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三章 劍及屨及
字數:8786 加入書籤
桂林的冬天微風攜雨,陰霾纏繞,洗了三天的衣服還沒有幹。
周正已經沒有替換的了,帶來的外衣本來就少,條件有限又不能去買,唯一的插座都被舍友占著,也沒辦法用吹風機來吹了。
窗外的雨兩天沒有停,可是也不算大,本地學生早已經習慣了,都裹著衣服、傘也不打,迎著風快跑幾步去各個樓裏上課,周正要瘋了,這種天氣簡直能把生活中僅存的一點愉悅都泡爛了。
九月份來的時候,知道三本院校的硬件標準低,也沒想到藝術係新生會住進一棟年代久遠的筒子樓。四層都是老舊的木地板,走上去咯吱咯吱的響,初秋幹爽的季節一進來都能聞到犄角旮旯散發的黴味,到了這種淫雨浸潤的冬季,運氣好的話很有可能在樓梯背麵采到新鮮的蘑菇。
萬幸的是本專業的女生都在四樓住,當初周正也是第一個報道,選了一個靠窗的下鋪,原以為這樣可以多點情懷,不成想每天望著樓底下天井似的小院子,像被圈禁的舊社會婦女一樣。
她斜著趴在的被子上,遠遠看著窗外的藍灰色的天,安靜的像不存在。
對床的女生叫呂錦華,來自潮汕,家庭條件很富裕,已經整理了一個小時的頭發,還不包括換衣服,她一邊忙著一邊對周正說,“哎呀,周正你不要煩惱啦,這樣天氣已經很好了嘛,我家那邊天天刮台風的,你出都出不去門噠!什麽發型都會吹成黑山老妖。”
周正沒有動彈,也沒回答,呂錦華皺著眉又看了看她掛在上下鋪梯子旁的衣服,笑著說,“哦!你早說嘛!是不是沒有衣服穿啦?我借你啊!我衣服都還不錯啦,比如這件,這件毛衫八百多呀,借給你穿?!”
說完,她抖起一件毛衣。
周正搖了搖頭,說了句“謝謝,我不用。”
呂錦華撇了撇嘴,不知道這個北方女孩兒到底矜持個什麽勁兒!明明條件不怎麽好嘛,又非要學什麽藝術,學費都交不上,好像還在申請助學貸款,隻是不知道為啥沒有批,前兩天被輔導員通知以後就越來越悶,每天一點生機都沒有的樣子。
正想著,宿舍門開了,又跑進一個中長發的女孩兒,人也高高瘦瘦的,五官不太漂亮也算挺和諧,她一溜風的跑進來,抖了抖肩上的雨,然後徑直走到周正床邊,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問道,“周正,你還不開心哪?是貸款的事兒還是寫生報名的事兒呀?”
錢,都是錢的事兒。
周正回頭看著唯一交情不錯的竇凡,不知道怎麽回答。
從暑假她私自出走到大學開學,白敏熹和周清煜已經來找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崩潰的,據說整個暑假都在登尋人啟事,然後周正的沉默無聲的回答了他們所有的問題。
周清煜了解女兒,他阻止了白敏熹繼續問,去不去央美,為什麽要躲都不重要了,過去的都過去了,他們一早瞞著天大的秘密過了十幾年,現在有什麽理由要求孩子對他們解釋所謂過錯的理由?
他想女兒長大了,做了自己的選擇,無論是什麽,他們作為父母都在這件事上永遠的愧疚,隻是希望她好好生活,無憂無慮的度過大學時光,可是剛拿出幾遝錢,周正忽然變了臉色,說什麽都拒絕。
周清煜夫妻實在不能接受她的拒絕,一個從小在家裏優養的城市少女怎麽能在一夕間跑到如此偏僻遙遠的地方分文不取,難道要任由自生自滅嗎?
