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四章 救焚拯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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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除夕,這是從周密來到周家後的第十二個除夕,隻是歲月沒有將痕跡刻畫在白敏熹的臉上,卻將時間最無奈的孤獨散到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周正放棄央美而遠去桂林對她的打擊是巨大的,已經半年了,仍舊沒有放下。周正的大好前途已經毀了,又如此艱辛的獨自一人在遙遠的地方生存,她是一個母親——一個盡管十幾年來一直嚴厲管教但卻對周正全心投入的母親,所以她的擔憂、焦慮、痛苦、心疼都曾無數次在心裏翻滾著煎熬,但事已至此,無法改變。

    周正的決定給了她瀕臨崩潰的一擊。

    此時周密自從搬回老樓後基本沒再回來過,假期會直接回京,於是到年底的時候也隻是給她打了個象征性的很禮貌的電話以示問候。

    白敏熹不敢也不想強求,甚至什麽也不能強求,她想——在周密的眼裏,自己是個不負責的生母,在周正眼中,自己是一個不忠於丈夫的妻子也是一個隱瞞事實的母親,這樣的困境,即使再怎樣努力也無濟於事,也許寄希望於未來的歲月裏,能有僥幸可以對孩子們一訴前塵證明自己的清白。

    孤獨不僅是一個人的煎熬。

    桂林郊區的大學已經靜籟一片,除了遠處天空偶有星點的煙花,就是大學裏的一棟宿舍樓四層唯一的燈光。

    周正一個人伏在小桌上,又透過那兩扇陳舊的木窗看著外麵黑黢黢的夜空。郊區離著市裏很遠,周圍的村莊又不是很多,僅靠煙花爆竹的數量幾乎判斷不出是不是大年夜。

    但是與不是對周正來講又有什麽分別呢!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獨自麵對萬籟俱寂的校園了,從上大學以來的每一個假期都是這樣度過的,沒有親戚朋友,也沒有逛街的興趣,每次放假都是一個人窩在宿舍,呂了錦華不止一次說過她這是打算孤獨終老,直到元旦前夕親眼看到周密以後就再也不提了。

    雖然她什麽都沒有解釋,但就像既定的默認答案一樣,全宿舍,乃至更多人都知道了這個平時不言不語的北方女孩兒竟然有著如此光華奪目的男朋友。

    竇凡也在私底下問過一次關於周密的身份和來曆,但周正依舊什麽都沒有說。沒錯,周密走到哪都是璀璨耀眼的,以往的周正還心無城府的為之驕傲自得,但今天還有什麽立場再表態呢?以愛人?還是同胞手足?

    她隻能遠離,越遠越好,因為她生怕近了一分……就會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如潮洶湧的思念,會拋棄一切像他奔赴而去。

    周密給她買的羊絨大衣,她從來沒有穿,隻是溫柔的疊好,放在櫃子裏,每當一人獨處的時候,都會打開櫃門輕輕披在肩上,望著鏡子裏麵輕輕的微笑,然後很快又會愛惜的脫下來再次疊好收起。

    周密走後不久,周正猶豫再三還是把周密拿來的錢用了,一是苦於無法退回,二是在她猶豫期間,又來過一位不速之客。

    這次是被係主任叫到辦公室,她才驚愕的認出麵前的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大哥,普天恩。

    臉色青白憔悴的普天恩也被留起長發的周正很不適應,看了幾秒才確認,然後突然走上前抱住她久久沒有鬆手。

    周正掙脫不了,任他抱了好一會兒才略微鬆口氣問道,“天恩哥哥,你怎麽……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普天恩表情複雜,眼袋青青的,眼眶微紅,他要怎麽說自己倒了三十個小時的車才找到她的?

