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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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林如海是一品大員,可是也沒有隨隨便便將兒子帶進宮的權利,是以林楠隻有先在外麵的馬車上等著,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人來招呼他進宮入殿。

    進了金鑾殿,剛將見駕那一套規矩做完,還沒看清眼前的形勢呢,便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帶著冷哼:“就是你這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異想天開的說讓軍隊去救災?小鬼你知道軍隊的職責是什麽嗎?”雖林楠在老百姓和讀書人中聲望不錯,但在這些刀口舔血的軍人眼中,也就是能寫幾句歪詩,有幾點小聰明的讀書郎罷了!

    林楠扭頭看去,說話的是個五十來歲的武將,雖年紀不輕,但精神極佳,雙眉濃黑,其形銳利如刀,說話間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周身帶著恍如實質的煞氣,頗為駭人。

    林楠望向殿上最熟的兩人,李熙回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而林如海則看都不看他一眼,白費了他醞釀多時的複雜情緒。

    自求多福就自求多福!

    林楠望向那武官,道:“這位毛長齊了的大人……”

    話一出口,噗嗤聲四起,林如海忍笑扭過頭去,李熙幹咳幾聲,斥道:“林楠休得無禮!”

    林楠嘀咕一聲,敢情說人毛沒長齊是有禮,說毛長齊了就是無禮……

    臉上卻絲毫不顯,拱手道:“這位……”

    那武官冷哼一聲:“魏浩!”

    林楠繼續道:“小子年輕無知,正要請教魏將軍,魏將軍自己覺得軍隊的職責該是什麽?”

    魏浩毫不猶豫道:“守土戍邊!保家衛國!剿匪平叛!”聲音鏗鏘有力,斬釘截鐵。

    林楠微微有些詫異,這位老將軍,好像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聲音略緩,拱手道:“那麽請問將軍,抗洪搶險,動用的隻是地方駐軍,時間最多不過月餘,且隻會就近調用,對守土戍邊有無影響?”

    魏浩微微皺眉,搖頭道:“沒有!”

    他慣了直來直往,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雖林楠方才稱他為“毛長齊了的”,但也是他罵人家在先,雖也有些生氣,卻是好笑更多些。

    林楠又道:“那麽再問魏將軍,上堤抗洪,救萬千百姓出於水火,免千裏沃土化為汪澤,算不算保家?算不算衛國?!”

    “還是說……”林楠瞥了魏浩一眼,道:“魏將軍隻敢與人鬥,不敢與天爭?”

    魏浩滯了滯,怒道:“臭小子什麽都不知道,就敢胡說八道!百姓有難,難道老夫就願意袖手旁觀不成?你知不知道每有大災,就會滋生暴民,若無軍隊震懾,遭殃的人隻會更多,再則,若有不軌之人乘機作亂,軍隊又在河道上反應不及,萬一釀成大錯,又當如何?”

    林楠微微愕然,這位魏將軍直到此刻仍未拿祖宗家法來說事,並未直接將他的想法定為大逆不道、荒謬荒唐,而是和他就事論事,據理力爭,可見並不是剛愎自用或古板固執之輩,是以態度更恭敬了幾分,緩緩道:“那麽魏將軍有沒有考慮過民心二字?”

    魏浩微楞:“民心?”

    坐在上首,原帶著幾分看戲的心情聽他們鬥嘴的李熙眼睛微亮,坐姿都直挺了幾分。

    林楠想起他前世所在的那個時代、那個國家,每有大災,第一個到的,必然是軍人,每有大難,第一個衝上去的,必然是軍人!每一個在困境中苦苦掙紮的百姓,當看見那一身綠軍裝時,就像看到了親人,就像找到了脊梁骨,所有不安和不幸都會遠去……每個被救助的人,在熱淚盈眶的感謝拯救自己的軍人時,心中所想的,總少不了“xx黨好”幾個字。

    他那個時代的年輕人,雖然時常冷嘲熱諷,說貪汙罵*,但是若真的有外人來辱了國家,辱了國人,十個裏最少有九個會喊:“抄家夥幹他丫的!”

