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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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揚州的宅子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林楠便抱著從馬車上順來的女兒紅去了山上的莊子。

    接下來的兩日,每日上午做一個時辰林如海出的模擬卷,下午看一個時辰的書,偶爾再練練字,剩下的時間,陪他爹下下棋,聽聽曲兒,他爹興趣來時,也會奏上一曲讓他飽飽耳福,林楠不由感歎,時至今日,他終於享受到考生在考前應有的調養身心的待遇了。

    山下的事,他雖沒再管,但是小道消息卻源源不斷,再加上些許臆斷,終於補齊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事情依舊起始於於長箋和蔡航的口水官司,不過當時誰也沒當回事,隻因從於長箋上任不到一個月開始,這兩個就開始互噴,幾乎沒停過火。事情突然出現變化的原因很“偶然”,一個河道上官員的小妾爭風吃醋,將她相公的新寵推了一把,誰知那新寵竟懷著兩個月的身孕,這一推便推出禍事來了。小妾被關在柴房,聽見下人們說明兒便要將她發賣,走投無路,又恨相公無情,一怒之下去書房偷了賬簿,攔了於長箋的轎子告狀,以求庇護。

    雖然這裏麵疑點頗多,比如這小妾被關在柴房,如何去得書房,還能偷了那般緊要的東西逃出深宅大院?又比如那官員丟了要緊的東西,自然會加緊追查,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如何逃過重重追捕,逃了足足數百裏?又比如那小妾孤身一人,舉目無親,為何能準確打聽到於長箋的行程,來個攔轎喊冤?

    隻是不管裏麵有多少疑點,這東西卻是千真萬確的。

    於長箋如獲至寶,立刻派人核實,然後具本上奏,拿人頭做保,懇請李熙派人徹查。

    於長箋寫的是密折,他的奏章,除了李熙,就隻有奉命辦差的李資見過,李資來江南甚至還打了送林楠回鄉鄉試的幌子,按說應該是萬無一失才對,可是,偏偏於長箋那邊又出了事兒。

    據說是於長箋手底下一個奉命調查過賬簿真假的差役因玩忽職守被於長箋打了板子,一氣之下投奔了蔡航,帶的投名狀就是這個消息。

    蔡航頓時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按說此時事情還沒挑明,他將銀子補上,寫個請罪折子,編個銀兩緩發的理由,這事兒也就過去了,可問題是,等他急急的招兩個兒子回來,以為他們能帶回“賣園子”的四十萬兩銀子的時候,卻被告知,別說四十萬兩,連他砸鍋賣鐵湊夠的二十萬兩本錢都被兩個兒子輸的一幹二淨了!這個消息仿佛是五雷轟頂,蔡航被氣的當場吐血昏迷,醒來以後想到眼下的處境,連死的心都有了,蔡家上下,一片愁雲慘淡。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自知闖了大禍的蔡家兄弟行屍走肉一般的過了兩日,忽然有一日在酒樓上“得了靈感”,竟想出一個“絕妙”的、一箭雙雕主意。

    其一,銀包銅,補齊庫銀,取了屢屢與他作對的於長箋的人頭。

    其二,做出劫船的假象,除了讓所有人走入迷途,更能嫁禍漕幫,將林如海這礙眼的家夥趕出江南!

    蔡航自以為得計,卻不知他親手將自己的貪腐之罪變成了謀逆大罪,卻不知他親手將李熙為他開的後門生生堵死,原本隻是挪個地方的事兒,硬生生的被他自己變成了滅頂之災。

    原本進行的極為順利的計劃,在林楠返鄉之後,變得不可控製。

    先是被管事從林家帶來的消息氣的衝昏了頭腦,放棄初衷,直接嫁禍林如海,結果引得林楠下山,以致一敗塗地……

    最覺冤枉的,便是那些在銀庫裏藏了贓物的縣官們。

    這種瓜分河道銀子的事,別說他們,但凡是沿河一帶的官兒,誰沒做過?隻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悶聲發大財,誰知事情竟會被那油鹽不進的於長箋捅到了禦前?正不知所措的時候,河道總督竟將缺的銀子悄悄的混在修河的建材中又送了來,頓時大喜過望,能有多秘密就有多秘密的將“銀子”運進了庫裏,待李資來查的時候,不知道多心安理得。

    可誰知這些銀子竟是假的,是假的也就罷了,欺君之罪最多死一家子,可是居然裏麵裝的贓物——劫官船、殺官差,那是什麽罪?誅九族的啊!之前盼著皇帝越糊塗越好,現在卻隻想皇上千萬能明察秋毫,知道他們是無辜受累啊……

    這些人自覺冤枉,但在林楠心裏,他們卻死有餘辜。他生活過的現代,因為各地水庫的修建,令得數十年不見大的洪災,可是這個時代,卻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洪水中,若不是這些貪官將大半的修河銀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何致於大堤在洪水麵前這麽不堪一擊?這些人,便是死上一百次也不足惜。

    聽完林全帶回來的八卦,林楠想了想,去上房尋林如海下棋。

    “爹啊!”林楠見林如海品著茶悠然落子的模樣,再看看自己眼看不保的大龍,支著下巴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隻能無聊的自己同自己下棋?”

