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的記憶力越來越不好了，難道真是水土不服？”小仙子笑道。

    水土不服？

    沈天藍愣了一下。她的腦海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浮現了一些景象。

    她記得自己原本生長在距離這裏很遠的地方。

    忽然有一天，她被人連根挖起來，然後裝上船，跟著其他樹苗一起被裝上了漆黑的貨倉。

    然後她的記憶開始變得更模糊。

    等她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站在這片空地上。

    她很虛弱，過了好久好久，才恢複原本的精神頭。她每天做的事情一如既往地單調，就是曬曬太陽，紮根吸水。

    時間久了，她竟然覺得有點無聊。

    對於一棵樹來說，其實是不應該有無聊這種情緒的。

    一棵樹嘛，除了這些，也實在沒什麽好做的。

    偶爾她會隨著風搖擺枝條，或者感受雨水落在葉子上發出的震顫，這些算是額外的娛樂活動。

    和她一起漂洋過海的還有一位鄰居，這位鄰居住在她的樹杈之間，一直處於沉睡狀態。

    這位鄰居看起來像一顆金色的鳥蛋，牢牢地粘在她的樹幹上，無論風吹雨打，這顆金色的蛋都一動不動。

    她曾經一度以為它不過是某種小動物的卵罷了，和螞蟻、毛蟲什麽的沒區別。她的身上寄生了很多類似的生物，見得多了，她也不覺得稀奇了。

    直到有一天，金色的鳥蛋突然孵化了。

    鳥蛋孵出來的是個金色的小人，看起來有些像夏天那種透明翅膀的昆蟲。

    但是那種昆蟲隻會發出單調的嗡嗡聲，這個金色的小人卻會發出悅耳的叮當聲，讓她心情愉悅，每日喝的水似乎也比平時多了些。

    她漸漸地發覺自己竟然能聽懂小人叮當聲的含義。

    每天早上，小人睡醒之後，都會繞著她飛舞兩圈，發出“叮鈴鈴”的聲音。

    它的意思是“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或者“看樣子今天又要下雨”。

    而每次它的預測都很準。

    一開始，她還會用搖曳的枝條，或者一瞬間閃過的興奮情緒來回應它，但是漸漸地她就變懶了，大多時候隻是聽著而已，並不做出回應。

    一人一樹，彼此的交流並不多，卻漸漸地適應了對方的存在。

    大概是因為小人在的緣故，原本賴在她身上不走的害蟲竟然都不見了。

    而她的枝條也變得越發繁密茂盛，開的花也比從前更芳香撲鼻。

    有一天，小人摘了她的葉子，花了一番功夫編織成一個舒適的巢。巢看起來精致又美觀，比灰喜鵲的窩好看多了。

    小人發出悅耳的叮當聲，然後將金色的粉末灑在她的身上。

    她頓時感到渾身暖洋洋的，就像被盛夏午後的陽光照射過一樣。

    第二天，她開花了。她從未開過這麽漂亮紫色花朵，引得許多人類都跑來圍觀她的花。

    這讓她多少有點得意。

    金色的小人每天都趴在她的樹杈上，晃著白皙的小腿，興致勃勃地觀察周圍的一切。

    從翩翩起舞的蝴蝶，到偶爾飛到樹杈上捉毛蟲吃的小鳥，金色的小人似乎對一切都很感興趣。

    而樹對這些早已司空見慣，提不起興致。

    唯一讓她覺得有興趣的就是那隻金色小人。

    於是她每日的例行公事除了吸水和曬太陽之外又增加了一條，就是觀察小人的一舉一動。

    而小人最喜歡觀察的東西其實是住在磚牆後邊的那些人類

    在小人出現之前，樹從未費心研究過這些人類每天都在做什麽。

    但是看小人觀察得這麽津津有味，樹也忍不住多留意了那些人類幾眼。

    原來圍牆後邊住了四個人類，兩個的皮膚褶皺多些，很少出門，另外兩個年紀小些的則經常出門，直到晚上村子裏的炊煙升起才回家。

    小人很聰明，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它竟然很快就明白了許多和人類相關的事情。

    它經常會自言自語，發出那種叮鈴鈴的聲音。

    這個聲音似乎隻有樹和那些動物們能聽見，住在牆後的那些人類則對這個聲音毫無反應。

    “今天他們起來的比平時晚。”

    “看樣子要下雨了，他們還出門嗎？”

    “哈哈，果然淋成落湯雞跑回來了。”

    “不知道他們今晚又要吃什麽？”

