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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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有李熙的撐腰、王公公的保證,林楠亦不願多說,不為旁的,方才他看的雖粗略,但因版本眾多,是以格外注意了一下署名,除了李資和李旬,其餘三位皇子一人一份,剩下兩份沒有簽名,他卻認得字跡,一本是時博文的,一本是他自己的。

    對這些個皇子評頭論足,他又不是瘋了。便是話傳不到正主兒耳朵裏去,李熙聽了也未必會舒服。

    為難道,“陛下實在難為學生了,就學生那點學識,如何分的出好壞來?便是當初父親講解的東西,也大多還了回去……”

    李熙拍拍案上厚厚的手稿和一大摞的“參考書”,冷哼道:“朕也看出來了。”

    又道:“朕令時博文率人寫出釋義來,時博文堅辭,後雖應了,暗地裏卻令你也寫一篇出來,他那一份前兒就弄好了,卻被他悄悄壓了下來,等你的完成了,才一同呈上。”

    時博文身為群儒之首,亦有自己的傲氣,雖注《三字經》可能會讓他名傳千古,但他終究不肯因人成事,畢竟林如海還在世,沒有由旁人來寫注的道理。

    隻聽李熙繼續道:“對你寫的東西,朕原也頗為期待,誰知細讀之下卻甚是失望——便想來問問,你父親當時便是這樣教你的?!”最後一句帶上了幾分厲色。

    林楠低頭不語。

    李熙語聲一緩,道:“朕原以為你是敷衍了事,但是看了這些東西,朕倒消了氣,隻不過,你既下了這般苦功,手稿上的東西,也頗能看的入眼,為何最後呈上的,卻是這種玩意兒?”

    林楠道:“先生說,這是給寶兒準備的……嗯,寶兒隻有五歲。”

    李熙沉吟,手指輕輕敲打書案,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釋,卻仍不肯輕易放過他,道:“這三字經無論怎麽說,也是你最熟,你自己的且不論,剩下幾本,你看孰優孰劣?”

    林楠暗暗皺眉,三字經淺顯易懂,李熙會當真品不出優劣來?為何非要他來排個一二三?

    故作沉吟了一陣,道:“父親曾說過,這世上沒有最好,隻有最合適。以學生看來,學生寫的淺顯,先生寫的中正,這三本則寫的深廣。”

    將自己的那本抽出來,道:“若是給蒙童看,自然是學生這本最好,先生的其次,餘下三本最末。”

    王公公看了他一眼,暗地裏抹了把汗:這位林公子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竟然將三位爺的大作排在了最次,便是皇上縱容,也沒得這般沒上沒下的道理,就不怕日後被算總賬麽?

    卻聽林楠繼續指點著幾上的書冊,道:“但若是給私塾先生看了好教育學子的話,先生這本自然最好,這三本其次,學生的就拿不出手了;若是交給先生的課業,這三本最好,先生的其次,至於學生的,交上去隻怕是要打板子的。”

    若他寫的是睡前故事,那時博文的就是語文參考書,而那三本,算是大學論文。正好他寫的是給寶兒看的,時博文寫來是給私塾先生看的,而三位皇子的,卻是給皇上看的。

    沒有最好,隻有最合適,於是這五本,個個都是最合適的,也就是最好的。

    李熙搖頭,這小子委實狡猾,話說了一籮筐,什麽人也不得罪,輕輕巧巧的就將他的問題回避了過去。李熙知道自己若再問下去,這小子隻怕要開始耍賴了,便不再勉強,問道:“你何時過的院試?”

    李熙話題轉的太快,林楠有些猝不及防,吭哧兩聲道:“……學生還不曾下過場。”

    李熙猛地抬頭,目光不善的瞪著林楠,哼道:“也就是說,我們名滿天下的林大才子,磐兒的先生,太傅的親傳弟子,現在居然連個秀才都不是?!”

    林楠汗顏,低下頭。

    李熙拍桌道:“你之前不是給朕信誓旦旦說,要考狀元光耀門楣的嗎?”

    林楠辯道:“學生隻說要參加科舉,沒說要考狀元……”

    李熙喝道:“還敢狡辯!”

    林楠低頭不吭氣。

    李熙自己生了會悶氣,又道:“去給你父親寫信,讓他給你買個秀才功名。”

    “啊?”林楠目瞪口呆。

    “啊什麽啊?朕說的話你沒聽到嗎?”

    林楠道:“不然、不然我明年就去考一個……”童生試在每年春天,今年的早錯過了。

    李熙怒道:“今年便是鄉試,你明年弄個秀才有什麽用?難道要朕將鄉試推後一年等你不成?”

    林楠道:“先生說,學生再過三年,正合下場……”

    李熙斷然道:“不行,今年你必須下場。”

    林楠哀聲道:“我爹真的會打死我的!”