    這就是民心,雖看不見摸不著,卻擁有無窮的力量。

    林楠收回思緒,麵向李熙,朗聲道:“西漢晁錯有雲,攘夷必先安內。而後景帝削藩,武帝伐夷,一舉解決後患。我大昌並無藩王自立之事,那何為安內?便是民心所向!縱觀古今,除大將、藩王等擁兵造反外,但凡是‘亂民’、‘暴民’舉事,哪一次不是因為上位者民心盡失,百姓實在活不下去,才會有揭竿之舉?”

    “孟子有雲,‘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林楠繼續道,“得天下如此,守天下當亦如此!若能民心所向,眾誌成城,便是有一二心懷不軌之徒,又能掀起幾多風浪?隻要我大昌能上下一心,便是群夷,又安敢輕辱?”

    說到此,聲音卻又低柔下去:“若論收攏人心……在百姓家破人亡,走投無路時,高高在上的扔幾粒摻著沙子的黴米,又怎比的上,比得上……為他們奔波勞累,出血流汗,成為他們與滔天洪水間的最後一道防線?”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溫暖柔軟,一雙清亮的眸子也幽暗下來,旁人隻道說到動情處,卻隻有林如海猜到,他家吃裏扒外的小兔崽子又在想那個人,暗自冷哼一聲。

    魏浩一直安靜聽他說話,並未插嘴,直到他說完,沉吟片刻,才轉向李熙道:“臣沒有意見,全憑陛下定奪。”

    林楠微楞,他原本全然沒有說服武官的信心,他隻是有信心說服李熙而已,畢竟“民心”二字,對李熙的誘惑是巨大的。卻沒想到,李熙還未表態,這位一開始反對的魏將軍,倒先發話支持。

    李熙嗯了一聲,正要說話,兵部尚書上前道:“陛下,臣不讚成此事。且不說此舉太過匪夷所思,有悖祖宗規矩,且調動軍隊之事,何等重大……”

    話未說完,便被魏浩不耐煩的打斷,道:“祖宗規矩祖宗規矩!規矩是人定的!若什麽都按祖宗規矩來,是不是要老子駕著戰車去和那些蠻子拚命?”

    “你……你!”兵部尚書氣的一愣一愣的,拂袖道:“簡直是有辱斯文!”

    兵部官員中,侍郎是武官,尚書卻是文官,總不能像魏浩那樣老子兒子的亂罵,來來去去就那麽一句“有辱斯文”,半點殺傷力也沒有。

    李熙望向林如海,道:“林愛卿意下如何?”

    兵部尚書見李熙直接繞過自己,去問林如海,頓時氣結,一肚子火卻既不敢衝著萬歲爺去,也不敢對準握著錢袋子的林如海,索性閉了嘴生悶氣,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清楚,陛下之所以繞過他,八成是對此事動了心,不願讓他壞事。

    隻聽林如海道:“我大昌的規矩,官員將領每隔數年就要調換,但是士兵卻隻是小範圍換防,是以戍邊戰士身經百戰,將勇兵強,但是駐守地方的部隊,卻甚是糜爛,如能讓他們適當動一動,也不是什麽壞事。更何況我大昌並無專門的軍戶,皆是招於農戶,各個都有家小,是以此舉不僅不會招致士兵不滿,更有利用凝聚軍心。隻是……曹大人說的不錯,調動軍隊,絕非小事,還需謹慎處置。”

    李熙點頭道:“林愛卿言之有理。”

    目光在眾臣中掃了一圈,道:“諸位愛卿,誰願意擔此大任?”

    李熙此言一出,不少人都低了頭開始裝聾作啞——搶險救災,一聽就是累死人的差事,更何況是二十年一遇的大水,哪有那麽容易搶的回來,別到時候功勞沒掙上,倒把自己一條小命給整沒了!

