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孽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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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那獄卒換班後,立刻帶著馮小憐的白玉手鐲去了劉昉的府上。收到馮小憐的口信,劉昉訝然失語,過了好久才吐出一句:“我知道了,你出去領賞吧。”
獄卒告退後,劉昉緊握著馮小憐的玉鐲,盯著它癡癡發呆。直到看得眼睛刺痛,他才闔眼深深吸了口氣,抬手將那吸去他掌心溫度的手鐲輕輕置於鼻下。劉昉嗅到了一股女子的幽香,這香味令他感到透不過氣來。
“咣”的一聲,劉昉狠心將那鐲子撇到案上,接著起身就要離開。可剛走幾步,他竟又轉身回到案邊將它撿起,視如珍寶般輕輕撫摸著那餘溫漸消的白玉手鐲,然後把它揣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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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劉昉始終猶豫不決,甚至在監牢門前他竟也停下了腳步,駐足不前。但突然一股寒流從背後襲來,劉昉冷得哆嗦了一下,抵不住嚴寒便躥了進去。
一位年長的牢頭見黃國公親臨,立刻點頭哈腰,對其言聽計從,讓人帶路領他去關押馮小憐的地方。劉昉壓低著頭,他的心急劇地跳動著,鼓噪不安。
一陣“叮叮當當”的鎖鏈碰撞聲後,獄卒打開了牢門。劉昉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異樣情緒,低聲對獄卒說:“走吧,有事我再叫你。”
直到聽不見獄卒的腳步聲,劉昉才一步一步地走進牢房內。他始終不敢抬起頭去看這個與他近在咫尺的女人,隻是盯著她腿上已有些微微泛黃的素衣,一句話也不說。
“你——來了。”馮小憐突然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平實、溫柔,好像麵對的隻是一個摯友。
劉昉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個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平日裏人前的跋扈囂張竟統統消失不見,剩下的隻是拘謹,似乎生怕自己的言行會唐突了她。“夫……夫人好……”緊張之下劉昉竟恭敬地行了一禮,說起話來磕磕巴巴。
馮小憐自嘲地笑了一下,淡淡道:“如今代王已被廢爵處死,我擔不起國公稱我夫人。”她頓了頓,轉而用一種稍顯孤傲的語氣說:“國公大人,你抬起頭看看我吧。”
劉昉一時語塞,尷尬地慢慢抬起頭,與馮小憐四目相對那一刻,他腳底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一顆火熱的心仿佛就快跳出胸口。
馮小憐微微仰起頭嫵媚一笑,步步向劉昉逼近,開門見山、語出驚人:“國公大人可否對賤妾有意?”
劉昉陡然一驚,忙轉身避過她滿目含情的笑:“你、你……我我我……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馮小憐仿佛沒有聽到這些話,直接繞到那個表現得無比懦弱的男人麵前,目光如一把鋒利的暗器,直刺他胸口。“我與大人有過三麵之緣,大人每次都含情脈脈地盯著賤妾,這是為何?”馮小憐的聲音不再嬌柔婉轉,話間透著一股強烈的引力。她伸出手直指劉昉的心房,咄咄逼人道:“你是不是喜歡我,你告訴我!”
劉昉一句話也不說,他撥開馮小憐纖弱的手,就要往門外走。此時的馮小憐突然大笑一聲,嘶聲吼道:“劉昉,你是個懦夫,你喜歡我卻不敢承認!”
一句話過後,劉昉頓時停下腳步。他聽著身後傳來的厚重喘息聲,激動之下轉過身正色道:“夫人是個聰明人,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麽,我對於夫人算不上什麽。”
“聰明人?聰明人……”馮小憐不禁訕笑,她知道他話裏的意思是針對自己之前三次向不同的男人獻媚,心裏湧出一股黯然的悲傷。她保持著充滿諷刺的笑容,冷言道:“劉大人說話真好聽,你們不都應該覺得我是魅上惑主,禍國殃民的妖婦嗎?”
劉昉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夫人不論在哪都能得占獨寵……”
馮小憐聽不下去了,她低哼一聲,直接將劉昉的話打斷:“獨寵?真是有趣!劉大人,我有滿腹苦水,本以為你是個知心人,可以得到你的理解,但是現在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馮小憐的情緒起伏頗大,那瘦弱的嬌軀一時有些不穩,搖搖欲墜。
劉昉見到心愛的女人故意折磨著自己和他,心中仿佛正在滴血。他忍不住想去扶住她,但剛剛把手伸出,卻又倏地縮了回去。
馮小憐吃力地向前邁了一步,她直勾勾地注視著劉昉的深目,聲音顫抖而蒼涼:“我本安分守己,隻想平淡度日,在宮中謹小慎微,根本不想惹齊主留意。可是命運弄人,穆皇後怕其他嬪妃分寵,執意要將我獻給高緯。那個女人本出身卑微,曾使計令胡太後廢黜親侄女胡皇後,轉而冊立她為後,心機頗深,在她麵前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而那高緯更是昏庸殘暴,處死嬪妃的手段極其毒辣,如果我不想盡辦法地取悅他、迎合他,你覺得今日我還能站在這裏嗎?”
劉昉剛要開口,馮小憐卻快他一步接著質問:“劉大人,當年我在隆基堂內一絲、不掛地躺在案幾上,給那些表麵道貌岸然內心肮髒齷齪的男人觀賞,你覺得我是心甘情願的?你認為我是開心高興的?”
劉昉想也不想,斬釘截鐵地說:“不,我沒有!”
