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字數:9307   加入書籤

A+A-




    林楠回揚州之後的日子便不那麽清閑了,之前因要安心備考,各路的狐朋狗友都不敢上門,待他考完回揚州,便被無數帖子淹沒,陷入各種請客、回請中脫身不得。

    幸好屬於先前林楠的記憶尚在,應對這些場麵駕輕就熟,也不覺得有多難受。

    他在揚州這煙柳繁華之地夜夜笙歌之時,那邊朝堂上,卻是一副風雨飄搖的景象。

    李熙已經數日不曾上朝,自從李旭和李資的奏本抵京之後,每日朝堂上就隻聽到吵吵嚷嚷的聲音,李熙不耐煩,下令誰也不許妄議此事,待李旭等人回京再說,才得了幾日清淨。

    而李旭隻比奏折晚了數日到京,正好趕上八月十五賞月宴。

    八月十五,李熙依慣例大宴群臣,皇後也在後宮強撐著笑臉宴請命婦。

    這種場合,誰也不敢壞了李熙的興致,不管文武百官暗地裏是如何刀光劍影,至少表麵上還是其樂融融,然而酒過三巡,李旭風塵仆仆的趕到,頓時所有偽裝的笑臉同氣氛一起僵硬。

    雖然李旭一句話沒多說,向李熙請安之後就奉旨回去休息,但氣氛終究回不到之前了。按照慣例,李熙離席之後,宴會才真正熱鬧起來,飲酒賞月連詩閑聊直至夜半,然而這一次,文武百官誰都沒有賞月的興致,李熙離席不久,眾臣便紛紛打道回府。

    第二日,安靜了數日的朝堂又爆發一輪新的□,嘈雜堪比菜市場,嗓門大的差點沒掀翻金鑾殿的房頂,幾個脾氣暴躁的甚至差點擼起袖子動起手來。

    李熙喝止數次,卻安靜不多時依舊重燃戰火,一怒之下拂袖而去,群臣麵麵相覷,雖沒得吵了,可是卻不妨礙他們表達自己的意見,折子一道連一道的上。

    八月二十二,鄉試結束已經七天了,八月中秋也過去了七天。

    禦書房中,李熙一聲嗤笑:“通敵叛國?哈,說他謀逆也就罷了,居然連通敵叛國都來……”

    李熙將折子隨意丟在地上,王公公小心翼翼的再遞上一本,李熙打開看了幾眼,依舊是一聲嗤笑:“勸朕不要廢後?朕幾曾說過要廢後?這是生恐朕想不起來那是老六的母族?”

    仍是隨意丟開,王公公再次遞上一本,李熙這次卻不接了,淡淡道:“江南那邊還沒動靜?”

    王公公道:“那些人還在審,於長箋一日一道折子的上著,揚州知府……”

    見李熙臉色變得奇寒如冰,王公公連忙收聲,頓了頓,低頭輕聲道:“……林大人還在靜養,想必……”

    李熙恍如未聞,仰頭靠上椅背,右手撫上額頭,遮住雙目,拇指、中指分別扣在兩側太陽穴上按揉。

    雖他一語不發,但王公公依舊從他緊抿的雙唇看出他情緒極度糟糕,忙低了頭屏住呼吸,連上前幫忙鬆鬆肩膀都不敢。

    不知過了多久,李熙才開口,聲音中帶了幾許茫然甚至無助:“你說,他到底想怎麽樣?”

    李熙說的不明不白,王公公卻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誰,本想裝糊塗,卻終究還是不敢,戰戰兢兢道:“這事兒,和林大人他也沒關係啊……”

    “就是沒關係,朕才覺得心寒……他的本事,你和朕都清楚,他坐鎮江南十多年,雖默默無聞,但江南可有半點兒風吹草動是他不知道的?這十多年,多少禍事被他消弭於無形?若不是他睜隻眼閉隻眼,江南會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兒來?若不是他故意縱容,蔡航那個草包憑什麽在他眼皮子底下攪風攪雨?”

