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千山日暮蒼雪飛,白雲燈火萬仞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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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客山莊的弟子換下擂台四角被冰雪凍折的戰旗以迎接黎明到來。第一縷晨曦擦過崖角,照射在蒼雪嶺洶湧的人潮中。

    雪後初晴的劍氣峰上,每一道冰麵好每一支冰淩都映著湛藍無雲的天空。

    擂台之上,葉織秋抽出青雲斷水刀,天空的倒影顯現在那薄如蟬翼的刀麵上。他抬起頭看著對麵一步一步上了擂台的蕭將離,“大王,您這樣讓我很為難啊。”

    “哼,你若不拿出全部的實力,那以後我可真會為難你了。”蕭將離把弄著淡紅色的拳套,笑道,“若不然,我們打個賭如何?”

    “怎麽個賭法?”跟自己的“主人”打賭,葉織秋好像很感興趣。

    “如若你贏了我,那麽我便還你自由。”蕭將離戴好拳套,雙臂一震,土飛揚夾帶巨龍之吼。

    “如果你贏了呢?”葉織秋話剛落,蕭將離便飛身而來,一拳打在橫檔的刀刃上,“那你的刀就再為我驅使二十年!”

    葉織秋被拳勁逼得連退幾步,笑道,“一樁虧本的買!”

    蕭將離哪顧得跟他囉嗦,反身右手拳背正打中葉織秋的右臉頰。

    “呸!”葉織秋吐掉溢出的鮮血,舉刀橫劈,一刀變八刀。蕭將離一招“龍吟水上”,水龍盤繞於身,抵住那八道刀光。“接招……”蕭將離吼聲未罷,葉織秋以一招“青龍斷浪”破開水龍,出現在蕭將離身後。蕭將離的肩膀上被劃出一個血口。

    場下的蕭心涵驚得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若剛剛小葉下狠手,那一刀已經刺穿了離哥哥的手臂!”

    “能耐!你自由了!”蕭將離撕開纏得緊疼的拳套,雙手仿似掙脫枷鎖一般。

    蕭將離經過葉織秋身旁時,聽到他低聲的詢問,“你明明知道我的實力,為什麽要給我自由?”

    “因為這是你該得到的。”蕭將離微微一笑,“隻是我還有一個請求……是請求。”

    “說!”

    蕭將離將浮遊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北方,捉摸不定她的去向,“照顧好我那可憐的妹妹。”

    “真是的,把責任推脫給別人。”葉織秋哼笑道,轉身下了擂台。

    待那日上中天,擂台上的積雪融化,木板麵如淤泥軟滑。蒼雪嶺上,每一處化開的雪水如涓流一條條往無名山下流去。

    台上的雲子傲和徐應已經纏鬥了二十回合。就在剛剛,雲子傲疾步向前一刀砍向他的頭顱時,被他燃著火焰的雙掌接住,“你變得……孤伶伶的,也失去了以前那股戾氣。好不容易像個和尚,卻又不當和尚。”

    “你話變多了,刀也不再那麽霸道了。”徐應雙掌上推,逼開覆雲刀,再以灼熱的掌刀拍向雲子傲,“細膩的感情同你父親一般。”

    兩人招式都留有餘地,刀勢掌風如流水漫不經心地緩走。憑借著南山府那一段難堪的回憶,他們都還記得當時彼此勢利的窘態。隨著歲月的推移和鍛煉,他們已蛻去一副令人作嘔的皮囊。

    再過三十招,看客的煩躁迫使雲子傲加速比賽的進程。

    “你開始在乎別人的感受了。”徐應合掌擋下雲子傲剛剛渾厚的一刀下劈,刀勁震傷了他的內髒,逼迫他連退幾步。雲子傲拖刀追上,一記上撩挑飛徐應。再起刀,“雲龍三折”,三段龍形刀氣將空中的徐應逼出擂台。

    “呸!”站在雪地上,氣喘籲籲的徐應吐出了積壓在胸口的血,擦了擦嘴角的血漬,“刀勁渾厚,內功修為不淺啊。”

    “承讓!”雲子傲收刀入鞘,作揖還禮。

    日偏西行,陽光依舊熱烈得如同看客的熱情。

    當李若缺用夢京華指著素麵出的雲曦時,手是顫抖的。他甚至懷疑是那些該死的排序弟子在作怪,“可是不擊敗她,我連麵對風無心的資格都沒有!”

