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火舞黃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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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漫漫長夜,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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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殘月隱沒了光華,東方天際處的微光一點一點擴散開來。天色剛剛大亮,塞外官道上千金公主一行千餘人踏著朝陽,緩緩地再次啟程。
長孫晟走在前麵,指揮大隊人馬前進,宇文慶負責斷後。和親隊伍這一走,不經意間大半天就過去了。正午時分,炎炎烈日當頭,仿佛焰紅灼熱的岩漿澆在身上。為首的長孫晟卻是昂首挺胸駕馬緩行,似乎酷夏暑氣絲毫侵不了他的身。
突然,一位白衣飄飄的侍女攔住了長孫晟的馬,恭請道:“將軍,公主召你過去說話。”
“公主那邊出了什麽事?”長孫晟頓時憂心不安地問。
白衣侍女淡淡答道:“沒有發生什麽大狀況,奴婢也不知公主叫將軍過去所謂何事。”
長孫晟吩咐大部隊繼續前行,自己調轉馬頭逆著隨行的人流,趕到千金公主赤紅色的寶蓋香車旁。
“末將拜見公主,不知公主有何吩咐?”他的聲音雄厚高昂又不失恭謙。
千金公主宇文玉瑗一席正紅華衣,妝容端莊豔麗。烏黑假髻飾於發間,插祥鳳雙飛金步搖,佩雕花寶鈿。一雙嬌耳係靛藍琉璃璫,玉頸墜著翠雕雙環同心佩,映著佳人妖嬈的美顏,熠熠生輝。
聽到長孫晟的聲音,端坐在車內的公主微微向窗邊靠了靠,柔荑嫩手輕輕抬起,素腕上的珠環碰撞出清脆聲響,悅耳動聽。公主將掛於小窗上的夾幔微微挑開一縷小縫,偏過頭對著車外的長孫晟冷冰冰地問了一句:“離京也有好些日子了,還要走多遠才到?”
長孫晟向前探了探身子,他暗暗低眉抬眼,朝窗邊望了一眼,依稀看到一隻柔白的手撐開窗幔,想細看卻又不敢再窺視公主芳容。
他心跳加速,好像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強作鎮靜,恭敬地對車內高貴的公主說:“天黑之前就能趕到最後一個驛館了,在那要將所有的物件取下,改由駱駝運送。歇息一晚後,明天一早大隊就朝沙漠進發,穿過那片遍布黃沙的荒地就到了。”
“知道了。”宇文玉瑗的聲音淡漠悠然,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車窗處的幔簾倏地落下,死死垂在那裏,動也不動。
長孫晟的心緊緊一糾,話到嘴邊卻一下子被堵了回去。他在車旁駕馬隨行十餘步,才壯起膽子結結巴巴地說:“千金公主,末將……還有,還有一件事,一直未向公主稟報,請……請公主恕罪。由於隻有駱駝可以穿行沙漠,所以……到時候不得不委屈公主屈尊紆貴,下車改乘駱駝入沙漠。”
“知道了,將軍回去罷。”宇文玉瑗的聲音比那塞北嚴冬中的白雪還冷。她冰涼的態度一如既往,長孫晟早已習慣。
他馭馬快行,剛剛跑開幾步,卻突然沒來由地回過頭,脈脈望了一眼公主的香車。長孫晟怔然凝眸,驕陽耀目晃眼,他眨著眼睛,明明滅滅之間心裏愁歎一句:我站在地上,她卻隱在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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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榻在驛館的後半夜,千金公主被屋外的狂風驚醒。塞外狡詭的天氣變化莫測,起先平靜的夜裏隻是鼓起陣陣寒風,可頃刻之間驟然生變。風卷殘塵,嘶吼咆哮,如殺氣騰騰的千軍萬馬奔湧而來,一刀一刀地侵襲著這塊荒蕪的土地。