    他從母親曹瑩那得到周正來桂林上學的消息時已經是冬天了,苦於在北京的公司管理嚴謹,他又算是位高責重不能輕易離開,就連一天的休息時間都是難得的,好容易等到元旦後,就趕忙憑著普天超以及尤喜爾提供的幾條錯誤線索一路找了過來。

    雖然幾經辛苦周折,好在總算是找到了。

    沒想到的是在係裏辦公室一打聽,才知道周正竟然出了這麽多狀況。想周家條件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麽周正連學費都交不上,而且還有兼職的工作,往往受到輔導員的各種照顧。聽的普天恩心疼不已,待真正見麵了,卻又把難以啟齒的柔情變成了兄妹一樣的疼惜。

    周正盡管高興見到像親人一樣的普天恩,但這一出手就要給她交學費的做法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普天恩解釋說自己薪酬豐厚,這些錢不是問題,還一再讓她好好上學,爭取考研回北京,讓她不要為難自己。

    周正想起普天恩曾給自己寫過很多信卻一封未回的事兒來,終於反應過來普天恩可能真的對自己有特殊感情,別的都可以欠,唯獨這情債不能欠,周正於是隻好更加推辭他的好意。

    被拒絕的普天恩很著急,眼看就要帶她去校辦公室刷卡繳費了,沒想到周正從口袋裏拿出一萬塊錢。

    普天恩也愣住了——周正選擇桂林的大學這個消息來的很突然,他本就為此而心塞,又已知周清煜夫婦經濟條件非常好,可係主任介紹說周正竟然沒有交學費而且經濟很拮據,中間到底出了什麽事無從得知,普天恩無奈之下隻想趕緊幫周正解決問題,誰知道此時又看到她拿出錢來!

    周正很難說謊,可又不能提及周密,她想了半天才用了個拙劣的借口,說是自己簡直打工賺的。

    在職場數年的普天恩擺明了不信,但也沒有反駁她,既然她什麽問題都不肯說,強問下去也沒什麽意義。後來他的堅持下,兩人在校外稍遠的好一些的飯店裏吃了午飯,又盡可能的多跟她聊了好半天,最後把自己的所有聯係方式都寫給她,而且萬般叮囑著才戀戀不舍的上了去桂林市區的出租車。

    周正蔫頭耷腦的回到校區,剛好又看到係主任,對方還“和藹親切”的問她“哥哥”是不是回北京了,周正老老實實點頭稱是,係主任話鋒一轉又笑眯眯的提到普天恩已經和他互換了聯係方式,並一再聲稱如果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跟他聯係,不管是周正的學習還是生活。

    周正聽傻了,沒辦法,係主任這是變法讓她乖乖交學費呢,誰讓她拖了係裏的後腿兒?周正隻好硬著頭皮拿周密留下的錢交了學費,剩下的各種雜費也躲不過去,不然係主任跟普天恩一溝通……恐怕就要代其行之。

    就這樣從元旦一直到春節前夕,普天恩和周正的聯係頻率日漸增加,雖然都是關心問候,但周正總是覺得別扭,尤其是在明知道普天恩的心意還硬要裝兄妹感情的時候更是全身不自在,因而躲著電話不接的時候也更多。

    年前,普天恩的最後一個電話是問周正什麽時候放假回家,周正沒有給正麵回答,普天恩又說年後五一的時候會再去桂林看她,周正說行也不是,說不行也不是,聽的十分頭疼,剛等學校一放假,宿舍人都走了,就趕緊把座機電話線拔了。

    周正也知道白敏熹和周清煜心裏的坎兒,她不是吝惜一次致電的機會,而是她怕萬一電話那端是她無限渴望又極盡逃避的人,那她還要多久才能跳出另一次的萬劫不複?思量了很久,趁著除夕的下午給周清煜的單位宿舍打了個簡短的電話,不等思女心切的父親問太多問題,不等自己的眼淚奪目而出,趕緊匆忙而狼狽的掛斷了電話。

    一直到夜晚,周正都沒有動過地方,隻是在床邊坐著,呆呆的伏在桌麵上,累了就斜靠在牆邊,不悲不喜的安靜著,像靈魂出竅了一樣。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校區的不遠處傳來小小的嘈雜,周正想,算上值班的職工,整個校區也不超過十個人,也許是無聊的出來嬉鬧。

    又過了一陣,聲音漸歇,周正幹脆趴在床上,屋裏始終沒有開燈,黑壓壓的,她有些昏昏。

    這時,已經安靜了十幾天的宿舍樓裏,忽然傳來了一雙腳步踢踏的聲音,須臾時有,由遠及近,在周正迷糊的腦子裏漸漸清晰。

    她趕忙翻身坐了起來,幾步跑到早已栓好的宿舍門前,還沒等她拿起門口的掃把,腳步已經停在門口,緊接著毫不猶豫的想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周正嚇了一跳,想捂著嘴不做聲,沒想到門外的人氣虛喘喘的提高聲音不耐煩的喊道,“周正!周正!你給我開門!”

