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如花美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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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秋天,山花開得極盛,遍野散落著大片的紛繁,臨風而舞,清冽的芬芳中透著沁人的嫵媚。蜿蜒流長的江水浸在秋意與花香中,層巒疊嶂、湖光水色無限迷離。

    江陵——梁國的都城,地處長江中遊的江漢平原,北依漢水、南臨長江。深秋時節,城裏城外無處不洋溢著富庶繁榮的景象。臨江而望,青翠的原野與碧水遙相輝映,宛如一幅悠遠綿長的畫卷,徐徐展開。江麵上往來船隻不斷,一陣陣清新明快的西曲歌謠隨著波光粼粼的水麵悠悠蕩漾,或是船家、或是商旅們的淺吟低唱。與城中祥和的氣氛相比,蕭梁的皇宮卻是籠罩在一片陰雲慘淡之下,所有人都處在焦躁不安的情緒中。

    大隋皇帝楊堅先前已向蕭梁皇室示意過自己的意願,要給二皇子晉王楊廣娶一位梁國公主為王妃。這對一直依附北朝、苟延殘喘的梁國來說,無疑是一份榮尚恩典,梁主蕭巋欣然接受。日前,楊堅派來使者與梁主商定聯姻人選,但此事卻遇上了麻煩。所有適齡的宗室公主都被召集而來,可偏偏竟無一人通過占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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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梁主蕭巋又帶著他的兒子、親信大臣與隋使一起討論聯姻人選。愁眉不展的蕭巋坐於主位,他的長子蕭琮身著一席淡灰色廣袖長袍站在廳堂偏左處,眉目間一派索然。隋使庾季才和梁國重臣柳莊站在廳堂正中,柳莊隱約掛著淡淡的笑容,與他身旁神色凝重的庾季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庾季才為人寬厚有禮,且精通玄象占卜,所以楊堅很放心派他作使、遠赴江陵。但對於他而言,江陵城卻是有著不同的意義。二十七年前,身為梁國太史的庾季才曾告誡梁元帝蕭繹,當派重臣作鎮荊陝,以防秦兵入郢。蕭繹雖然很信任他,但並沒有按其建議部署。最終,西魏攻破了江陵,梁元帝被殺,梁將陳霸先擁立蕭繹之子於建康稱帝。西魏則在江陵城內,扶植昭明太子之子蕭詧為梁主,庾季才自此沒入北朝。而不久後,陳霸先又廢梁自立,建立陳朝。如今,蕭梁隻剩下這龜縮一州、名存實亡的江陵政權。

    看著座位上臉色很是難看的蕭巋,庾季才的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急迫地主動開口道:“國主,不知是否還有其他貴主可以占選?否則,聯姻之事……恐怕就要擱置了。”

    蕭巋低聲歎了口氣,焦急而又憂慮地緩緩說道:“能與大隋天子聯姻,臣蕭巋真乃榮幸之至,萬分不想錯失此次機會。可是我的女兒以及我兄弟幾人的女兒們都已占選過了,竟無一人合適,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就在這時,站在一旁的蕭琮微微抬起頭看著父親,插了一語:“據兒臣所知,河東武桓王家有一小娘子仍待字閨中,論輩分乃是二伯公的孫女,可否請她來占選一下……”

    聽了兒子的話,蕭巋臉上一喜,可還沒等那緊鎖的眉頭舒展開,柳莊卻搶著說道:“臣覺得不妥,一來這位小娘子剛滿十歲,年紀略輕。二來這河東王的後人畢竟不是先帝一支的血脈,怕是怠慢了隋帝啊!”眼見蕭巋陰沉著臉狠狠地瞪著自己,柳莊突然話鋒一轉,不慌不忙地從容道:“陛下勿急,你忘記了嗎,你還有一個女兒!”

    蕭巋先是一愣,轉而陷入深深的沉思,良久後他猛地拍了下大腿,豁然開朗道:“是啊,是啊……使臣,我確實還有一個女兒,她乃皇後張氏所出,但此時不在宮中。”說到這裏,蕭巋停下深吸了口氣,然後娓娓道來:“其實是這樣的,依我們南方風俗,女兒若是生在二月,不宜親身撫養,所以我隻好將她寄養在宮外。起初是由我的六弟東平王蕭岌代養,可是不久六弟病故,於是又將其送於皇後的弟弟張軻家中。”

    庾季才聽後大喜,連連點頭:“無妨,無妨啊……快派人請來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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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琮得令後一刻不怠,領著十幾個宮人速速趕到張軻的府邸。張軻雖然是蕭巋之弟安平王蕭岩的幕僚,但職位不高,家境清貧。蕭琮顧不得敲門,直接推開張軻家那兩扇痕跡斑駁的破舊木門,焦急地闖進了屋子。

    這是一間陳舊的小宅,溫潤柔和的日光透過窗戶直直射在前廳的書案上,張軻正在案前執書酣讀,突然被來人驚擾,嚇得愣住。

    蕭琮見張軻直直地看著自己,於是快步走到他跟前,微笑道:“琮兒給舅父請安。”其實身為太子的蕭琮並不是張皇後親生,但此時他還是有禮地尊稱張軻為舅父。

    “不敢當,不敢當……”張軻這時才回過魂來,趕忙起身躬腰行禮:“臣給太子殿下請安才是!不知殿下突然造訪所為何事?”