宇文玉瑗緩緩起身,於寢衣外披了一件小紅袍。她取來多年不曾離身的五弦龜茲琵琶,橫抱琵琶席地而坐。此琵琶通體用紫檀木製成,銀柱金鏤柄,盤園直項,藤絲為弦。周身施有精巧花紋,腹麵杆撥處飾以玳瑁薄片,其上用螺鈿嵌出一幅高山流水圖,意境深遠。
苦習琵琶多年的宇文玉瑗此時終於無法再壓抑滿腹愁思,暴怒的狂風替她做掩,她才放任自己的心,肆無忌憚地寄情於心愛的琵琶。
風聲時而尖銳時而沉厚,呼和著風的韻律,宇文玉瑗素手撫弦輕撥。這一刻,晶瑩的淚滑過她淨素的臉龐,一滴一滴落在懷中琵琶上,烙出無法磨滅的痕跡。幽幽樂音淒惶隱沒在錚鳴的風聲裏,但公主那顆覆在寒冰之下砰動的心,分明清楚地聽到了琵琶之魂的淒訴聲。
一個多時辰悄無聲息地過去了,風勢已有漸弱之態。公主停止彈奏,卻依然橫抱琵琶坐地不動。她的眼睛不再空洞,冷然間一股恨意從清冷的明眸中湧出,掩蓋了之前那抹愁緒哀神。
千金公主臥房外,此次和親大隊的副使長孫晟竟悄悄地佇立在小室門口。他雙眼微閉,心緒滿懷……
長孫晟被鼓噪的大風驚醒後,先是起身外出,巡查各處人馬,未發現異狀後本想回屋,路上卻朦朧聽到風聲中隱藏著百轉千回的琵琶曲。
他循跡而走,距那聲音漸行漸近。風聲在一點點地微弱,耳畔的樂音則愈發清晰,但不待他走到源頭,一曲已然終了。難道一切都是風吹出的幻覺?長孫晟萬分迷茫,腳下木然前行,直到這條走廊的盡頭,他才赫然驚覺,這裏竟是千金公主的寢室。
悠揚的琵琶聲依然在腦海中蕩漾,長孫晟幽幽沉吟,會是那個容姿絕世,但性情凜冽如霜的女子嗎?他,猜不透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長孫晟頹然地走開了。他知道他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將她送給沙缽略可汗後,自己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從此以後,他們不會再有一點交集。
可為什麽想到這裏,自己的心竟會隱隱作痛?長孫晟感覺他置身於茫茫濃霧之中,迷失了方向。
一直以來,他都在不停地告訴自己,作為和親隊伍的副使,他關心她、保護她都因皇命在身。可是想到要與她訣別,自己的不舍又該如何解釋?
回屋後,長孫晟輾轉難眠,腦袋裏充斥的全都是公主的身影。他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聽到琵琶聲,或者一切隻是為了靠近她而臆想出的一個借口。
長孫晟不會知道,就在他不得安寢的同時,臥房中的千金公主也始終清醒著。她仍然靜靜地坐在那裏,懷抱琵琶,冷月餘暉傾瀉在她烏黑的長發上,映出寂寥的風韻。
直到天光破曉,她才麻木地站起來。先收了琵琶,又喚來候在屋外的侍女,盥洗、梳妝、更衣。半個時辰後,那個月下靜坐的女子就已徹底脫胎換骨,變回了高貴冷傲的大周朝公主。此時的她仿佛一尊金雕人偶,從那絕美的容顏裏看不出一絲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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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帶領隊伍穿越沙漠的向導對宇文慶說,夜裏天氣突變,此時風勢雖然漸弱,但氣溫驟降,空中滿是塵土味,以他居於荒漠多年的經驗判斷,沙漠中可能將會迎來一場大風暴。希望和親隊伍可以留在驛館,等天氣轉好再朝沙漠進發。