    周正更呆了,她怎麽也想不到為什麽門外站的會是萬裏之遙的周培蘊?

    剛把鎖打開,周培蘊直接撞開了門邊,借著樓道的燈光看他滿麵怒容對周正喊道,“你這個二百五!為什麽把電話線拔了!不知道我打了整整一晚上有多著急!真是氣死我了!”

    周正保持著呆訥的狀態,眼睛直直的望著他,“……你,你怎麽來了?”

    周培蘊還沒說話,樓道裏一連串的腳步聲,原來是宿舍區的安保人員和值班的宿管。

    兩個人也是連噓帶喘的,彎著腰站在周正宿舍門口,對周培蘊指責道,“你這小……小子,你跑什麽!”

    周培蘊不耐煩的回答說,“我給你看了護照、身份證、學生證等所有證件,又簽字又按手印的,怎麽還不行啊?”

    對方又說,“放假期間,寢室區都不讓進來的,何況你還來女寢……”

    剛說完又看了看傻眼的周正,問道,“你認識他嗎?他說來找你,我知道你是今年留宿的藝術係學生,但也不能隨便往裏帶人啊!”

    周正趕忙點頭又搖頭,“不,不,不是,我沒有帶他,不過他確實是來找我的!”

    宿管皺著眉問,“他是你什麽人啊?”

    周正一激靈,趕忙回答說,“他,他是我哥!”

    宿管翻了翻眼睛,想了想,“不對啊,上次元旦來的那個高個子男生也說是你哥啊。”

    周正又是一愣,元旦的時候隻有周密來過……這家夥,真是胡說八道!但此時也不是爭辯的時候,她隻好繼續扯謊道,“啊,對,對,都是我哥。”

    宿管和保安又問了她周培蘊的基本信息,都回答的正確無誤,再一看兩人確實都姓周,宿管又仔細琢磨了一下元旦時候來訪的年輕人似乎也姓周……由於皮囊太好,記憶猶新,現在再仔細看看周培蘊和周正,也相信了他們確實是一家人,男女都是好容貌呢!

    周正好一通感謝才送走了兩位大人。

    一轉身,周培蘊已經自顧自的坐在周正對麵的床鋪上,歪斜的像大爺一樣靠著。

    周正看著大變活人似的戲法又驚愕又好奇,還帶著幾分頭疼的抗拒。

    周培蘊自己先說了起來,“你這可真難找啊!要不是我親自去問的一中的師生,簡直不能相信你居然跑到桂林來了!不是心心念念非央美不去嗎?你這是演哪出兒啊?”

    周正沉默了半晌反問道,“你來找我幹什麽?”

    這話戳到了周培蘊的情緒,“周正,能不能不要再問這種傻子都能明白但我又不想再重複回答的問題?”

    “那我該問什麽?”

    “至少問問我累不累吧?”

    “好吧,你累嗎?”

    周培蘊氣的腦仁疼,他辛辛苦苦坐了11個小時的飛機到北京又換乘3個小時的航班到桂林,然後還要不停的打車周轉才來到這個破學校!但隻有幾個小時的停留時間,明天一早還要繼續飛回去,為了晚上和一直不怎麽見麵的父親吃新年飯,如此奔波還能因為什麽?就說她心有所屬……就算他自己中了魔一樣想念不斷,相思未解,那還不能以朋友的名義來看望麽?

    半年前回國去央美校園裏轉了一圈,問遍了新生班級也沒聽說有叫周正的。要不是多方打聽,怎麽能想到她會紮到這麽一個鳥不下蛋的地方?

    隻是饒有強大的心理準備還是低估了這個不解風情的笨丫頭有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

    “我說累,你會給我捶腿嗎?”

