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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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楠神色微僵,但瞬間便恢複了笑容,微一使勁,順利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失笑道:“殿下吃醉了,今兒可算是我贏了一局?”
又笑道:“你方才多喝了兩杯,我也不占你便宜!”
仰起頭,手中玉壺高舉,一道銀線傾瀉而下。
李資沒說話,靜靜看著清澈如泉的美酒沒入那雙總是帶笑的唇,看著那淡色柔軟的唇染上珍珠般的水色,看著那玉白的臉頰上濺上剔透的水珠,看著透明的水痕順著少年光潤的下巴、頸項,無聲無息向下蔓延……
肺中的空氣爭先恐後的噴出胸腔,到了咽喉卻又被死死堵住,發出類似悶哼的聲音……李資狠狠閉了眼,呼了一口氣,抬手擋在眼前,無力的靠上椅背。
心中升起一絲悔意:也許他不該喝的這麽醉,又也許他該喝的更醉才開始說話。
林楠半壺酒下肚,眼前微帶眩暈,隨手將酒壺撂在一邊,自覺比上次進步良多,起碼這次喝的比灑的多,輕笑一聲:“興已盡,當歸矣!”
按著桌子借力起身,人站起來了,手卻被一隻強勁修長的手按住,從帶著厚繭的手心傳來的灼熱溫度,燙的他打了個哆嗦。
李資不過一觸即收,道:“難得與你暢飲一次,僅半熏怎夠?”
林楠笑道:“半熏不好嗎?陶陶然、熏熏然,如處雲端,樂而忘憂。喝的爛醉有什麽癮頭?隻換得隔日頭痛罷了。殿下約我來此,想必不會就為了將我灌醉吧?”
“可是我令你不安?”
林楠笑道:“殿下何出此言?”
李資淡淡道:“你雖看似豪爽,實則最不喜麻煩,凡事皆愛借力打力、順勢而為,從不曾主動去做些什麽,卻為何先在父皇麵前進言,後親至工部謀算,隻為送我一大功?我李資何德何能,能讓林郎你眼相看?”
見林楠笑容斂去,眉頭微鎖,李資繼續道:“你雖不喜麻煩,遇事卻從不退縮,向來不懼迎難而上,何以今時今日,卻對我諸多回避?我李資又何德何能,能讓林郎你避我如蛇蠍?”
林楠低頭笑了笑,將杯盞撇在一邊,換了碗來,也不用酒壺,直接抱了酒壇,一連斟上十來碗,道:“既然殿下喜歡豪飲,用小杯小盞如何能盡興?”
將倒空的酒壇放在地上,這才坐下,笑道:“空飲無趣,不如行個令?”
“你說。”
林楠道:“既然殿下有話要問,不若這樣:飲一碗,可提一問,對方隻能據實而言,若遇不願答、不便答、不能答之事,可陪飲一碗,但絕不許有半句謊言。”
李資看了他一陣,忽然搖頭失笑,道:“好。”
端起一碗,一口喝完,卻不說話,直接又端起一碗,一連三碗下肚,目光清明如故,靜靜看著林楠。
林楠讚道:“殿下好酒量。”
又道:“殿下的三個問題,實為一個問題,且答案殿下也心知肚明,這般連飲三碗,隻為聽我說一通廢話,豈不可惜?”
李資淡淡道:“這世上,總有些人,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黃河不死心的。”
林楠不置可否,微一整理後,淡笑道:“我向來不愛欠人東西,不論是人情亦或是其他。隻因欠人的東西總是要還的,我這人又隻愛吃敬酒不愛吃罰酒。是以能還的便自覺還上,否則若等到日後讓人追債,豈不是顏麵全無?”
這卻是在答李資的第一個問題,略頓一頓後輕笑一聲,補充道:“欠債之後能心中不安,如哏在喉 ,才是人之常情。反之若是習以為常,滿不在乎,才該問一句為什麽,殿下以為然否?”