    左手打右手這種事兒,他爹玩的可真利索啊!那兩個鬥的天翻地覆,卻不知自己不過是別人手裏的扯線玩偶罷了。

    林如海唔了一聲不說話,將指尖夾著的黑子落下。

    林楠拈著白子卻不落,道:“父親,蔡航這次已經再無翻身之地,您說皇後可會受到牽累?”

    林如海淡淡道:“出嫁從夫,皇後為陛下生了一個兒子,養了三個兒子,算是有大功於社稷,廢與不廢,都有道理可講,端看皇帝怎麽想了。”

    林楠歎道:“咱們的皇上對後宮,向來隻圖省事兒,隻怕蔡航倒了,皇上更好用皇後給他壓製後宮了,八成又要將她捧起來……爹,我同她八字不對付,遇上就生事,您想個轍,把這皇後換……哎喲!爹,我過兩日就下場了,你還打我頭!”

    林如海將手上順手撈的書冊丟開:“不幹你的事就少操心!”

    林楠嘿嘿道:“知道了。”

    不幹他的事,那就是說是他爹的事了……

    一局下完,毫無懸念的以林楠的落敗告終。

    收拾殘局的自然是林楠,他一麵撿著棋子,一麵道:“爹,我明兒一早就啟程去金陵了,您沒什麽話要說嗎?”

    林如海不緊不慢的喝茶:“說什麽?”

    林楠盯著他不說話,林如海被打敗了,隻得道:“字寫的漂亮些,少寫幾個錯別字,不要汙了卷麵……還有,嗯,避尊重諱。”

    “沒了?”

    “沒了。”

    “還有這一次的主考官喜歡什麽樣的文風?穩重的還是激進的?華麗的還是樸實的?還有他喜歡什麽樣字體?他的政見如何?”

    林如海思索道:“這一次的主考官……嗯,是個耿直的老狐狸。”

    耿直的老狐狸……天知道狐狸是怎麽耿直的。

    “就是懂得什麽時候當強項令,什麽時候做縮頭烏龜的聰明人?”

    林如海點頭。

    “嗯……”林楠沉吟道:“父親,您說我能考上解元不?”

    林如海沒好氣看了他一眼:“我記得你連秀才都是買的……你覺得你你這半年的用功,便比的上旁人數十年苦讀?”

    林楠老老實實道:“不能。”

    卻又道:“不過,混個解元當當應該沒問題吧?”

    林如海為之氣結。

    林楠悠然道:“我記得大三元,父親隻得了會元一項,兒子自然要爭氣些,替父親彌補這個遺憾。便是不能三元及第,也要爭取二元是不是?”

    握拳道:“若是這次不考不上解元,我就閉門苦讀,三十歲之後再入科場,以求厚積薄發,一舉奪魁!”

    後麵數語,說的是鏗鏘有力,斬釘截鐵,卻將林如海氣的仰倒,伸指指向門外連聲道:“滾滾滾!”

    林楠也不惱,笑嘻嘻出門,臨到門口,卻又回頭道:“爹啊,聽說解元的文章是要貼出來供天下士子瞻仰的,您說,如果我不小心寫了幾個錯別字,他們可怎麽好?”

    十幾年不間斷寫字的人,連手指頭都帶了慣性,除非是那種錯了一輩子的字兒,否則哪那麽容易寫錯別字?林如海氣的順手將手裏的茶杯丟過來:“還不給老子滾!明兒一大早就走,臨行也別過來了,省的惹老子心煩!”

    林楠笑嘻嘻行了一禮,轉身去了。

    林如海看著林楠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卻又啞然失笑:這小兔崽子,居然學會將他的軍了,明目張膽的問他討要解元之位——他這是以為貢院是他爹開的呢!他姓林,又不姓李!