    在他猶豫之時,夢京華上的紫華已經被寒冰取代,而雲曦冰冷的言語繞在耳旁,“你若還遲疑,很可能會死在我的掌下!”

    “我別無選擇,抱歉!”李若缺心中歎道,手腕一轉,將劍刃上的冰雪震碎。

    雲曦一記“萬重煙水”打去時,李若缺已化作滿天星辰。

    千人齊舞夢京華,“萬劍如歌”,千道紫色劍氣如星辰**。雲曦回身舞掌結印,羅襪生。頃刻之後,雙掌撐起一片光幕,將劍氣盡收掌心之間。雲曦雙掌盤轉,紫色劍氣在掌中化成“飛花掌勁”,反予李若缺。

    “萬化歸真訣嗎?”李若缺千影合一,一劍刺破“飛花掌勁”,飛身直取雲曦。

    雲曦的萬化歸真訣拿實實在在的劍鋒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得閃躲。她欲以九重寒冰滯緩李若缺的速度,可奈何他身法詭譎,掌風無法傷及他分毫。

    悄然之中,李若缺已經繞到了雲曦的身後,那鋒利的劍芒已經割下了雲曦的幾縷發絲。李若缺舉起劍,看著雲曦的背影,長發飄揚……

    猶記得河南府城外第一次遇見她,那時的雲曦白嫩的臉蛋上尚有一份羞澀,秋水雙瞳攝走他的心魂;猶記得折劍山莊之夜,她授予自己“輕雲蔽月”劍法時,招式生澀,"jiao chuan"汗流的模樣是多麽的認真。

    此時彼時,恍若隔世……

    李若缺捫心而問,自己愛的,是彼時初出深閨,羞澀稚嫩的雲曦。此時她,發香中彌漫著蕙芷芳澤,掌勁如醇厚之酒,琴音引百鳥朝鳳。

    多少次於夢中相愛在落英繽紛的青竹林中,流水潺潺過小橋。佳人撫琴與群鳥,他舞劍應之,曲高劍疾,音跌刃轉。猶似神仙眷侶,舉世無雙。

    劍氣峰忽起北風,吹得戰旗獵獵作響。

    在李若缺左眼中,是當初的雲曦,含淚朦朧雙眸凝視著他。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楚楚可憐之模樣;而他的右眼之中,是此時的雲曦,眉目緊鎖有幾分幽深,削蔥根指似利刃。朱唇鳳衣佇於風雪之中,雙瞳迎寒梅怒放。

    當夢京華停駐之時,雲曦一掌擊中李若缺胸口,冰寒無比,咬牙難忍撕心之痛,“你早已不複當年模樣!”

    李若缺拍擊夢京華,立地旋轉的劍刃紫華彌散,驅散身周的冰霧。隨之將腰中三尺訴請劍擲出。

    突如其來的飛劍,雲曦一掌將其凍封。下一秒,若不是她後仰閃過,橫掃而來的夢京華已經割斷了她的喉嚨。

    李若缺欲趁勝追擊,一掌擊出凝滯在空中的訴情劍。雲曦心慌,欲要後退,可誰知將一個踉蹌差點後跌。可當她反應過來,飛劍已離她的咽喉不夠三尺遠!

    “不!”李若缺飛身而去,抓住訴情的劍柄,可奈何求勝心切而發力過重,身子竟被訴情劍拖著走。

    正待雲曦驚慌之際,一道熟悉的紅色身影在她攬入懷中,探出手去抓住訴情的劍刃!

    “謝了!”李若缺氣喘籲籲地向及時出現的風無心道謝。那訴情劍被風無心緊緊攥在手中,一滴一滴的鮮血淌過劍刃,滴在地上凝成紅晶。

    時已日偏西山,餘暉拉長風無心的影子。

    風無心出現的一瞬間,雲曦灰白的瞳仁重複烏亮,水茫茫地看著心愛的人,“無心哥哥你受傷了。”

    “你贏了。”風無心放開凝滿血晶的劍刃,轉身與雲曦走下擂台。

    訴情劍“鏗鏘”的落地聲驚醒深陷於無意識深淵中的李若缺。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風無心身側小鳥依人般的雲曦,也不知道在那段空白的歲月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就像龍淵劍再鋒利,於我並不趁手……原來,曾經那於我飽含愛意的琴聲不會再現人間,將為風無心一人獨自擁有。”