    “朕知道,楠兒傷了腿,朕對皇後的處置不疼不癢,是對不住他……可是,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還要顧著這家國天下!”李熙聲音略高,卻又很快低沉下去:“從楠兒傷腿到現在,足足四個多月,朕厚著臉皮朝江南去了多少信?他哪怕露出半點不滿,朕也會給他個交代給他個解釋,可他有沒有給朕半句真心話?現在這樣算什麽?江南的事,故意不管、不問、不說!完了連半個字的交代都沒有?這是在跟朕賭氣?”

    王公公賠笑道:“俗話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呢,更何況林大人從春上開始,就一直臥病……”

    “他臥病……你信?”

    王公公道:“人吃五穀雜糧,哪有沒個生瘡害病的時候,林大人一個文弱書生,且他向來任性慣了,身邊又沒個人伺候,連子女都不在身邊……陛、陛下?陛下?你怎麽了?都是老奴該死,老奴胡說八道,您……老奴這就去請太醫。”

    李熙臉色煞白,身體不受控製的輕輕顫抖,僵硬的抬手:“下去。”

    王公公飛快退了下去,臨出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坐在寬大座椅裏的明黃色身影,看上去竟有些瑟縮。

    他實在不知道,他說的話裏,有哪一句觸動了李熙的神經,竟讓這似乎永遠成竹在胸的帝王,產生了發自內心的恐懼。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熙沙啞疲憊的聲音傳來:“進來。”

    王公公小步跑近,李熙道:“老三還沒有到嗎?”

    王公公道:“按時辰船應該快到了。”

    李熙道:“派人去碼頭守著,見到老三,讓他不必回府梳洗,直接來見。還有,把老二也叫來!”

    “是。”

    王公公退下,李熙將案上放著的折子拿起來翻看,案上的三份折子,是最早時李旭、李資和於長箋從江南送來的,他如今拿起的,正是李資所奏。

    不同於於長箋表現出來的嫉惡如仇,不同於李旭字裏行間忠孝兩難全的矛盾痛苦,李資的折子語氣平淡,除了他的差事,半句也不曾多說。

    然而在李熙的心中,這份折子的殺傷力,比於長箋和李旭的加起來還要重。

    “……初查時,所涉十多個州縣府衙,皆賬目明晰,皆坦然無懼,皆……”

    隻說明事實,不做半句評價,不提半點意見。

    皆賬目明晰,皆坦然無懼……

    他隻查了一筆銀子,隻涉及了十多個州縣,這十多個州縣便賬目明晰,坦然無懼。若他查的河道所有的銀子,涉及更多地方,想必那些地方依舊是賬目明晰、坦然無懼……

    坦然無懼!

    誰給了他們對著欽差、對著皇子依舊坦然無懼的膽子?

    李熙冷笑,卻又沉思。

    老三他想做什麽,怎麽就敢這樣下刀子?便是往日再如何同皇後不睦,難道他忘了,若是皇後倒了,他就什麽都不是了嗎?難道他對那個位子,就真的半點想法也沒有?

    ……

    半個時辰之後,李旭李資並肩出宮,眼見周身無人,李旭終忍不住從今天天氣哈哈哈的話題中跳了出來,道:“三弟,你我在江南時,林大人對我們可不錯,更別說你我的差事若不是阿楠出手,隻怕現在還……你這麽做可不地道啊!”

    李資淡淡打斷道:“小弟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林家在江南的確是威望太過,確有一呼百應之勢。”

    李旭氣道:“你!你怎麽就……算了,不同你說了!三弟舟車勞頓,回去好生休息吧。”

    加快腳步離去。

    他倒不是當真替林如海不平,而是在李資進去之前,他已經說足了林家的好話,本以為李資與林家關係不壞,理應和他是同一口風,誰想這小子就是個死腦筋!

    如今兩廂話一對比,誰真誰假一目了然,雖李熙看起來神色如常,但是誰知道他心裏是如何想法?