一開始,周正還好好的勸阻說不想再花家裏的錢,早晚都要長大,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但無論怎麽解釋,白敏熹都有些激動,周正沒有辦法,隻好鄭重聲明——即使他們把錢放下,她也不會用,而且會捐出去。
白敏熹無語,周清煜想說什麽說不出口,隻好無力的把錢放回了包裏。
就這樣,周清煜又拖著手足無措的白敏熹走了。
國慶節的時候,白敏熹不甘心更不放心,獨自一人又來看望周正,周正再次堅持,看白敏熹苦口婆心簡直要打持久戰,最後隻好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他們堅持這樣,她會離開學校,不再上學,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
白敏熹傻了,她這一生最怕的就是失去,失去父母,失去愛人,失去孩子……她不能承受,也無法原諒自己,最後隻能在周正的無限沉默中獨自流著眼淚走了。
從此以後真的再沒有來打擾過她,雖然極偶爾的時候,周清煜會在單位給周正的宿舍打電話,但能和周正聊上幾句的機會隻有三兩次罷了。
生活費雖然拮據,到還好說,她帶的全部零錢勉強夠維持兩個月,然後又開始找了兼職,目前雖然隻是周末在鎮裏私人幼兒園教簡筆畫,但總算是開始有了微薄的收入。
隻是周正沒有想到原本申請的助學貸款被兩次駁回了,原因很簡單,資料核實,她的家庭殷實,父母的工作都是正式單位且職位較高,年收入早超過一般家庭,所以不能申請貸款。
周正自此後一直發愁,下個月寫生需要一筆錢,現在吃飯剛夠,哪有多餘的錢?何況還有好心的輔導員給墊上的學雜費又何時歸還?
從未為錢發愁的她好好體會了一把“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感受。
作為同班同學又是同宿舍的竇凡不知道周正的任何背景,周正也很少和她提起,隻說父母在外,竇凡曾經問過她家裏還有別的成員嗎,得到的是很久很久的壓抑的沉默。
竇凡是典型的山東姑娘,直爽、簡單、善良,難得和周正性格合拍,雖然話不多,但周正總是小心翼翼的安靜著,一定有說不出的苦衷,於是竇凡始終對她默默的關懷。
她剛問完了,周正隻是傻傻的看著她走神。
竇凡又說,“沒事的,別擔心,寫生也是去山裏,沒什麽花銷,車費啊什麽的我幫你出,你跟我一起吃一起睡,肯定沒問題!聽前兩屆的說係裏寫生機會不多,咱們係的資質本來也行,既然選擇到這兒來了,還是盡量參與鍛煉,以後考研痛痛快快的走了誰還回來啊?所以不要耽誤了。”
2月份就可以暖和了,誰又不想去青山綠水間呢?周正這才無奈的點點頭,輕歎了口氣。
對麵的呂錦華看著周正的樣子格外別扭,覺得她又矯情又內向,登時對著她們倆插嘴說,“哎!就說咱們係是三本段的,可咱們學校本院好歹也是剛升了二本啊!又不是大專,哪有你們說的這麽差啊,再說嫌不好可以不來嘛,考不上別的就別挑三揀四了唄!?”
竇凡挺生氣,“你知道周正是央美專業第三嗎?”
她這一說,整個宿舍都挺嘩然,呂錦華也愣了幾秒,隨即又反問,“那為什麽沒去!?專業過了,文化課不夠?”
竇凡拍了拍桌子,嗬斥,“什麽文化課不夠!你見過美術生高考不算數學還能到580分的嗎!?央美各專業錄取文化課最高分數線才550好嗎!?”
呂錦華這次是真沒詞兒了,就說同來大學四個月的時間了,從沒有見她露過分毫啊!?專業課表現挺一般的,雖然不差,但是也沒多厲害啊!?她隻是裝的?為什麽啊?
晃了晃頭發,呂錦華才懶得傷腦筋,既然話不投機半句多,幹脆拿著外套下樓去了。
宿舍的人都對呂錦華議論紛紛,竇凡也對周正說,“別跟這種人生氣,就是家裏有錢慣得!沒有教養!”
周正笑了笑,剛要說‘我不生氣’,話還沒開口,隻見呂錦華“嘭”的一聲,歪歪斜斜的推開門又跑回宿舍,臉色潮紅,整個人激動的要蹦起來。
竇凡皺眉,“你怎麽了?怎麽回來了!?”
呂錦華胸口起伏著,大口喘著氣興奮的說,“樓底下!!樓底下來了一個男生!!超級帥!!難以形容!”
竇凡更皺眉了,“真無聊,你每次都這樣,太誇張了,見帥哥不要命啊!?”