    “風無心!”李若缺喝住腳步剛要邁下台階的風無心。他知道所謂的勝負已然徒勞,也不想爭奪什麽。隻是他的執念死而複生,如同劍氣峰綿綿難絕的飛雪。

    “你拿什麽來勝我?”風無心沒有打算回避這場比試。他手掌一招,十丈外的劍台上,龍淵劍應之出鞘,飛落到手上來。

    看客洶湧在的聲浪在風無心握緊龍淵劍的那一刻驟然平息。他們屏住呼吸想欣賞劍仙出神入化的劍法,以不至於白來留客山莊一趟。

    李若缺舉起夢京華指著風無心的眼睛,“我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敗給你的。”

    “可我沒有興趣知道。”風無心的眼神十分暗淡,對於李若缺他一點興趣都沒有。可這由不得他,李若缺舉劍刺來時,風無心依舊站在原地,龍淵劍輕易擋下他的攻勢,並加以嘲諷,“軟綿綿的劍招。”

    李若缺第一次這麽近看著龍淵:劍有八麵,兩刃色澤暗亮。中央青銅色的鐵質劍麵上,星羅棋布的方形格紋渾然天成,似鬼神雕琢。

    李若缺眉目緊鎖,頃刻之間連出十二劍,可奈何傷不了原地不動的風無心,自己的劍招好似均被看破,“心意劍訣嗎?”

    “紫英訴請劍!”李若缺抽出腰間訴情劍,流蕩的紫華劍氣倒翻。風無心看他劍勢磅礴,不敢小覷,左手中指食指齊出“破劍指訣”,正刺中其左手腕,紫華劍氣頓時消散。

    李若缺在左手失去直覺的瞬間,毅然棄掉訴情劍,迅速後退,讓風無心刺來的劍招落空。

    風無心的劍招如此決絕。李若缺不解,為何一個活生生的人拿起劍就全然沒有一絲感情,成為一把純粹的劍。

    “黔驢技窮了嗎?”風無心再去一劍時,李若缺施展那令人厭惡的“淩虛驚鴻”躲入漫天的紫霧中。他厭惡所有躲躲藏藏的人,因為這會挖起他最初的恐懼——偷襲折劍山莊,殺母親的那些人,就是一群被黑衣裹住真容的人。他們似夢魘般吼叫,震懾他的心靈。他們無處不在,浮遊身影和血腥刀光疏離又聚合……他厭惡所有的偽裝。

    看台上的南宮映雪見風無心清澈的瞳仁突變渾濁,沉靜的龍淵劍忽而躁動,生出一丈長的冰雪劍芒,“無心的心怎麽躁動起來了?”

    南宮映雪所想的並沒有錯,下一刻,風無心轉身而起,施展“照影千劍”是前所未有的磅礴,滋生的千道冰雪劍氣橫掃長天,如同昆山滾浪般的雪崩,光芒足以掩蓋餘暉,照亮每一處黑暗的角落。

    當那冰雪劍光如熾耀天火刺傷自己的眼睛時,李若缺便知道自己避無可避。

    耀眼的光輝短暫如流星。消散之後,看客唯見風無心執劍指著擂台對角,半跪咳血的李若缺。

    “你輸了!”風無心冷冷地說道。

    “是嗎?”李若缺因生疼而顫抖,拄劍支起身子,“還沒有!”

    李若缺穩住踉蹌的身體,右手橫握夢京華,左手掌按住劍刃劃過,一滴滴血滴和一縷縷真氣在劍麵上跳動,對著風無心大吼道,“你怎麽知道我輸了?”

    風無心冷漠地看著李若缺孤注一擲,“難道用所有內力來賭一場毫無意義的比賽嗎?”

    “有何不可?”李若缺顫抖地雙手握緊著凝著紫色真氣和血晶的夢京華,吟唱著師傅舊時教授的,被遺忘在心底的歌聲,“望那暮中千山雪頂,遮掩長安途……不見京華路!”