    林才一直守在門外,待林楠走了才進來收拾,林如海另取了杯子給自己倒茶,一麵道:“回頭將今兒的話傳出去。”

    林才微楞,道:“老爺您不是說大爺的文章還欠幾分火候嗎?要考解元恐怕……而且因江南士子因科考之事屢屢鬧事,為免他們借機生事,曆屆解元都隻取身世平平之輩,老爺官居三品,便是大爺當真有解元之才,也會被降上一二名而取之……老爺,想來大爺不過是說的玩的,若是把話傳出去,可就沒有轉還的餘地了。”

    林如海淡淡道:“你以為他是在說笑?若考不上解元,莫說是他,便是我也不會讓他繼續上場。他年紀太小,名聲卻又太盛,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他,若是在場上成績平平,隻怕立刻便成了旁人口中的‘仲永’一流,日後不知要受多少閑氣,添多少坎坷顛簸。若如此,倒不如急流勇退,等聲名淡去,再進官場,那時便是不能一舉奪魁,有十年閉門苦讀的名義在,前路也會平順許多。”

    “可是三十歲才入場,也太晚了點吧,別的不說,沒有功名在身,親事也不好找啊……”

    林如海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三十歲才入場,起碼再過十年才能在官場站穩腳跟,那個時候我多大年紀了?難道讓我拄著拐杖去遊山玩水不成?”

    這下林才是真被繞糊塗了,半天反應不過來——他家老爺說的到底是許他家大爺三十歲才下場,還是不許呢?

    忽然一拍頭:自己是糊塗了,老爺說如果大爺考不上解元就如何如何……大爺隻要考上不就成了?可是……大爺的文章還欠著火候呢……

    隻聽林如海悠然道:“你莫忘了,楠兒下場可不是我的意思,他若半途而廢,也輪不到我著急。”

    又道:“楠兒最近不是找人買戲班子嗎?你去將玉泉班、流雲班也買下來。”

    林福訝然道:“老爺,大爺買戲班子是放到姑娘的園子裏,那裏麵不許一個男的進去,更何況,那兩個班子可是您最喜歡的……”

    注意到林如海微皺的眉,忙住了嘴,道了一聲是,退了下去。

    ……

    第二日一早,林楠從善如流的沒有去向林如海辭行,黛玉和管家林福送到門外,林福待黛玉叮囑完了,才上前道:“大爺,老爺說,字寫的漂亮些,卷麵整潔些,記得要避尊重諱。”

    林楠無語,這話昨兒剛聽過一遍,除了這個,他爹就沒話說了嗎?

    隻聽林福繼續:“……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別怕麻煩,不要光吃醬菜,人參帶著,別忘了讓人給您煮進粥裏,當然也不能過量,還有千萬記得帶枕頭,不然睡落了枕,脖子疼頭也疼……”

    林楠打斷道:“福叔,這到底是父親的話,還是你的話?”

    林福一噎,訕訕道:“前麵老爺的,後麵是小的的,呃,小的忘了,這是該叮囑林才林全的話……”

    身體轉了半圈又轉回來,扶額道:“小的又忘了,昨兒已經交代過他們了。”

    林楠無語,隻聽林福又道:“不過有句話當真是老爺說的。”

    “什麽?”

    “若有一個錯別字,四書抄一遍。”

    林楠氣結,轉身上車。

    揚州到金陵,不過是半日的路程,待林楠到了地方,卻發現自己昨兒晚上才發的關於解元的宏願,居然先自己一步進了金陵。

    隨著這句豪言壯語流傳開來的,還有他偷來的那幾首詩。

    幾乎是一夜之間,林郎的“紅泥小火爐”、“杏花飛滿頭”還有“心有靈犀一點通”就傳遍了大街小巷,酒樓客棧的招牌不知怎的就換成了他帶入這個時代的新的字體,街頭巷尾莫名出現了不少賣仿寫的“林體”的字畫攤……

    有了這些做底子,對著他的狂妄之言,士子們沮喪的多、自怨自艾的多,也有不服的,卻隻敢暗地裏撇著嘴不屑的冷笑幾聲,斷不敢大搖大擺的站出來說一聲“不自量力”,否則,寫不出比林楠更好的字兒,拿不出他水準相當的詩文,等於是自取其辱。

    林楠日間坐車有些勞累,晚上早早便上床歇了,第二日起床,正用著早餐,便見林全來報:“今兒一早天還沒亮就來了客人,眼下正在客房歇著,他說不要打擾您休息,讓小的等您起身了才來通報。”

    “來的是誰?”

    “誠王殿下。”

    林楠楞了一陣,放下碗筷,洗手穿了外裳,才向客院走去。

    客院裏,李資也正在用飯,見林楠進來,笑道:“怎的今兒這麽早起身?”他記得這小子慣愛睡懶覺,偏又偶爾起的比任何人都早。

    林楠坐下道:“昨兒睡的早。”

    一麵吩咐下人也替他盛上小米粥,道:“殿下此刻不是該忙的腳不沾地麽,怎的還有空到這裏來?”