呂錦華著急壞了,趕忙拍著胸*脯說,“我以我全家的名義發誓,長這麽大真沒見過這麽帥的男生啊!!真的啊!你沒看到他的眉眼,無可挑剔啊!個子最起碼得一米八五啊!額前的頭發有點自來卷,簡直巨漂亮!我打一百萬的賭,他不是我們學校的!!!啊啊啊!我說真的!你們相信我!他就在咱們宿舍樓門外不遠!!”
讓她這麽一說,周圍三兩個女生也都有點興奮,快步走過來要透過窗子看,不成想平時最不湊熱鬧的周正,忽然像著了魔一樣,‘騰’的一下從床上坐起,用最快的速度搶在前麵趴在窗前俯身向下看去——這身影每個夜晚都尋夢而來,像洶湧的海水溺著她呼吸,像巨大的山石扼住她的咽喉,無論如何的掙紮最後都被他圈進懷裏,一直唇齒深扣、纏綿到死的那一瞬,猛然驚醒,淚濕枕畔。
底下的人還在門口,剛欲抬頭,周正迅速縮回身體,慢慢站了回來,竇凡再看她的臉龐時,已經滿是淚水。
周正幾乎是屏著呼吸站在了一扇門後,緊緊的貼著牆壁,心跳的要飛出胸口。
她靜靜的聽著樓道裏有嘈雜變安靜,聽著途徑的女生們一時失神的長歎,又聽著那十年來熟悉的腳步踏在樓道地板上——噠,噠,噠的聲音,以及樓板泛起的陣陣空響。
他駐足了,停在宿舍門前,禮貌的敲了門。
竇凡打開,入眼的深色外套半敞著,裏麵是非常沉穩的粉綠色襯衫,配著他白皙的膚色……望著這個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男生亦或男人……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第一句話。
“請問周正在嗎?”低緩而溫潤的聲音好聽的讓人迷醉。
“……呃……她不在。”竇凡愣了幾秒才趕緊想起回答。
“出去了?”
“嗯……不是,去寫生了。”說完指指周正的被收拾的幹幹淨淨的床鋪。
周密略蹙起眉頭,看了看宿舍裏僅存的四個表情各異卻都控製不住發花癡的女生。
竇凡趕忙解釋說,“我們係裏寫生,校車有限,所以分幾撥出發,周正是第一批,等她們回來我們再去。”
“是嗎?”
輕輕的反問差點讓竇凡招架無力,說謊本來就不容易,但對著這樣一號人物說謊更是難上加難,為了證明她所言非虛,又趕忙指指周圍的空鋪和室友,加強解釋道,“你看,我們宿舍八個人的,算周正去了四個,真的,她真的不在……那個……請問你是哪位?找她有什麽事兒?等她回來我告訴她啊?”
周密低頭看著她,從外衣口袋拿出手機,“現在能聯係她嗎?同去的老師應該有聯係電話吧?”
竇凡一愣,腦子飛快的轉,“聯係不上!啊……不是,不知道!我們不清楚老師的電話。”
“那她多久回來?”
“怎麽著也得一星期吧,剛走一天。”
周密終於把手機放回去,輕輕咬了下唇角,淡淡的笑了笑,“那好吧,我……請問你們能稍微出去幾分鍾嗎?我有點累了,想獨自在她的位置坐一會兒,放心,就幾分鍾。”
竇凡木訥的點點頭,趕忙衝著呂錦華等人招了招手,四個人匆忙跑了出去。
房間安靜了,屋子裏潮潮的,窗外的光線淡淡的昏。
周密望著窗台下的小小角桌上擺著一樣東西——正是多年以前他親手給周正製作的會自動滴水反射月光的……“月神”。
周密緩緩的走過去,“月神”上的圓圈相框裏是周正高中時的照片,隻看得清俏麗短發還有淡淡笑容,但影像早已被常年的日光曬的模糊不清。
照片在他拇指和食指間被輕輕的撫觸,溫柔的起伏,好似照片上就是周正細嫩的臉頰,仿佛指尖仍有她的溫度。
時間總共不超過五分鍾,竇凡可以肯定。
但她從沒體會過如此漫長的五分鍾。
周密從安靜的房間走出來,筆挺的身姿,精工細作的半大羊絨外衣把他的身形修飾的更加完美,他輕輕咳了兩聲,繼而抬起頭來對著門外站著的竇凡抱歉的微笑。
竇凡承接不住這巨大的溫柔,趕忙捂著胸口結結巴巴的問,“……這麽快就走?”