    夢京華入地,一座座蜃景般高大的劍山自地而生,盤桓的劍氣婉若遊龍。一支支劍氣,一步步幻生。

    風無心並不慌張,因為鷹隼般的雙目看著暴露在他三丈外的李若缺。這一招縱然威力巨大,可李若缺卻是在賭氣,失了分寸——劍氣毫無目的性向四方滋長,試圖要說明自己的實力並沒有比風無心差多少。

    “看千山暮雪美如畫,卻經不住風雷一劍!”風無心遊走在龍淵的目光由漫不經心變為淩厲,身體化為疾風穿過重重劍山的縫隙,劍影如虹……

    一道血光噴灑,夢京華砰然落地。

    隨著手腕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李若缺視線從夕照染紅的天空猝然摔落到白雪皚皚的山嶺。而他所有不成真的幻想和荒唐的期望隨著落入山間的夕陽消失無蹤……

    “樓主,樓主!快來人啊,救命啊,救救他。”隱匿在看客之中的藏鋒衝上擂台,抱起倒在血泊中的李若缺哭喊著,“風無心,風無心你……”

    “他還活著。”龍淵劍在風無心鬆開手時,飛回十丈外的雲龍劍台上,“從現在開始,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活著。”

    風無心揚而去,將落幕的黑暗留給他們主仆二人。

    今夜的留客山莊沒有落雪。

    藏鋒照看著輪椅上虛弱的李若缺,來到鎖劍坪上欣賞夜空。李若缺臉色蒼白,卻笑得很舒心,指著鎖劍坪中央被鐵鏈困鎖的大石劍,“藏鋒,你看。”

    這把三四丈高的石劍自風吹雪下令在劍氣峰建造山莊時,它就命令佇立在此地。經曆了數十年的風吹雨打,霜藏雪埋,巨石劍刃上幾縷青苔,陳舊到斑駁。

    巨石劍還是那一把。唯有那沒出息的鐵鏈,換了又換。

    “藏鋒你知道嗎,我不想成為它,我想要自由!”李若缺閉著眼睛,雙手顫抖著,“我不想成為父親和長老們那樣,為了‘劍冠天下’那虛無的夢而奉獻終生……就如同之前愚蠢的我,唯望一親雲曦之芳澤。”

    藏鋒含淚聽著少主人繼續說道,“當年折劍山莊有雷雨兩家助勢,加之風吹雪兩兄弟一時得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崛起。而父親也知道,藏劍樓‘天下第一劍’的頭銜即將不保。因‘天下第一’的負擔過於沉重,父親才會在敗給天劍客之後選擇引劍自戕……”

    “洛水劍派藏於蜀中,本是隱世名門。身為掌門的師傅一直想要將劍派發揚光大,才聽信韓一守的話,為南山府做牛做馬。嗬嗬,到頭來呢?坐擁雲夢宮闕,卻死在了自己徒弟的手上。”

    “更可笑的是,我明明知道是錯的,卻要被迫走上他們的老路。隻有徹底失敗了,才知道自己曾經不切實際的努力有多荒唐。可是等到徹底失敗之時,父親和師傅都沒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所幸我的敵人比較仁慈,讓我可以在失敗後重新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雖然我沒有想好未來是怎麽樣的,但我想獨自去規劃自己接下來的生活。”

    藏鋒第一次聽到驕傲的少主人語氣中充滿失落和悲傷。但他的目光漸漸恢複神采,如同在烈焰中展翅欲起的鳳凰,“我明白了。”

    “那你呢?”李若缺問道。

    “活下去……”藏鋒回答道。的確,他的出身注定了他一身沒辦法為自己而活。甚至他連“自己”這個詞都難以理解。失去了主人的他們也一無用處,“活下去,就是吃飽穿暖睡足。”

    李若缺看著被層層麻布卷裹的右手腕,吃力地站起來,踢開礙事的輪椅,“硬邦邦的破椅子,弄得我腰酸背痛。”

    遠處臨時搭擺的夜市燈火如龍,耀如白晝。茶酒交錯之間,百曉生用那張說書的嘴惟妙惟肖地講述著蒼雪劍會上精彩的比試來討酒客們高興,望他們停駐片刻,再飲一壇三兩銀子的江南花雕酒。

    漸漸,從那白晝般的夜市中向旁邊黑暗延伸出幾盞小油燈。為首那人是李若缺曾日夜思念的人兒,可現在,更像是一位久違的老友。

    雲曦的麵容略帶疲倦,朝向聽雨閣的步伐有些匆忙,像是不想再多呆一刻,趕回去休息。當雲曦浮遊的目光飄到他這邊時,李若缺隻是報之以純粹而沒有多餘情分的微笑。

    夜深人靜的鎖劍坪,燈火闌珊的夜市。

    宿醉的酒客呢喃低語,冰寒的山嵐不曾駐足。唯有那漫天閃爍,亙古不變的繁星,才能陪伴鐵索的巨石劍守護著留客山莊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