味的熱愛。舉起劍對敵,實乃情非得已。如果可以,他願意龍淵長存劍台之上,成為貪賞的玩物。

    “太平長安啊。”南宮映雪又何嚐不愛那安寧盛世,隻是她知道風無心執劍立於最前方去捍衛《折劍錄》的權威和留客山莊所建立的秩序。

    打擾南宮映雪心境的,還有那潛伏在內心最深處的夢魘,輕聲默念道,“映雪不喜歡蒼雪劍會……”

    風無心苦笑歎道,“我也不喜歡,但隻要留客山莊還在,《折劍錄》就得寫下去!”

    “哇哇哇。”聽雨閣內的瑤雪突然哭了起來,打斷了兩人的思緒。緊接著就聽到頑皮的風雲塵大叫道,“二娘二娘,妹妹醒了!”

    南宮映雪雙手攥起裙擺,往聽雨閣內去了。

    風無心並沒能獨自靜一會,因為雲子傲已經出現在廊道盡頭的拐角。

    他將覆雲刀幾經擦拭琢磨後收進鞘內,然後摘下腰間的酒袋大飲一口,“事到如今,我卻發現自己對誰問鼎《折劍錄》已經不再關心。單是家族的生意,如是和她肚中的孩兒,曦兒……還有映雪,都已經占據了我心的全部。”

    “無心,你說,我是不是隻為了別人而活著?就像以前偏激的我,癡迷於武學到無以複加的地步的初衷,就是為了得到父親的關愛。”那一口酒給了雲子傲足夠的勇氣,“現在的我,牽腸掛肚的都是別人,但我不知道,我所牽腸掛肚的人,對我是否亦是如此。不管武學,還是愛情,我將永遠不及你……”

    風無心看著雲子傲坐在冰涼的石椅上,用烈酒取暖,“這世間本就不公平,就像食不果腹的百姓嫉妒著你與生俱來的家財萬貫一般。是啊,我很幸運是因為我愛人也愛著我。不管是曦兒,映雪,父親,蕭大哥……我該開心的,可我開心不起來。甚至可每逢長夜之中,我都因為心中的愧疚而痛苦難堪,煎熬輾轉。”

    “曦兒和映雪都該得到全心全意的愛,可我分身乏術。蕭大哥,他是我除了叔公最敬重的人,可我傷他如此,他還願意原諒我……隻是我沒辦法原諒自己!”龍淵劍重新出鞘,劍刃被月光鍍滿清輝,“就算問鼎《折劍錄》,我也必須執劍守衛新的江湖秩序,失去了說‘累了’的資格。就像以前的蕭大哥,不敢在我們麵前流下一滴眼淚。我們總要為別人而活著,因為我們身處於這個‘江湖’,也因為……《折劍錄》上,並非就我一人。”

    雲子傲仰首長歎一聲,將酒袋之中的烈酒一股腦灌入喉中。

    劍氣峰的大雪能在一夜之間積出一尺,受了傷的邪刃執意從醫館中跑到後山,拿起鏟子和掃帚掃清赤練墓碑上的積雪,生怕她受了寒。

    邪刃呆滯地看著赤練的墓碑足有半個時辰,山神吹出一口氣便在他臉上蓋上一層冰沙,凍得他手腳生硬,漸漸失去知覺……

    突然,賀雲刃出現在他身後,以一道內勁為他灌入足以抵禦寒風的真氣,“你不要命了?”

    “他應該是不要命了。”雪鷹站在高高的枝頭上,手中的幾枚紙錢灑向呆滯的邪刃,“怎麽,那婆娘托夢叫你去陪他了?早說你們一起過了,現在跟鬼過?”

    “雪鷹你少說點!”賀雲刃按住邪刃的肩膀,勸慰道,“多年生死相伴,這樣的感情……大哥知道什麽都換不來。就像今天,風莊主縱容你殺了澹台鏡為百花門報仇,何嚐不是顧念我們兄弟情深……人死不能複生,你又何苦傷害自己。”

    “嗬,我這身子硬朗得很,不會死得那麽快。”邪刃抬起頭來,眼眶周圍堆積了更多的冰沙,“隻是不知不覺,想起太多往事。殺過那麽多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隻是先死的竟然是她……現在的日子過得太舒坦,忘了曾經趟過死人堆的自己。”

    “何必要想起那些不愉快的過往,現在的我們,是足以號令武林的留客山莊的主人。”賀雲刃試圖安慰邪刃,可誰知他竟拍掉了自己手,歎笑道,“我不想號令武林,我隻是號令閻羅……把她送回來?”

    賀雲刃強忍住哽咽,問道,“那你要一直這麽下去嗎?”

    “至少這樣……會讓我更安心。”邪刃口氣好似昏昏欲睡,“賀大哥,讓我一個人靜靜,可以嗎?”

    賀雲刃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後,轉身離開。可他和雪鷹不過離開十餘步,便聽見邪刃撲通下跪的聲音,讓他們不由止住腳步。

    深山月色照孤影,雪滿肩頭。

    “走!”賀雲刃忍住淚水,繼續向前跨步。再出二十步,聽到那響徹深林的哀哭,掏掘他們內心最深處的自卑。(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