    李資道:“別忘了我的正經差事可是陪你來科考,不來怎成?”

    林楠搖頭失笑,隻聽李資聲音微低,道:“我向不曾承諾過你什麽事兒,難得答應一次要陪你上場,豈能言而無信?”

    林楠倒是記得李資是說過這句話,但當時他是順著李旭的話往下說,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且李資此語說的也未免太……微微皺眉,隻是看著李資布滿了血絲的眼,有些話便出不了口,默然片刻後道:“昨兒不會趕了一夜的路吧?”

    李資笑道:“趕路的是三子,我在車上卻睡得香……這幾日四處抓人,難得有消停的時候,隻昨兒倒還好好睡了一覺。”

    林楠苦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考試還要人陪?沒見我爹都沒來呢!殿下實不該因此耽擱了正事。”

    李資搖頭道:“都已經處理的七七八八,剩下些手尾,有二哥和於大人在也盡夠了。”

    同在山上的日子幾乎沒甚區別,依舊是上午做“模擬卷”練練手,下午看書練字,隻是陪他下棋聊天的人換了李資。

    林楠嘴裏不說,麵上不顯,但心裏終究帶了暖意。前世他是孤兒,高考的時候,班上大多數的父母都來陪考,一場下來,便眾星捧月似得圍上去:考的好不好?題目難不難?做的累不累?想吃什麽喝什麽?而則他形隻影單的默默去班主任那裏交準考證,末了去食堂吃飯……

    時到如今,他竟然也有人陪考了,且陪考的還是堂堂皇子。

    晚上李資出去拜訪舊識,他不說去哪兒,林楠自然也不會多嘴去問,依舊早早歇了。

    第二天一早剛起身,便聽見林全興高采烈的聲音:“大爺,您今兒練字的廢紙別燒了行不?留著讓小的們拿去換點兒零花錢吧!”

    林楠愕然。

    林全興奮道:“大爺您不知道,江南的士子瘋了,此處尋您的真跡,今兒一早,門口圍了一堆的人,就想買您幾個字兒……大爺,您賞給小的幾張廢紙,就頂小的一個月薪水了。”

    林楠冷哼道:“這是嫌我給的錢少了?”

    林全訕訕,他哪裏是真想賣了他家主子的廢紙片兒,不過興奮過頭罷了。

    “昨兒晚上到底出了什麽事兒?”

    林全道:“大爺可知昨兒晚上三殿下去了何處?”

    林楠反問道:“你知道?”

    林全神秘兮兮道:“因今兒考官們便要進貢院,昨兒晚上,主持這次江南鄉試的主考官大人,在此地的會英閣宴請此次鄉試的所有官員差役,三殿下恰逢其會,便也去湊了湊熱鬧。席間主考官大人提及曆代的書法名家,卻又提起大爺您,說隻見街頭仿寫的字體,便已然讓人驚歎,可惜至今未能見到真跡雲雲。”

    “剛巧殿□上帶了一本大爺您抄錄的遊記,便拿出來與他鑒賞,那主考官大人立刻大為驚歎,說您的字方嚴正大、樸拙雄渾,結體寬博而氣勢恢宏,骨力遒勁而氣概凜然……簡直是愛不釋手,厚著臉皮向三殿下討要,費了許多唇舌才讓三殿下割愛,主考官大人欣喜如狂,還將遊記在給在座傳閱……那些士子們知道主考官大人喜歡的是大爺您的字,大約是想臨時抱佛腳臨摹一二,好討主考官的歡心唄!”

    這個時代的士子,知道主考官大人的喜好是必修課,需知文章不是算數,對錯好壞分的哪有那麽清楚?在數以萬計的文章中,除了當真能讓人眼睛一亮的,誰能撓到主考官的癢處,誰就是勝者。

    林全說的口水飛濺,隻聽林楠忽然開口道:“我記得我抄錄的書雖不少,但是遊記卻隻有父親那兒才有,殿下從何得來?”

    林全一愣,正要說話,身後傳來李資的聲音,才知道他家大爺問的並不是他,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李資道:“我過來的時候,曾去見過林大人一麵。”

    林楠失笑道:“我們這位主考官大人,可是準備再耿直一次?”

    李資笑笑不語。

    所謂聰明的耿直人,便是要耿直的恰到好處……

    林楠撐著頭歎息:還真是沒什麽懸念的考試啊!

    字兒寫的漂亮些,少寫幾個錯別字,避尊者諱……鄉試啊鄉試,好沒意思。(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