    林楠倒是想去,可惜他還不夠格兒。至於林如海,他打生下來就沒這麽勤快過,第一個裝聾作啞的就是他……

    倒是魏浩上前一步,道:“老臣願意去走一趟。”

    李熙點頭道:“如此辛苦魏將軍了。”

    調動軍隊救災到底是頭一次,魏浩在軍中威望最高,且又忠心耿耿,他能親自跑一趟是最好不過了,隻是有些大材小用罷了。

    林楠見大勢已定,正要上前請旨一同前往,卻聽林如海輕咳一聲,扔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隻得閉嘴。

    因災情緊急,魏浩領了聖旨,稍作準備後便出發,一行二十多人,每人均備雙馬換乘,眾人中除了一個皮膚黝黑、雙眸清亮的少年親兵稍稍有些拖後腿外,各個都弓馬嫻熟。便是那個少年,在同伴指點下又疾馳了半日之後,便再無需旁人將就他的速度了。

    ******

    於此同時,林府書房,林福正低聲稟道:“小的已經放出消息,大爺將會在三日後出發,回蘇州老宅為姑娘運送嫁妝……因大爺暈船暈的厲害,是以隻能走陸路前往。”

    林如海微微點頭,聲音清冷:“這件事你自己處理就行,務必做的幹脆利落,不留半點隱患。”

    林福道:“小的醒的。”

    猶豫了一下,道:“聽那大夫說,大爺的病也不是沒得治……老爺真的就由得大爺他和……”

    林如海淡淡道:“先別說他的性子,豈是肯聽人勸的?更何況先前借著科舉的名頭,將藥放在湯裏哄他吃了幾個月,半點兒好轉也沒有,再治又能怎麽樣?”

    林福道:“可是大夫說,便是就現在這樣,也不是完全就沒有指望……”

    林如海打斷道:“有指望又怎麽樣?難道為了將來或許會有的孫兒,為了那萬一的幾率,讓楠兒去不喜歡的女人夜夜交歡不成?那他成什麽了?!”

    林福噤聲。

    林如海歎了口氣,道:“正如他所言,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林如海,也是絕過一次後的人了……如今還能看著他在我麵前活蹦亂跳,還能看著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活著,更有何求?”

    林福聽的心酸,側過頭悄悄抹掉眼淚,道:“當初小的還隻當大爺是胡說八道的,誰想到居然是真的……”

    林如海冷哼道:“那小子原本就是胡說八道,隻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會一語成真!”

    林福啊了一聲,道:“我還以為老爺您是怕傷了大爺的心,才不讓大爺知道,原來大爺他還蒙在鼓裏。老爺,您要不把這件事告訴大爺,大爺還以為是自個兒任性才害的林家……豈不是要內疚死?”

    林如海冷冷道:“他若知道了,豈不是那個人也知道了?他內疚算什麽?總要讓那個人也跟著內疚才是行。總之這件事,給我爛在肚子裏!這輩子也不要想起!還有那大夫的嘴巴,也封嚴實了!”

    林福連連點頭。以大爺的脾氣,若真和誠王殿下在一起,必定兩個人都不會有子嗣……若細論起來,怎麽看都是誠王殿下犧牲更大,畢竟他是皇子,而且還是大有希望的皇子,但若瞞住大爺的身體狀況,憑著大爺是幾代單傳的獨子,差不多也可以相抵了吧……

    當然感情的事兒也不能這樣算,可是大爺他可以不算,作為大爺身邊的人,卻不能不算啊!

    “要不要小的先去物色一下,那些族親雖遠了些,但是好歹也是同宗……”

    林如海搖頭:“眼下實在沒這個精神,日後再說吧!”

    ******

    李資雖在沿河采料方便的地方建了數個水泥廠,以供修堤之需,但比起漫長的河道,這隻是杯水車薪,想也是,即使是林楠所在的現代,工業和交通都極為發達,也未能將水泥鋪設在每一處河段,更何況是這個時代?是以現在河岸上依舊是以石堤、土堤為主,隻有在極為重要的地方,才用了水泥粘合石料修建。

    李資已經好幾個日夜未能好好睡上一覺了,半個多月的孤軍奮戰,讓他整個人憔悴到了極點,一身沾泥帶水的短衫,赤著雙腳,褲腿和衣袖高高挽起,一張臉曬的黝黑,雙唇卻幹枯發白……若不是他直直的向魏浩走來,若不是他依舊挺拔的腰背,若不是他在看見魏浩時那雙深陷的眸子爆出驚人的亮光,魏浩幾乎認不出眼前這位和河道上的民夫沒有任何區別的年輕人,就是堂堂三皇子殿下。

    他覺得嗓子有些幹涉,鼻子有些酸楚,張了嘴卻發現自己還沒想好要說什麽時,李資已經幾步上前,躬身一禮,聲音哽咽,道:“多謝魏將……”

    魏浩一揮手打斷他的話,道:“謝什麽?要謝去謝林家那小崽子去!再說,也輪不到你來道謝!”