    不過父皇向來頗重情義,希望能看在他是因林楠助他破案的份上,對林家存了感激之心才為林家遮掩,不要因此對他失望才好。

    回去先寫請罪折子,再自罰抄幾遍孝經……

    李資看著李旭的背影遠去,淡淡一笑,這個二哥,往日看著還不錯,如今卻越來越沒了分寸。林如海是什麽人?能讓他們看見的東西,自然就是想讓他們看見的。更何況,林楠曾有意無意說過“無論父親是否還在此地為官”的話,可見林家早就沒準備在江南再待下去了。

    最重要的是,李熙一向英明,林如海一年前在江南殺了那麽多人,江南勢力被他徹底清洗,若林家依舊還默默無聞,半點影響力也無,那才是真正值得深究的事兒……

    目送李旭的身影快速拐過一個月洞門,李資才再次舉步,卻見王公公帶著人匆匆而來,見到李資道:“三殿下可知二殿下現在何處?”

    李資伸手指了路,王公公告了罪,匆匆去了。

    李資想了想,步幅不變上前,到了月洞門外,卻見王公公不知去了何處,隻李旭呆立,上前問道:“可是父皇有旨意?”

    李旭苦笑道:“反正便是我不說,最晚明兒你也會知道……父皇讓我去勸戶部尚書上折子告老還鄉。”

    李資沉吟道:“戶部尚書向來站在皇後一邊,力挺六弟,此次被牽累也是情理中事。”

    李旭道:“三弟可知接任的是誰?”

    李資:“是誰?”

    這個時候,不管是誰接任,也不該讓李旭如此吃驚才是。

    隻聽李旭沉聲道:“姑蘇、林如海。”

    頓時呆住。

    ……

    差不多同一時間,林楠終於應酬完畢回去莊子。

    到莊子不久就被林如海叫到書房,林楠進門的時候,林如海正在寫大字,林楠過去看了眼:“這是什麽?”

    林如海將寫了字的紙丟給他,道:“你的字。”

    又道:“再過一段日子,你便是舉人身份了,也該有個表字了。”既中了草頭,便是不為解元,也無落榜之虞,一個舉人身份是十拿九穩的了。

    “忘機……父親是覺得我用心太過?”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道:“若論機心,我遠在你之上,又豈會因了這個責怪於你?隻是做父母的,總不希望兒女活的太累——你便當這是我的一點奢望罷了,無需放在心上。”

    林楠低頭將這兩個大字收起來,又謝過了林如海,笑道:“父親,聽說舉人都要稱老爺的,等我成了舉人老爺,父親您可就成太爺了。”

    林如海頓時愕然,這種心理準備,他還真沒有……隻是,舉人也就罷了,等那小子開年考上進士,補了缺,那可就非得稱老爺不可了。

    林老太爺?

    林如海頓時黑了臉。

    一回神,見那小子扔完炸彈就要走人,忙將人喚回來,道:“你在京城呆了不少日子了,過來看看,這裏麵可有認識的,品性如何?”

    林楠接過厚厚的一疊紙,翻看了幾頁,道:“父親,您不會是想給妹妹挑夫婿吧,她還小呢。”

    “都快十四了,還小什麽?”林如海道:“成親是早了些,但總要先把婚事定下來。原本也不必這麽急,隻是你讓玉兒在京城弄的玉芙園,明春便要開門迎客了吧?在那之前,最好先讓玉兒定親。”

    林楠一轉念便明白了林如海的顧慮,明春之後,玉芙園必然聲名大振,成為京城所有貴婦、貴女的聚會之所。不管黛玉有沒有出頭露麵,她身為園主,名字必然會廣為人知,這種名聲,對於待字閨中的少女來說,全無半點好處,但若換了是已然成親、或定親的女子,卻是有益無害。

    歉然道:“是我思慮不周。”

    林如海搖頭道:“不必如此,你這件事做得極好。女人這一輩子,都在後院中打轉,隻有自身的腰杆兒挺直了,那些三姑六婆才不敢欺負到你頭上來。否則便是給她找的夫婿再好,也休想能過得暢意。有了玉芙園,隻要玉兒稍稍爭氣些,這輩子都不必受旁人的閑氣,隻一心過自己的日子便好。”

    林楠低頭看單子,也不知道林如海用什麽標準來挑的,上麵他認得的人沒有幾個,一時間看的頭昏腦漲,道:“父親,這也不是我們大男人幹的活啊……”

    林如海也頗為頭疼,道:“你先粗粗的濾一遍,將不合適的去了,然後我再派人一一去查……”

    林楠道:“沒有畫像嗎?”