李資不答,林楠又道:“一直以來,殿下助我良多,隻可惜我懦弱無能,一不能替我老爹做決定就此上了殿下的大船,二學不來東郭先生救的那隻狼,忘恩負義反咬一口,更不願事到臨頭時,被恩情所綁,做一些不能為、不願為之事。萬不得已,隻能提前報答了殿下的恩情。我雖懶散,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偷懶,自要盡心盡力,些許奔走又算得了什麽?如此一來,日後便是……”
林楠頓了頓,繼續道:“便是反目成仇,也能……問心無愧。”
李資雖早料到等他的會是什麽,但是親耳聽到時,一顆心還是慢慢的沉了下去。
“至於為何會有回避之舉……我想殿下是誤會了,我是來喝酒的,既然興盡,自然當歸。”
李資把玩著手中的空碗,目光卻不知落在了何處,唇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耳中聽到林楠的聲音,卻全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此生,從未覺得如此無力過。
那少年,明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可是偏偏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也無法靠近。
或許這便是他此生的魔咒吧!
當年他看著一身血汙的白衣少年,帶著笑從夕陽裝點的長街中慢慢走過時,便注定了他有了此生此世再也放不下的人。
他曾如登徒子一般悄然無聲的靠近,連呼吸都不敢稍重,隻為看清少年唇邊那抹清淺如水的笑意。
他曾如幼稚的孩子一般,刻意捉弄,處處刁難,不過想讓他能多看他一眼。
他曾效仿囂張霸道的世家子,派人將他強行截在路上,不過為了讓他聽他一句解釋……
他也曾將他背在背上,接過他所有的重量,穿過重重宮院,他暖暖悠長的呼吸拂過他頸側,他虛軟帶笑的聲音吹入他的耳際,讓他渾然忘了外間的淒風苦雨。
他也曾在他行動不便之際,借著攙扶之名,將他掐在懷裏,貼著他的後背感受他的體溫,低下頭,偷嗅從他發頂傳來的那絲幹淨清香的氣息……
他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搗鬼將他送到李磐身邊,他明目張膽的假傳懿旨救他出宮,他不擇手段逼迫早已致仕的陳太醫交出祖傳秘技……這一切,他做的無怨無悔。
在他心裏,那少年是孤獨而戒備的,他小心翼翼的守著護著,總有一日,能讓少年放下心防,接受他的靠近。
然而他等來的,卻是少年羽翼一日比一日豐滿,站的比任何人更正更穩,等來的是少年轉身一刀斬斷二人之間的牽絆,等來的是少年一句“便是日後反目為仇,也能問心無愧”。
自嘲一笑,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言語中,已帶了幾分意氣。
這個少年,他背過、抱過、扶過,甚至可以算是表白過,難道他就真的半點沒有察覺到他的心意?他不信!
林楠默然片刻,舉起酒碗示意,湊到唇邊一口口吞咽殆盡。
李資見他選擇喝酒,自嘲一笑,又端起一碗,一飲而盡,卻隻是為了喝酒而喝酒。他原有許多話要說,此刻卻沒了出口的必要,既然林楠早知他的心意,卻仍舊做出這樣的選擇,林楠的意思,也盡在其中了。
他還能做什麽?斬了他的翅膀,將他關進籠子,鎖在身邊?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不願、不忍、不舍。
但心中到底還是不甘的,帶著幾分醉意問道:“你厭惡龍陽之事?”,
林楠搖頭。
李資苦笑,他倒寧願他是厭惡的。
再一碗下肚。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果然真有其人?”
“……有。”
“是何人?”
“……不在此世,再難一見。”
李資已然酒意上湧,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問了什麽,林楠答了什麽,在某個問題之後,卻發現林楠忽然沉默下來,許久才道:“或許是……愛過的吧!”
林楠閉上眼,依舊無法祛除腦中眩暈的感覺,用手按住眉心,想起了那兩個人。
是……愛過的吧?
