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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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號考官進貢院,八號一早考生開始入場,那日天還沒亮,貢院外麵就已經是人山人海。雖是按州縣依次入場,順序早早的就貼在了貢院門外,但抵不住士子們急切的心情和不敢容半點兒意外的謹慎小心,哪怕是籍貫所屬在最後入場的府縣的考生,也早早的過來侯著,如林楠這般,睡到日上三竿才不慌不忙起身的,少之又少。

    當然,林楠之所以能如此從容,除了他心理素質過硬之外,更多是因為有一幫子下人替他占地方、探消息的緣故。

    用過午飯,看時候差不多了,就去了貢院附近的茶館,等了半個多時辰,終於輪到姑蘇地界,於是又轉移到附近的馬車上,再等了片刻,便輪到他進場。

    鄉試前後,但凡有些名氣的“才子”總是旁人口中的談資,林楠更是其中風頭最盛的一個,此刻眾人一聽叫了姑蘇林楠的名字,比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還要振奮,伸長了脖子看這位林郎到底生的是幾頭幾臂。

    幸好林家的遺傳基因相當不錯,林楠容貌氣質原就少有人能及,又見慣了世麵,雖在眾目睽睽之下,依舊舉止從容,步履悠然,翩翩如神仙中人,同這些徹夜未眠,又從淩晨等到現在,被人擠掉了鞋子、擠散了頭發的士子們相比,神清氣爽的林楠,那不隻是鶴立雞群,那是仙鶴立於落湯雞群……

    待林楠背影消失,人們臉上的失落尚未散去,人群便有人開始科普:林家乃書香門第,林郎之父林如海,是xx年的會元,xx年的探花……什麽?不知道?那《三字經》總知道吧,那就是林如海林大人專門為林郎編寫的!

    還有他師傅時博文,乃是太子太傅,除了太子殿下,就收了林郎這麽一個弟子,後來時太傅當了上書房的總師傅,負責教導所有皇子皇孫,才一時忙不過來,將他托付給自己的獨子時元洲教導……時元洲總是知道的吧?我們大昌,雖然三年就出一個狀元,可是三元及第的,數十年就時狀元一個!

    探花是爹,太傅做師傅,狀元當師兄……天底下每個讀書人必背的《三字經》索性就是為他編的——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需知普通的士子,大多隻是在私塾、學堂念書,條件好些的,家裏專門請了先生,可不管哪一種,先生本身也不過是落第的秀才罷了——若是舉人老爺,來錢的地方多了,誰會跑去掙那幾個束脩?進士就更不必說了,好好的官兒不做,來給你做家教?當然想同主家拉好關係以求更近一步的例外。

    所謂天下狀元秀才教,不是隻有秀才才教得出狀元公,而是狀元公也隻能找到秀才當老師……便是有家世比林楠還好的,有幸拜了名師,可那師傅也隻是掛個名兒,師生關係不過是另一種政治同盟,能偶爾指點一二就不錯了,有誰能像林楠一樣,一個在家優哉遊哉除了哄兒子沒什麽事兒做的探花爹,一個剛死了弟子正好沒工作的太傅先生,還有一個一直賦閑的狀元師兄……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當下便有不知多少人酸溜溜道:“同人不同命啊……我若要有這樣的爹和師傅,一個解元算什麽?”渾然忘了,那位現在可還不是解元呢!

    “……那是,那是。”方才還口若懸河的科普工作者總是笑著應兩聲,轉戰他處。

    隻是人們口中的林楠此刻卻全不似他們想象中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他正赤著腳,手提鞋襪,看差役對前麵的考生搜身,一臉黑線——要不要摸的那麽仔細啊……

    林楠咬牙,暗忖若是林成林全兩個做事不仔細,漏了打點這一環,回去定要扣他們兩個月,不,兩年的工錢!