    蕭琮把張軻扶起,好言道:“舅父莫慌,這次我來是有喜事!舅父啊,我是來迎三妹回宮的。”見張軻一時啞然無語、滿麵疑惑,蕭琮又接著解釋道:“隋帝欲與我們聯姻,陛下思來想去覺得三妹當為合適人選,於是讓我前來接她。”

    張軻聽後沒有說話,恰巧此時被外麵動靜驚擾的張軻夫人從後室走出,她一臉驚訝地來到張軻身邊,還未開口,張軻便漠漠地轉過頭對她說:“去把阿芷叫出來——”

    夫人木然地點頭“嗯”了一聲,快步走回裏屋。

    蕭琮見張軻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很是拘謹,於是先開口打破了僵局:“其實三妹自小就被送出了宮,我這個哥哥也沒見過她,不知道她這些年過得怎樣,想來是給舅父添了不少麻煩吧!”

    張軻小心翼翼地說:“哪裏有什麽麻煩!阿芷乖巧得很,非常體貼我們夫妻倆,夫人總說親生女兒都不比她貼心。不僅如此,這孩子還特別聰明,小時候教她識文斷字,她一學就會。”竊竊地望了蕭琮一眼,張軻苦笑道:“我這家裏別的沒有,就是書多。阿芷從小就愛看書,那些個詩文曲賦可不是我教的,都是她自己鑽研的,我覺得她好像特別有這方麵的天賦……”

    他還要再繼續說下去,卻見蕭琮已轉移了注意力,呆呆地盯著自己身後。張軻回過頭,看到夫人已攜著養女走了出來。

    那女孩穿了一身簡潔幹淨的淺綠色麻布衣裳,長裙隨意地垂在腳邊,雖是粗衣裹身卻掩不住她與生俱來的那股大方典雅的英氣。再一細看,隻感那大氣之下又滲著些許清麗溫婉,她頭發烏黑濃密、梳著尋常的雙髻,眼眸明亮澄澈、閃著動人心魄的神韻,兩頰暈染了芙蓉花似的柔粉色,表情卻是恬靜溫和、不悲不喜。

    待那女孩緩步走到張軻身邊,驚怔的蕭琮才微微回過神來,聽到張軻向她介紹自己的身份:“阿芷,這是太子殿下。”

    少女並沒有露出驚訝之色,反而雙唇輕輕一翹,眼波流轉、雙頤生色,展露出如朝霞般明媚的笑靨:“給太子殿下請安。”

    蕭琮頓感自己已被那溫暖的笑容融化,忙親自去扶住妹妹,柔聲說道:“妹妹不必如此,我是你大哥。”

    之後,蕭琮又親自向這位妹妹詳細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她則始終保持著從容有度的姿態,含著淚光與依依不舍的養父母道謝告別,默默地跟隨蕭琮回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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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滄海遺珠的占卜結果竟然是大吉,而對她學識修養的考察也很讓人滿意,她與大隋晉王楊廣的姻緣,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驚喜過望的蕭巋立刻加封女兒為宜陽公主,並指派了一批女官和學士去教授公主婦德、禮儀與才學,為日後的聯姻做好周全的準備。公主果然聰慧不凡,她雖未成長於宮中,但很快便適應了這裏的一切,每日繁重的授課與練習對她來說也未見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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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尋常的午後,秋日的暖陽給這片土地暈染上一層濃濃的醉意,驟然吹起的微風幹淨而溫和,氣氛極為恬適。宜陽公主蕭媺芷靜靜地站在宮牆上極目遠眺,純白的綢緞底衫與素色錦繡織紋長裙襯得她的身段極為美好,一身水藍色的廣袖小衣浸在風中仿佛澹澹水波恣意而舞,掀起千層浪花。風吹亂了公主額前的碎發,她眉頭微蹙,整個人保持著一種淡淡的姿態,看起來好像透著些許憂愁,但卻又浮現出若隱若現的笑意,讓人捉摸不透她此時的心情。

    突然感到身後有人走來,蕭媺芷輕輕地回過頭,見來人是蕭琮,她清麗的麵容上立刻又展現出明豔的笑靨,這笑容仿佛攜著一股柔和而暖煦的微風,再一次吹到了蕭琮的心底。

    “妹妹的笑容總是這麽醉人,讓人看不清那笑容下隱藏的心聲,到底是悲是喜?”蕭琮直直地望著妹妹,輕聲感慨道。

    蕭媺芷淡淡地回:“太子言重了!”

    蕭琮緊接著追問了一句:“妹妹可有為北嫁而憂心?”

    蕭媺芷微微一頓,眼底劃過一閃而逝的異色,不疾不徐地反問道:“太子對易經八卦可有興趣?”見蕭琮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她又緩緩一笑,繼續自顧問道:“太子可否信命?”

    蕭琮一怔,撫了撫衣襟,正色道:“天下紛亂已久,人心思齊,北朝國勢昌盛,你我的命運皆在於此——”說到這裏,他停了停,認真地望著身邊的人,眼底銜著關切之情,轉而以一種柔和的語氣道:“妹妹也不必思慮過多,我聽聞那晉王殿下文質彬彬、儒雅貴氣,不似大多北人般野蠻粗魯。”

    “太子掛心了,我並沒有憂愁或不悅,一切順其自然就好。”蕭媺芷悠然地轉過頭,望向廣闊而寂寥的天空,蕭琮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兩個人就這樣一言不發,靜靜地站了許久。

    突然,蕭媺芷微微轉向蕭琮,淡然地吐出一句:“昨日,我求了一卦,上坤下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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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朝很高興地接受了晉王妃的人選,雙方使者往返於長安與江陵,大肆操辦聯姻事宜,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