    “等查的時候,我自然派人去悄悄的畫了,你先看看再說……”

    林楠低頭翻的飛快:“這個去掉,他家的媳婦要做宗婦的,一天不知道多少煩心事;這個去掉,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打仗,武官太不靠譜;這個去掉……”

    林如海將他扔掉的紙又撿回來,斥道:“誰讓你看這個?不做族長不就成不了宗婦?武官你不會設法讓他不上戰場?”

    林楠無奈道:“那看什麽?”

    “罷了。”林如海將那一疊紙重新收了回去,道:“我還是直接讓人去查吧,大不了多耗些時日。”

    又歎道:“玉兒的事還好說,你說不定明年就要授官,所謂先成家後立業……”

    找女婿還能派人去查,可是挑媳婦就隻能由家裏的女性長輩出去相看,可憐他們家大小兩個光棍……

    “爹啊,您看女人的眼光如何?”

    “額……”林如海噎住。

    林楠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不怎麽樣,嫌棄道:“那您還是省省吧?”

    林如海惱羞成怒,拍案道:“怎麽跟你老子說話呢?!”

    發火歸發火,發完還得想法子:“不然,我先給你們兩個找個後娘?”

    林楠道:“我是不介意您再去娶個二八佳人,但是要將我和妹妹的終身大事放在她頭上……您還是讓我自個挑行了。”

    林如海也沒有更好的法子,道:“反正是同你過一輩子,你自己看著辦吧,不過有兩點絕對不許。”

    “您說。”

    “不許沾惹皇室宗室,不許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

    林楠道:“不做上門女婿也就罷了,皇室宗室又怎麽了?”

    林如海道:“皇室宗室不得聖旨不得出京,你若娶了公主郡主什麽的,可就一輩子被關在京城了。”

    林楠點頭,忍不住將那個人朝林如海的條件上套,發現他爹挑媳婦的條件雖然不苛刻,但那個人想要及格的話……

    搖頭將這些亂七八糟的甩開,道:“反正媳婦兒我自己找,爹您就別操心了。”

    “若是不然,等你妹子成了親,讓她去幫你相看……”

    林楠也不是第一次發現他向來靠譜的爹在有些方麵很不靠譜了,無奈道:“爹啊,妹妹今年才十四歲!”更何況他妹婿還不知道在哪個尕瘩裏呆著呢。

    想到挑女婿才是當務之急,林如海更是心煩,不耐煩道:“罷了,你下去歇著吧,讓林福進來。”

    林楠應聲出門,林福正守在外麵,林楠招呼了一聲便自去了。

    林福進門,喚了一聲:“老爺。”

    林如海已然恢複常態,道:“自太子去後,這揚州便成了香餑餑,再不是久留之地,此次之後,我應該會挪一挪。我曾在北邊住過兩年,那地方冬天雖冷,卻有地龍取暖,室內溫暖如春,夏天太陽雖烈,但在陰涼處卻不覺酷熱,就是氣候有些幹燥,若是適應了,倒比南方還要好過些。”

    林福道:“老爺可是有了目標?”

    林如海點頭道:“陝西巡撫任期將滿,履曆也不錯,這一次朝中大動,要令他升遷也不難。末了我便去陝西做兩任巡撫,若是楠兒走的順暢,我便可告老還鄉,享享清福了。”

    林福應了一聲是,道:“小的這便親自上京一趟。”

    林如海嗯了一聲,道:“多帶些銀兩,這時節,那些皇子一個個窮的叮當響,銀子比什麽都好使。”

    林福應了,林如海又道:“這上麵的人,派人去查一查。”

    林福接過單子,訝道:“全部?”

    “……全部。”

    作者有話要說:和諧春風吹大地,所以,“浪”是不可以的,“蕩”更使不得,於是一覺醒來,就發現我們家阿楠已經改邪歸正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