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
卻知道自己在這方麵,笨拙的令人發指。
殷桐喜歡他,他知道的,如果殷桐向他表白,他不會拒絕,因為這世上,沒有誰比他和殷桐的感情更深,他不介意和殷桐共度一生。可是殷桐對他太尊重、太小心翼翼,怕驚嚇了他,怕被他厭了,一味的將他捧著護著,卻硬是不敢說半個喜歡。
殷桐是個雙,他的"qing ren"裏,有女人也有男人,林楠想,這樣也好,也許有一天,殷桐能遇到自己真心喜歡的女人,結婚生子,遠比和他在一起要強的多。
他和殷桐都是孤兒,無親無故,兩個人相依為命長大,可是若是老了、病了、殘了,還依舊是兩個人相依為命,未免太虐了些。他孤單了一輩子,總希望殷桐能兒孫滿堂,等臨老的時候,有人伺候床前,死後有孝子捧幡哭靈。
可是殷桐就是不說喜歡,殷桐不說,他便無從接受,更無從拒絕。委婉勸他找女朋友,殷桐瞪大眼:“你前幾天不就見過了嗎?”,勸他結婚,殷桐嗬嗬嗬,說他老土過時。
既然殷桐不結婚,那好,那他就結婚,於是有了單琪。
雖然結婚是單琪的意思,但是林楠到底存了內疚,是以對單琪百依百順,隻要是她的要求,不管喜不喜歡,都會照做;隻要是單琪給他的,不管喜不喜歡,也會照收;結婚紀念日他也會在法國餐廳定位子,單琪生日他會從意大利買最新款的名牌包包,"qing ren"節會將大捧的玫瑰花送到她辦公室……
他以為這樣,就兩全其美了。他給單琪一個幸福的家,殷桐也會老老實實結婚生子。
可是他錯了。
他結了婚,殷桐便悔了,隻是他再悔,林楠也不可能拋下單琪和他在一起。殷桐衝他狠狠發泄一頓無果後,將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qing ren"打發幹淨,搬到他的新房對麵,表麵和之前一樣,嘻嘻哈哈做個好哥們,暗地裏卻將單琪的前男友招了來,想要將他們戳散……
而結了婚的單琪同樣不滿足,林楠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才能讓她滿足,所以單琪決定和前任男友在一起的時候,林楠也隻有一個“好”字。既然單琪和他在一起不快活,那她想飛就飛吧,可是誰知,得了他一個“好”字的單琪,會傷心成那樣,仿佛她才是被拋棄的那個……
他在感情上,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原以為來了此世,與那個飛揚跳脫的林楠合二為一,便能長進些,但這個世界上的人,似乎比他更不會處理感情的問題,畢竟這個時代興的是盲婚啞嫁,先結婚再戀愛,戀不起來怎麽辦?找小妾!
他苦笑。
他不願娶妻,更不願找什麽小妾。
如果真的要找什麽人共度一生……
對麵的那個人應該已經醉的不輕,卻依舊坐的挺直,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
那個人,似乎不管什麽時候,總是這個樣子,臉上不會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可是每當林楠笑過之後,一回頭,總能看見那人眼中嘴角露出一絲下意識的笑意,那個時候,林楠心裏也是暖的。
這個世界上,有這麽一個人,會不自覺的為他的歡喜而歡喜,露出連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笑容。
這世上,除了林如海和林黛玉,再也沒有比李資對他更好的人。
可是那又怎麽樣?
幫李資上位,以後君臣相得,做他後宮中那萬花叢中一點綠?
還是要求李資放下眼前的榮華富貴,和他隱名埋姓浪跡天涯?等有一日驀然回首時,那人看著旁人權傾天下、風光無限時,責怪他壞了他的大好前程?
倒還不如一開始,便快刀斬亂麻,將話說絕了,死了他的那份心,也斷了自己心裏那小小的悸動。
但到底,還是不甘的……
桌上還有最後兩碗酒,林楠伸手端了一碗,笑道:“最後一個問題,當由我問才是。”
李資抬頭看著他,目光幽若深潭。
林楠一口喝盡,道:“誠王殿下可有意大位?”
李資看了他一陣,端起最後一碗酒。
林楠自嘲一笑,緩緩起身,道:“毛爺爺說,不對,好像是一個姓莎的詩人說的,他說‘一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我這個人,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是耍流氓這樣沒品的事兒,我是不做的……”
步履蹣跚的下樓,被等在樓下的林全搶上來扶住。
成三子等在樓下,待林楠下樓之後,便在另一側扶住,將人扶上馬車,目送馬車離開。
待馬車一走,成三子飛奔上樓,一進門便看見端著一碗酒傻笑的李資,忙過去攙扶,大驚道:“爺您醉了?爺您向來海量,怎麽今兒才一壇女兒紅就醉了?”哪怕那壇子酒是李資一個人喝的,也不至醉成這幅模樣啊!
李資推開他,將最後一碗酒一飲而盡,淡淡道:“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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