    李熙一時氣結,他堂堂天子,偏偏這小子在他麵前滑不留手,在他爹麵前卻像耗子見了貓似的。

    有心親自寫信給林如海,但是想起他的脾氣,不知怎的也有些心虛,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朕親自給你辦!等到了七月,朕派人送你回江南鄉試。”

    林楠的人生規劃裏,目前可沒有科舉這一項,頓時大汗,道:“先生說……”

    話還未說話,聽到啪的一聲響,卻是李熙又一掌拍在了案上,林楠忙閉嘴。

    李熙氣的吹胡子瞪眼,合著他家老爹、他家先生,個個都比他大是吧?看來是自己對他實在是太好了,導致這小子在自己麵前膽子越來越大,想來也是,他家老爹打板子、罰抄書,他家先生打戒尺、罰抄書……而他呢?盡跟著擦屁股了!

    不過,這種感覺,居然還不壞。

    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壓壓火氣,心平氣和道:“這《三字經》的好處,你知我知,但是百姓不知。朕總不能強行下令,天下童子必須以三字經開蒙吧?——現下隻有你是自幼學習《三字經》,你雖頗有才名,但若不能在科考中出彩,旁人未必會信服效仿。”

    熟讀三字經,能知天下事、通聖人禮,非是虛言,三字經涵蓋了教育、曆史、天文、地理、倫理和道德等各個方麵,對孩童的開智啟蒙有著難能可貴的作用。但是李熙更看重的卻是其中宣揚的人倫義理、忠孝節義,雖《論語》對此也有所涉及,但是《論語》太難,門檻太高,不及《三字經》淺顯易懂,朗朗上口,別說是開蒙的童子,便是不識字的村漢,多聽幾遍,也能誦讀幾句,若能讓忠君報國的思想在潛移默化之中遍植人心,便勝過了千軍萬馬,這也是李熙對《三字經》的普及甚至比林楠更上心的原因。

    林楠這才明白李熙逼他下場的目的,念頭微微一轉,道:“要普及三字經,也不必用這個法子,且不說學生能不能在科舉中一鳴驚人,便是能夠,學生一個人又能影響幾個人?”

    李熙看向他,道:“你有旁的辦法?”

    林楠點頭。

    “說。”

    林楠很想先提條件再答題,但終究還是不敢,道:“對於讀書人來說,讀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考什麽。”

    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高考指揮棒決定了高中教學模式,所以別看上麵天天喊教育改革,就算嗓子都喊啞了,下麵還是該填鴨填鴨,該題海題海。想當年多少人一輩子也沒機會見到一個外國人,就為了幾次考試,將abcd從三歲念到二十三歲,明清時更誇張,一個八股文,把全天下的讀書人都套了進去。應試教育在中華民族可謂是源遠流長。

    “所以,”林楠繼續道:“隻要將童生試的考題略略加一點三字經的內容,不怕他們不讀。不過,這是硬法子。”

    李熙問道:“還有軟法子?”

    林楠點頭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三位殿下不是寫了注麽?隻需將之全部實名刊印發行,天下人必趨之若鶩,若是陛下親手寫個序言什麽的,那就更不得了了。”

    李熙看著林楠,目光有些微妙,這個問題,他與時博文等心腹大臣也曾討論過,法子不是沒有,但是卻沒有一個如林楠的這般直接有效的。而最讓他吃驚的,不是林楠能想到法子,而是他那輕描淡寫、信手拈來的模樣,忽然就想起老五李旬提起對林楠的印象時說的話:“反正不管什麽事,到了林郎手裏,便隻剩下了五個字‘也不是沒法子’”,不由有些愣神:難道這三字經真的有這麽神奇?一教就教出林楠這樣的怪胎出來。

    卻不知林楠身後有著幾千年的文明做底子,且他想的法子,與其說是直接有效,倒不如說是現代人所特有的功利,這樣的主意,李熙的那些大臣們也未必想不到,隻是不敢在李熙麵前說罷了。

    隻聽林楠繼續道:“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軟硬兼施,雙管齊下,一麵將《三字經》和《三字經注》大張旗鼓的發行,讓百姓知道陛下還有殿下們是喜歡《三字經》的,一麵故意放出些可靠的‘謠言’,說陛下有意將《三字經》納入童生試的範圍,等過個三五年,百姓們習慣了這種說法,再開始實施,他們也不會覺得難以接受,如此就兩全其美了。”

    李熙微微沉吟片刻,頷首道:“罷了,此次算你獻書獻策有功,你身上沒有功名,朕也不好賞,可有什麽想要的?”