馮小憐沒有管他的回答,撫了撫褶皺的衣袖,悲哀地傾吐著心聲:“為什麽那麽多人都說他寵我、愛我?真是可笑!他隻是當我為玩物!其實我恨他,恨他們所有人!為什麽天下人都罵我禍國?國家紛爭與我一介女流又何幹?那戰場是你們男人的戰場,而我隻為苟活於世。”
劉昉沒想到這一番話竟然出自這個弱質女子的口中,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啞口無言,一時震驚得不知該說什麽。下一刻,馮小憐突然義無反顧般衝進他的懷裏,兩手環住他厚實的背脊,脈脈仰首將血色中透著蒼白的雙唇貼到他的嘴邊……
劉昉瞪大眼睛,下意識推了她一下,手上卻一點勁兒也使不出來。那柔軟清甜的唇瓣透著火辣辣的熱度,一股激流瞬間從他的嘴上席卷至全身。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下來,劉昉的雙眼漸漸迷離,兩手自然地抬起覆在她的腰間,用力將她抱緊。在這無盡的熱吻下,他毫無抵抗力地沉淪了,順著她的牽引,與她交纏不休。
馮小憐感受到這個癡戀自己多年的男人爆發出的激情,一絲悸動隱約劃過心底。她緩緩閉目,一滴寒涼的淚從她的眼角流下,順著那白淨的臉頰,滾落至唇邊。
劉昉清楚地感覺到那滴苦澀的淚滑進他的嘴中,他一個激顫,那淚滴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心上。神思突然恢複清醒,他猛一下粗暴地推開了馮小憐,伸手抵在嘴邊,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哎呀,劉大人怎麽這麽不解風情?”馮小憐輕蔑地瞥了一眼,她似乎也在極力掩飾自己真實的情緒。
劉昉搖著頭,半晌後才苦苦吐出:“我根本不該來,我不該來……你想要的……我給不了。”
馮小憐陡然變色,心頓時涼了大半,她再也掩藏不住心底的恐懼。看著這個焦慮不安的男人,馮小憐淒淒楚楚地往地上一跪,吃力地挪到他腳下,死死抱住他的腿,泣道:“大人是喜歡賤妾的,對不對?你不要一直壓抑著自己的心了,這樣大家都會痛苦。大人,你可以不對我說,但是請你回答你自己,剛才我吻你時,你到底有沒有心動?”
劉昉倒吸了口氣,仰頭閉上眼睛,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馮小憐依然在不停抽泣,她嗚咽著繼續說:“大人,其實我不敢奢求什麽,隻要你讓我跟著你,即使為奴為婢我也願意。賤妾求你了,你去跟隨王要了我吧,他看在你過往的功績上,一定會應允的。”
“我……”劉昉憋了半天,一張臉漲得通紅。他躬著身小心翼翼地將馮小憐扶起,簡單地說了一句:“我也有我的難處。”
馮小憐斜目瞪了劉昉一眼,同時使勁抽出雙臂,死死往他胸前推去。劉昉毫無防備,竟被她直直推倒,跌坐在地。馮小憐激動之下全身止不住地顫抖,她抹了一把眼淚,伸手指向那個不敢正視自己的男人,淒苦地質問:“劉昉,為什麽你要這麽殘忍?你本讓我充滿希望,但是現在卻要親手將它粉碎!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沒有退路了!隨王要將我賞給李詢,我不能跟著他,絕對不能!你可知那代王妃是李詢的親妹妹!在王府的時候代王寵我,王妃病逝後李家認定是我害死王妃的。所以,如果我進了李詢家門,他們一家人都不會放過我的。劉大人,此時此刻,我的一條命就捏在你的手上了。”
劉昉緩緩地站了起來,他沒有做出任何承諾,甚至沒有再留下隻言片語,隻是緊緊繃著臉,痛苦萬分地走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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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後,劉昉便將自己關在書房內,命令不準任何人打擾。他滴水未進、徹夜不眠,腦袋裏渾渾噩噩地亂成一團。
這一宿,劉昉攥著馮小憐的白玉手鐲呆坐在地上,彷徨、躊躇、猶豫,不知該何去何從。直到次日上午,他饑腸轆轆地推開房門,驚覺一夜間屋外竟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細絨般的雪花飄飄灑灑落在劉昉的肩頭,近日降雪頗多,他很快適應了這綿綿的小雪。
劉昉吩咐下人為他準備吃的東西,用過早餐後,他終於做出了最後抉擇,硬著頭皮頂風冒雪進宮去求見楊堅。
楊堅見到劉昉後,看他吞吞吐吐一反往日的嘴臉,便知這人今日定是有事相求。封王後的楊堅更加油滑,他笑著聽完劉昉的虛與委蛇,始終擺出一副高高的姿態。
劉昉東拉西扯了好半天,緊張得冷汗倒流。他雙拳緊握,言辭閃爍,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意圖。楊堅聽後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他沒想到劉昉的失常竟是為了一個女人,這令他更加看不起這個小人。
“真是不巧啊,劉大人來遲了一步。”楊堅故作懊惱,擺出一副無比惋惜的樣子。“今天一早,我已經派人將那馮氏送到隴西公府上了。劉大人想要女人,我再選幾個美女給你送去就是了。”
“哦,這……這樣啊……也好,也好。”劉昉聽到楊堅的話後,整個人如墜落深淵,他的拳握得更緊。這句話雖然說得僵硬,但語氣壓製得平平,聽不出一絲異樣。
楊堅根本沒把這當作一件大事,他隨手拿起一卷公文認真地批閱,並沒察覺到對麵那人的細微變化。劉昉黯然退去,鮮紅滾燙的血從他的指縫間滲出,滴滴答答的痕跡蔓延至正陽宮外。
這一天,在劉昉的心底,一顆仇恨的種子悄然埋藏了進去……(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