    幸好那兩個小子大多數時候還是可靠的,輪到他的時候,那些差役看著搜的是萬分仔細,卻隻在衣角包袱上下功夫,楞是一個手指頭都沒上他的身,倒讓林楠虛驚了一場。

    進了場,號舍的情況比他住過得還要好些,明顯大了一圈不說,且幹淨異常,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驅蛇、驅蚊藥灑的太多,有點熏人,不過想想這鬼地方每隔三年才用一次,這種味道反而讓人安心。

    周圍的號舍也明顯沾了光,讓許多早就有心理準備的、自帶抹布挽了袖子準備幹活的士子頗為欣慰,直道我大昌對士子越加重視,昌盛有望雲雲。

    鎖門之前,可以去各處號舍串串門,林楠顯然沒有那個心思,也沒旁的人來找他竄門。

    他在“號舍”裏住的九日,有三日就是這樣無所事事一人獨坐,是以在這裏閉目養神,聽著周圍的動靜兒,半點不覺難熬,到了黃昏,也不叫號軍幫忙,自個兒煮了點吃的,天黑便睡了。

    第二日一早醒來,便看見考卷被悄悄放在枕邊的木板上,於是起床,洗把臉吃了飯泡好茶開始做題。

    中規中矩的題,林楠自被李資下令參加鄉試以來,時博文、時元洲還有林如海出的模擬卷不知做了多少,下手半點也不覺為難。

    第三日中午,貢院的大門終於第一次開了,同林楠一樣第一波出貢院門的人不少,林楠留在後麵,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才舉步,看著周圍一個個掛著凹陷的黑眼圈、神情恍惚、目光呆滯、腳步僵硬的晃晃蕩蕩的身影,林楠忽然就想起末世電影中的某些情節來。想著那個寫出“三場辛苦磨成鬼”的秀才,想必也是同他生出了類似的聯想,才有此感歎,頓時啞然失笑,負了手,努力做出精神的模樣向外走去。

    剛出了門,林成林全兩個便迎了上來,林楠拒絕他們的攙扶,向道旁的馬車走去,一隻腳剛踩上腳蹬,麵前便多了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林楠縮手:“別,三天沒洗澡,髒的很。”

    對上李資唇邊似別有深意的笑容,也覺得自己有夠矯情的,主動伸手抓住李資的手,借力登上馬車。

    回去休整一晚,第二日再入貢院。

    最後一場八月十五結束,林楠依舊是中午出考場,回家沐浴更衣,再睡上一覺起來,正好賞月。

    林楠前世時中秋節的固定項目是吃月餅、看元宵晚會,到了這個世界,第一個中秋節是趴在床上養傷度過的,這是第二個……效古人喝酒賞月,還是第一次。

    酒半酣,人半熏,漸漸便不知所雲。

    李資看著雙唇水潤、目光迷離、兩頰酡紅的林楠,覺得有些握不穩酒杯,深深閉了閉眼又睜開,強笑道:“既是賞月,有酒無詩,終究是少了些什麽,阿楠何不吟詩一首,以全此情奇景?”

    林楠隻覺得麵前的李資搖晃的很厲害,閉眼道:“我說我不會做詩,你定是不會信的。”

    李資含笑看著他,不說話。

    林楠繼續道:“不過……幸好我會背詩。”

    搖搖晃晃起身,口齒有些不清的吟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

    李資的目光追隨著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影,聽著他漫聲的低吟,一雙眼睛越來越明亮,待林楠一首詞背完,更是仿佛整張臉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還以為他不知道呢,原來都放在心上。

    低聲將這一句反複重複了數遍,李資緩緩起身,慢慢走到林楠身前,虔誠低頭,灼熱如同烈火的唇輕輕觸上少年冰涼如玉的額頭,聲音低如耳語:“……等我。”

    ……

    八月十五,賞月的不隻是林楠二人,主考官們也要賞月,依照慣例,第一場的草頭便在這賞月宴中產生。

    中秋佳節,場中的氣氛卻並不融洽,主考官正在大發雷霆:“我不知道什麽慣例!我等身為考官,職責便是為國選材,便要公正無私!若是為了巴結上官,或為了幾兩銀子,便讓無德無才之輩上榜,自是天理國法不容!但是若為避嫌,將真正的人才棄若敝帚,難道就對得起陛下的信任,對得起天下的百姓了嗎?”

    “大人,這是兩碼事,隻是降一二名錄取罷了,並不影響會試……”

    “是啊大人,江南士子桀驁不馴是出了名的,若是萬一鬧起來,我等誰都擔待不起啊……”

    “不必多說,若出了事,我一人承擔就是!若要讓我做違心之事,斷斷不能!”

    說的好聽,若真出了事,砍一顆人頭哪裏夠平民憤?正待再勸,外麵一人衝了進來,激動道:“大人!諸位大人!林郎又出新詩了!林郎又出新詩了!”