宇文慶對此置若罔聞,他不想為向導無端的猜測而耽擱時間,拖慢隊伍進程。長孫晟雖然稍有微詞,但也抵不過宇文慶一意孤行。
午時,和親使團浩浩蕩蕩千餘人踏著烈日,徐徐邁進了那橫亙千裏、杳無人跡、遍地死寂的蒼涼荒漠。
開路的向導帶著百名精兵走在隊伍最前,之後是千金公主和她的侍從,緊跟在後麵的是保管公主私人物件的小隊,所有東西總共用了七八十隻駱駝運載。大部分人力劃分到隊伍最後,這千八百名官兵負責運送大周朝皇帝賞賜給千金公主的陪嫁物品。
各色奇珍異寶,珠玉飾物,金銀錢財裝了百十餘箱。千匹絲綢錦緞,手工精製的軟被與褥墊,中原千百年流傳下來的百卷珍稀典籍,數十種醫學論著、營造與工技著作也裝了數百箱。最後還有各種烹飪秘方,穀物和蕪菁種子。
不知何時開始,向導推斷有大風暴的消息不脛而走,進入沙漠後一時間人心惶惶。幾乎所有人都從中原而來,第一次行走在沙漠中難免磕磕絆絆,整隊人行進的速度格外緩慢。
十幾位白衣侍女簇擁在千金公主的坐騎旁,那是一隻乳白色"shuang feng"矮駝。為了方便公主乘騎,駝背"shuang feng"間架起一小座,上置綾羅織錦軟墊。
千金公主頭戴冪蘺帷帽,帽身四周寬簷下,垂著長至腳踝的薄絹,蔓蔓輕紗障蔽全身。隊伍裏那些關於沙漠風暴的流言蜚語,她充耳不聞,始終保持著高傲的冷漠,一派晏然地坐在駱駝上,仿佛早已超脫世外。
烈日烘烤著茫茫荒漠,千餘人腳下踩的是灼燙的沙礫,地氣一股一股地蒸騰。燥熱籠罩著和親大隊,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困力疲之下沒有人再擔心那頃刻間便能奪去千百人性命的風暴。此時的隊伍裏早已無人再交頭接耳、竊竊低語,能聽到的徒剩驕陽下厚重乏力的喘息聲。
一些體質虛弱的人難耐酷熱,大有搖搖欲墜之勢。就在這時,向導從隊首傳下話,隻要保持現在的速度前進,天黑之前必能走出沙漠。他的話如戈壁中的甘泉,這支士氣低落的隊伍頓時人心大振,那些迷茫混沌的眼睛裏瞬間泛起希望的光。
下一刻,浩瀚大漠中竟忽然吹起一陣北風,炎熱的暑氣中頓時泛起絲絲清涼,千餘人為這來之不易的涼爽展露笑顏。但不等笑容退卻,人們臉上的表情卻在瞬間轉化為嘩然。
風勢忽強忽弱,時而零星夾雜著點點砂石土礫,和親隊伍逆風前行。不到一刻那風竟吹得愈發凶猛,眨眼間便把滾滾黃沙卷起一人多高,遠遠望去好像燃起烽煙戰火,沙土打著轉兒地橫行肆虐。
突然有人高喊一聲:“大風暴來了,大風暴來了——”不出半刻,這個消息以星火燎原之勢傳遍全隊。千餘人的和親大隊亂作一團,宇文慶和長孫晟一前一後,同時挺身而出穩定人心。
“大家不要驚慌,騎在駱駝上的迅速下來,就地趴下,暫避風沙!把我的話一直傳到前麵去,駱駝上的人都下來,就地趴下,暫避風沙!大家不要驚慌……”宇文慶處變不驚,從容指揮。他的臉色陰鬱中透著一絲慘白,對自己不聽勸告一意孤行而懊悔不已。
隊伍前端經驗豐富的向導也在第一時間指揮眾人躲避風暴,長孫晟更是直直跳下駱駝,邊指揮眾人在風暴中自保,邊瘋狂地朝千金公主的位置跑去。
少頃,天色驟然昏陰,猛烈的風暴成萬馬奔騰之勢,席卷而來。混亂不堪的隊伍頓時土崩瓦解,數十人頂風而起,布匹錦被順風亂飛,更有十幾木箱也被刮飛出去。駱駝驚惶四散,被踩踏受傷之人不計其數。狂風鼓起黃沙,上下天光一色,連續起伏的沙流如汪洋中的激浪,一浪一浪奔騰不息,瞬間將伏地的人死死掩埋。
前後不過一刻,這支由大周遠道而來的千人和親大隊已是傷亡慘重,哭號哀叫聲遍野不絕。(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