    林楠大喜,道:“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

    “不可以。”

    李熙知道他要說什麽,一開口便斷然拒絕。

    笑話,林楠的法子是利用政令達到目的,若是沒有看得見的成績,如何看得出他的政令是英明的?更何況,讓百姓熟悉‘謠言’,三五年之後再在童生試中加入《三字經》,何如讓百姓看見《三字經》的成效之後,名正言順的推行?總之不管怎麽樣,讓這小子參加科舉,是必須的!

    見林楠神色怏怏,李熙安慰道:“你也無需擔心,時博文是穩重太過,其實進士科最重詩詞歌賦,在這方麵,天下少有人能及得上你們父子,科舉對你來說算不得什麽……唔,你想說什麽?”

    林楠搖頭,斷然道:“沒有!”

    李熙看著他不說話,林楠無法,央道:“我考完再說行不行?”

    李熙依舊看著他不說話,林楠悶悶道:“學生是想說,會寫詩詞歌賦的,不一定會治國,用詩詞歌賦取士,倒不如考策論時文。”如果越會寫詩就越會治國的話,那麽李煜也就不會成為亡國之君了。

    李熙點頭:“你能看到此點,倒也難得,隻是——為何要等你考完之後再說?”

    林楠老實道:“我不會寫策論。”

    李熙恨不得一掌拍過去,忍了氣,道:“有此遠見的,不止你一個,隻是事關舉國命脈,爭議數年也未有定論,有些事,朕也不能一言而決。”

    林楠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些事,當然要溫水煮青蛙,慢慢的來。”

    李熙訝道:“何為溫水煮青蛙?”

    林楠將這個後世人耳熟能詳的故事講述一遍,道:“突如其來的變革往往會讓許多人警惕抗拒,但是漸變就會令人逐漸適應和習慣了。”

    李熙沉聲片刻,不置可否:“朕知道你這些日子正在郊外建園子,這樣吧,園子你也別建了,朕直接賜你一個就是。”

    林楠搖頭:“謝陛下厚愛,但是那園子是我親自畫的圖紙,花了許多心血,委實不願半途而廢——若陛下允準,學生倒真有個想頭。”

    “說。”

    “那個……”林楠有些不好意思道:“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工人又貴又難找,且時常有人請假……學生想,能不能那個……從工部借點人……”

    李熙冷哼道:“我說怎的賜園子給你還不要,原來是看不上朕的東西!罷了,明兒你派人把圖紙送到工部,什麽都不必管,朕讓他們按圖給你建一個就是。”

    林楠搖頭:“千萬別!陛下借人給學生就好了,東西就不要了。”

    李熙瞪眼道:“怎麽?怕朕為省銀子給你偷工減料不成?”

    “恰恰相反,我是怕您多花了銀子。”林楠賠笑道:“父親在江南,有船也有人,花一千兩銀子買來運到的東西,您要是去買的話,少了五千拿不下來,回頭領了您十萬兩銀子的賞,其實隻占了兩萬兩銀子的甜頭,我找誰哭去?”

    李熙無語,噎了半晌才道:“罷了,由得你。”

    起身道:“朕出來久了,也該回去了。你瘸著腳,就別送了,省的朕還要等著你。”

    走到門外,用林楠聽得很清楚的音量對王公公道:“回頭送一千兩銀子給時博文,告訴他,以後他家學生要蹭飯就讓他蹭吧,等這一千兩吃完了,朕再給他送去。”

    然後滿意的聽到門內傳來噴茶和嗆咳的聲音,得意一笑,加快腳步離開。

    直到登上馬車,臉上的笑容才漸漸斂去,對王公公道:“你向來眼力不錯,看那林楠性情如何?”

    王公公思忖片刻道:“老奴哪有什麽眼力,隻是跟在萬歲爺您跟前久了,長了些見識罷了——依老奴看,林公子聰明絕頂,又難得赤子之心。”

    李熙閉上眼,道:“聰明絕頂是真的,赤子之心嘛,也不是沒有,卻要看是對誰了……如海啊,你倒是生了個好兒子,不僅於詩書雙絕,在旁的方麵隻怕也不遜與你,知道朕不容他低調收斂下去,便立刻開始顯露鋒芒……”

    王公公一直低著頭,仿佛完全沒有聽見李熙說話一般,臉上沒有任何反應,隻聽李熙歎了一聲,又道:“楠兒的生員身份,你去辦。”

    王公公忙應了,又聽李熙似自言自語道:“以楠兒的詩才,三元及第想必不難。”

    王公公笑道:“是是,以林公子的才華,若不能三元及第,那才是奇事。”

    李熙嗯了一聲,又道:“園子的事,就交給老三去弄吧!這次《三字經》的事,老五且不論,他們哥幾個,就他連個屁都不放一個!還在工部折騰得神憎鬼厭的,將他先調開些日子也好——他那性子,真得磨一磨了!”

    這次王公公低了頭,連半個字都不敢回。(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