周密點點頭,“是的,謝謝款待,打擾了。”
幾個女生同時真誠的搖頭,“不打擾!不打擾!”
竇凡又說,“那,那好,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嗎?等周正回來,我,我轉告他”
周密抬頭看了看走廊遠處,沉了兩秒,最終又淺淺笑著回答道,“沒有,你隻要告訴她早點回宿舍,房間外太冷。”
竇凡被卡的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了——原來,蹩腳演戲的她們一點也不高明。
周密走遠了幾步,忽然轉頭對竇凡說,“另外再告訴她——我給她半年時間,讓她別試探我的底線,七個月後,她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她翻出來。”
剛才還溫柔相對的笑容突然變成了冰涼的陰鬱,竇凡嚇的一愣,直到周密下了樓早已不見,她才趕忙點了點頭。
周正從廁所回到宿舍的時候,門開著,屋裏每個女生都在安靜的站著,盯著她看。
她們心裏縱有千百種問題,此時也不好問出口。
周正低著頭抿了抿嘴,又走回到床位,一眼看到床邊放著一個精美的手提紙袋。
她慢慢坐下,小心翼翼的打開紙袋裏的包裝盒——是一件淡粉色的羊絨外套,竇凡說,款式和他穿的幾乎一樣。
拎起衣服有些墜墜的沉,周正慢慢摸到衣服口袋,手一僵,隨即掏出完整的三遝新鈔——三萬塊錢。
呂錦華按耐不住內心的翻騰,除去周密的容貌不說,看言行舉止也知道根本就不是一般人,還有著裝打扮——那件半長的外套,她上個月回家在廣州的購物中心看到過啊,短款的八千,長款一萬五六啊!再加上裏麵那件不顯眼兒的大品牌襯衣,好歹兩萬多!
呂錦華盡量忍著激動,佯裝平靜的問,“周正,這人是誰啊?是你們家親戚給你送錢來了嗎?”
竇凡瞪她一眼,“錦華你不知道就別胡說八道的。”
呂錦華反駁,“我沒有胡說八道啊,我這不是問問嘛?不是親戚難道是男朋友嗎?不過,這麽有錢……你怎麽會交不起學費?再說不缺錢的話,為什麽當時不去上央美啊?”
周正沒有任何反應,仍是低著頭挽著那件大衣靜靜坐著。
竇凡剛忙走過去把呂錦華在內的幾個人一起哄出門外,“行了,你們,別八卦了!趕緊去上課。”
眾人嘰嘰喳喳的走了,房間裏又如同周密來時那樣的安靜。
周正始終怔怔的坐著,沒有表情,也一聲不吭。
竇凡都看在眼裏,過了很久很久,她忽然走過來對周正說,“周正,他是你男朋友吧?”
周正的指尖在大衣上輕輕動了一下,依舊不回答。
竇凡又說,“剛才他自己在房間裏的時候,門沒有關緊,我看到他對你那個‘機器’上的照片摸了很久。”
周正一愣,轉頭望去,伸出手慢慢撫過“月神”上的照片,沒想到的是,她把自己的相片摳下來,後麵赫然藏著周密微笑的容顏,由於被周正的相片遮擋著,這麽多年沒有日曬褪色,依舊色彩明麗,隻是照片中間也粗糙了一塊兒,是人為經常觸碰導致。
竇凡一直看著,望著兩人照片上各自年少時的稚氣模樣,忽然歎了口氣,“周正……他一直……都沒做過別的,不過臨走前,他站起來把你掛在梯子上的衣服攏在胸前——用手揉撚了好半天……我……我沒談過戀愛,甚至到剛才我都以為他是在撫摸衣料……現在我覺得……他……他——應該是在獨自一人抱著你吧……”
周正終於抬頭,愕然的看著竇凡無奈的眼睛,也許隻有一秒……哽咽出聲,淚水潸然肆意,幾乎無法控製又毫無斷點的,貼著臉頰、順著她終於留起卻還未過肩的半長黑發……洶湧落下,遍染衣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