    眾人巴不得有人岔開話題讓他們的主考官大人冷靜一下,雖覺得此人未免太大驚小怪了些,卻仍紛紛做出動容之色來,道:“快,快拿來一觀!”

    來人一麵將手裏的紙卷遞給主考官,一麵道:“這是今兒林郎同三殿下賞月時,吃醉了酒吟的,幸好三殿下過耳不忘,抄錄了下來,不然當真是天下第一憾事啊!”

    說話間,主考官打開紙卷,一字一句念了起來。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席間許久無聲,末了,主考官拍案道:“今兒的事,可還有人有異議?”

    眾人麵麵相覷,主考官冷哼一聲,道:“若是誰覺得我祝某人不公的,讓他拿出比這個更好的文章來,也不需皇上定罪,我祝某人一顆項上人頭給他!”

    ……

    第二日,林楠依舊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沐浴更衣用早飯,坐上餐桌後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想了想,問道:“三殿下還未起身嗎?”

    林成愣了愣,開口道:“三殿下昨兒晚上連夜上京了,您忘了?”

    林楠皺眉,這不是忘沒忘的問題,而是根本沒人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李資不告而別,連夜回京?

    林成解釋道:“殿下前兒就收到了聖旨,令他即刻進京,因等著大爺您考完,殿下就拖了一日……我們也勸過,可是殿下他不聽,小的們也沒法子……”

    “昨兒為何沒人告訴我?”

    林成神色微僵,硬著頭皮道:“小的以為在馬車上殿下自己說過了,就沒多嘴。誰知後來您徑直去歇了,小的才反應過來,可是您倒頭就睡著了,起身以後又同殿下賞月去了,小的想說來著……”就是沒機會……

    林楠扶額,正待說話,林全風風火火進來,連通報都忘了,嚷道:“大爺大喜,昨兒晚上,主考官大人點了大爺的草頭呢!”

    林楠頓時忘了剛剛想說什麽了,林成大喜道:“恭喜大爺,聽說點了草頭的,隻要後麵的兩場考的不算太差,準準的便是解元呢!”

    林全道:“聽說昨兒可懸呢,許多位大人因老爺官位太高,怕江南士子鬧事,原先並不樂意選大爺,後來見了大爺昨兒寫得詩,才全部閉了嘴。”

    林楠皺眉道:“什麽詩?”

    林全笑道:“小的就猜大爺昨兒喝醉了記不住,早就備著呢!”

    從袖子取出一張紙來教給林楠,一麵感歎道:“幸好殿下記性好……”

    林楠打開紙條,明月幾時有幾個字跳入眼簾,耐著性子看到最後幾個字,忍不住伸手去揉砰砰直跳的太陽穴。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他一定是瘋了。

    忽然想起馬車上一瞬間的縮手,和今兒早上的若有所失。

    他不是會在乎旁人對他看法的人,若換了伸手的是馮紫英或衛若蘭,他想都不會朝上麵想,若換了是林如海,就算他爹捂著鼻子攆人,他也要故意湊上去惡心惡心他,但在李資麵前,他卻下意思的回避了——女為悅己者容,他這算什麽?

    他本以為上次酒後對李資說的很清楚,如今卻不怎麽確定起來,且不說他對自己的酒品越來越沒有信心,隻看李資的表現,也有跡可循。

    李資絕不是會死纏爛打的人,即便是他不死心,也會將話先挑明再說,斷不會就這麽不明不白的糾纏不放……可是如今為了等他鄉試,為了陪他賞月,將皇帝的聖旨都撂到一邊,這般舉動,早便超過了友誼的界限……

    偏偏這個時候……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他一定是瘋了。

    見林楠神色不對,林成林全也收了笑,擔心道:“大爺……”

    林楠無力揮手,道:“收拾東西,回揚州。”

    他忽然有些慶幸李資已經離去,否則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裝傻充愣?他不屑。

    再拒絕一次?他不……忍。

    想起那道幾度在他夢中出現的寬厚溫暖的脊背,想起那雙熱的發燙的有力的手,想起那人每次扶上他的雙肩時的指尖流露的隱忍和留戀……

    也或者是,不……舍。

    他其實,還是想有那麽一個人,可以和他並肩同行;他其實,還是想有那麽一個人,在他累了的時候,會扶著他,背著他;他其實,還是想有那麽一個人,會珍惜他,也讓他去珍惜……

    他和前世的林楠,終究還是不同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