    他到了地方以後,派人快馬向李資報信,自己卻親自去了各地駐軍所在之處調集分派人手,是以在李資收到消息十多日後,他才帶著人過來。

    魏浩從袖子裏抽出幾張紙來,遞給李資身邊的人,道:“讓地方官全力籌備這些物質,越快越好,越多越好。速去!”

    李資眼尖的發現這上麵的字跡好生眼熟,恨不得將那隨從揪回來再看一眼,隻可惜在魏浩麵前,終究不好失態,隻得眼睜睜看著隨從揣著東西越走越遠。

    魏浩隻以為他好奇上麵寫的內容,也不以為意,道:“我帶的人在那邊,殿下要不要去見一見?”

    李資勉強笑道:“自然是要見的。”

    兩人也沒有說笑的心情,一路相互介紹情況。

    李資聽著魏浩講訴那人在金鑾殿上侃侃而談的模樣,唇邊勾起帶著幾分自得的幅度,連胸膛都高挺了幾分,耳邊似乎又聽見少年清雅的聲音……

    “河堤上的險情分為漫溢、滑坡、漏洞三種,各有不同的處理方式。若是滿溢,則需修築子堤以加高止漫、護頂防滲。土質不好的堤段,用草袋麻袋等裝土七八成滿,將袋口紮緊朝背水倒,分層錯逢壘築壓實,在土袋的後麵要逐層擋土壓實……”

    李資微笑:果然這世上,就沒有那小子不會的東西!

    “若是壩頂寬敞又取土容易的堤段,則……”

    等等!等等等等!這、這是什麽?

    隻聽魏浩道:“殿下問這小子啊,老臣本來也以為那小子是個累贅,想不到他懂的還挺多得,這些日子,每一處上堤的部隊將領,都得先聽他講課……”

    李資這才知道自己方才驚嚇之下,竟將心裏想的話問了出口,此刻聽了魏浩之言,再也按捺不住,越過魏浩快步衝了上去。

    剛繞過一堆砂石,便看見了那個人,一身普通的青衣短衫,手裏握著一個白色的石頭樣的東西,站在一塊黑漆木板前邊畫邊講,不知是因為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還是因為他的目光太過熾熱,少年似有所覺,轉過頭來,用一雙清亮的眼看著他,微微一笑。

    或許是因為那笑容實在太過美好,讓他既想笑,又想哭……

    直到魏浩走到身邊同他說話,李資才清醒過來,發現林楠已經扭過頭去繼續講授,而在他麵前,還有百十個下級軍官盤膝坐在地上,仰頭聽的極為認真。

    魏浩交代了幾句,便去安排後繼事宜,李資則輕輕走到隊伍的最後,靜靜的坐了下來,安靜的傾聽少年說話。

    林楠會的也不多,不多時就講完了,扔了手裏的石膏,道:“我知道你們都是識字的,這些東西,我粗粗的記了下來,又找人抄錄了許多份,一會每個人到我這兒領一份,拿回去背下來。不僅你們要背,還要教你們手下的人背會,明兒魏將軍會親自去抽查,若是有人背不出來的,從上到下,挨個兒的打板子!好了,現在過來這邊領東西,領完就可以回去了!”

    那些軍官轟然應了,沒有誰表示不滿——打不打板子的都在其次,關鍵是魏將軍要親自抽查,那可是魏將軍啊!一定要背的滾管爛熟!

    李資排在隊伍的最後麵,因包括林楠在內,足有四五個人一起發東西,所以隊伍前進的很快,李資看著少年和自己的距離一個身位一個身位的接近,越來越近……

    低頭抓住遞在麵前的幾頁宣紙,但對麵的那人卻不放手。

    就像是昨日重現,幾張薄薄的宣紙上,握著兩隻手,一隻淨白如玉,一隻修長有力……而後抬頭,相視一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