    周正印象中的周培蘊總是高傲不羈、言語冷淡的形象,完全沒想到周培蘊怎麽也有如此貧嘴的時候。

    周正正經的搖搖頭,“不會,我也很累,再說我跟你不熟。”

    周培蘊氣笑了,因為一個“不熟”就可以把他所有的辛苦都抹殺了,看著她在對麵低著頭沉默不語,周培蘊的心裏忽然一陣隱隱的疼。

    “好歹把燈開開吧!”

    周正伸手打開了床頭的一盞小小的台燈,燈光淺黃,映著她低垂的臉龐又安靜了下來。

    周培蘊盯著一年沒見的她,著實的看了很久,無意中抬頭,看到桌旁的“月神”上的男孩兒照片,心裏咯噔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問,“周正……你在這過的好嗎?”

    周正抿了抿嘴,輕聲回他,“還好。”

    “怎麽算好?不孤獨嗎?”

    “……習慣就好了。”

    “習慣?從小青梅竹馬忽然孤家寡人,你真的能習慣嗎?……周密,他,怎麽不在你身邊?”

    ……周正猛的一抬頭,看著周培蘊毫無表情的臉,忍著胸口小小的起伏,周密的名字就像觸不得的雷區。

    “你們出事了,所以你才故意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上學是不是?”

    ……

    “為什麽不說話?去年除夕的時候,我是不是在電話裏囑咐你,如果有什麽事情發生可以找我幫忙。”

    “……我沒有什麽需要幫的,你也幫不上。”周正淡淡的說。

    周培蘊突然站起來,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無情的戳穿她的偽裝,“周正!你不需要幫?今天是大年夜,如果我不來,你就打算連燈都不開,自己一個人熬過一整夜?我打賭你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除夕都沒有這麽孤獨悲慘過!”

    “我願意這樣,你說的不對。”

    周培蘊皺了皺眉,耐著性子說,“我怎麽說的不對?我來找你是我沒有選擇,必須來找你,可你明明有選擇,為什麽放棄?我甚至都跟你提過出國吧,可你一點興趣沒有,好好的北京不去,非要來這兒,是搞自我救贖呢嗎?”

    “……我沒有啊,我發生了什麽你都不了解。”

    “無論!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應該以犧牲人生前途為代價!你多大了!這麽無知的任性沒人管你?”周培蘊越說越惱火!

    這讓他怎麽不心疼?又怎麽能放手不管?自小曆來的春節從來沒有陪誰過,如今為了她輾轉東西兩個大國之間數次,明知不在她的心上卻又欲罷不能!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打死他也不能相信昔日那個信誓旦旦要高中藝術狀元的小丫頭會變成今天這副懨懨的樣子。

    “你願意?那你知道周密此時此刻正在北京的家裏和他祖父母共敘天倫嗎?且不管他是否全心全意,至少他有溫暖明亮的大房子,有永遠錦衣玉食的條件,有的是親人的陪伴,各路長輩的輔佐!你辛苦了數年隻為央美大門敞開,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就這麽放棄了!可他卻會按部就班的走好他的每一步!

    你在這兒窮鄉僻壤前後十裏不著村的時候,他出門就可以隨其召一輛院子裏特殊的車帶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哪怕對普通人是戒嚴不可想象的!就連他那片兒天能看到的煙花、聽到的炮仗都比你在這個慘兮兮的地方要多的多!!

    你以為你們像羅密歐朱麗葉一樣?你想過他稍一轉身就可以換千百種自由的活法,有太多可以經曆的世麵,甚至每一年,每一月,哪怕任何一天,都有可能在他生命中出現更優於你的女孩兒!

    你呢?這樣的日子,你敢再跟我說你願意?”

    他說的每一種可能她這一年來都沒有停止的胡亂想過,越想就越是擺脫不了的放手的沉痛和無助的悲哀。她不是不愛,是不能愛,不是不想,是不敢想,這禁忌之戀的天羅地網把她一生的殘缺都網盡了,她哪裏還有精神開啟更好的生活?周培蘊的高聲怒吼就像震到了周正的心,她本來不想入心的聲音就這麽好無防備的撬開了大門,一股腦兒的衝了進來,把她所有的傷痛全都掰扯開,晾曬在寒涼的空氣裏任其自生自滅,甚至她拚命撐了半年的隱忍都在周培蘊的話語中崩散離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