    “聞著味道就不像好吃的東西。人類的食譜真是奇怪，難道他們不知道果子是最好的食物嗎？”

    “那個人采了很多花回家，人類真是太可惡了。”

    “咦？那個人類……好像很虛弱的樣子。”

    就在小人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人類很快就少了一個。

    那個腿腳不好的年長者不見了。

    很快，大概又過了幾個月，另外一個年老的人類也不見了。

    一旦不見了，他們就再也沒出現過，樹想不明白他們去了哪裏。

    四個人類現在隻剩下的兩個，圍牆後就變得冷清清的。

    白天，兩個人類離開家後，院子裏幾乎什麽動靜也聽不見。

    小人開始失去觀察人類的興致，每天隻是躺在樹上百無聊賴地數葉子玩。

    大概是受到了小人的感染，樹也漸漸地覺得生活變得無趣起來，到了開花的季節，她隻象征性地開了幾朵花敷衍了事。

    就在她的花期快要結束的某天晚上，響亮的啼哭聲劃破夜的寧靜。

    小人一下子醒了過來，它從巢中探出腦袋，吃驚道：“發生了什麽？”

    樹微微搖晃枝條。

    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很快，他們就看到了那個幼小的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人類，軟軟白白的，被它的母親抱在懷裏，安安靜靜地熟睡。

    母親指著樹，聲音溫柔地對小東西說了什麽。

    小仙子幫著翻譯道：“我當初剛懷你的時候種下的這棵樹，以後它就要和你一起長大了。”

    小孩子身體比成年的人類要小許多，可是嗓門卻挺大，每晚它都會發出哇哇的哭聲，吵得人心驚膽戰。

    小仙子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小東西，覺得它太吵了。

    後來，孩子的父親從市場帶回來一串貝殼做的風鈴，送給母子做禮物。

    女人將風鈴掛在樹杈上，風一吹，就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繈褓裏的小孩子聽了就會咯咯笑，很是喜歡。

    可惜風鈴不結實，在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風鈴被吹斷了。

    女人在樹下蹲下來，撿起那些貝殼，歎氣道：“可惜了。”

    小仙子一點也不明白她可惜什麽。

    “不就是一堆破貝殼而已。還沒有我的鈴聲一半好聽。”它說。

    人類的孩子長得卻比樹苗快多了，幾乎一眨眼的功夫，小東西竟然就能滿地跑了。

    小孩總穿著一身灰不溜秋的馬褂，剃著光頭，看起來是個男孩子。

    小孩最喜歡在紫荊樹下玩耍。

    他特別淘氣，經常伸手去折樹的枝條。

    樹的忍耐力其實很強的，她並不覺得生氣，隻是有點怨念罷了。

    金色的小人似乎感覺到了樹的怨念，它開始想各種辦法捉弄那個小孩子。

    它會用那種神奇的金粉變出各種果實，這種果實其實不能吃，被人類的手碰觸後也會很快變回粉末狀，不過用來砸人還是挺管用的。

    這不，剛剛小孩子就被水果砸得哭著跑回家去了。

    “哈哈，你看到剛才他那個傻樣了嗎？”小仙子幸災樂禍地說。

    沈天藍懶得理會它，隻是默默地看著院落的方向，心想，那個小孩不會嚇得不敢出門了吧？

    但是事實證明小孩子常常會好了傷疤忘了疼。

    不知過了多久，小男孩又跑來樹下玩了。他拿了小木板，在地上挖螞蟻穴玩。

    小仙子繼續用櫻桃砸他，小男孩一開始還很害怕，後來竟然大著膽子，抬起頭尋找櫻桃掉落的方向。

    他忽然伸出手，指向小仙子的方向，嘴裏發出一連串嘰裏咕嚕的話，顯得很興奮。

    沈天藍也覺得很驚訝，她記得普通人類是看不到小仙子的，除非它自己想要在人類麵前現身。

    小仙子自言自語道：“原來有些人類的小孩是能看見我的。”

    被人類看到，小仙子似乎覺得有些不舒服，它飛起來，躲到了更茂密的葉子後邊。

    很快，小男孩拉著他爸媽來看小仙子。但是他爸媽都看不到。

    小男孩頓時顯得很失望。

    從那之後，他每天都會跑來找小仙子。他搬了椅子站在上麵，甚至爬到樹杈上去。

    小仙子每次都躲在巢裏默默地盯著他，並不現身。

    突然有一天，小男孩不小心從樹杈上掉了下去。

    小仙子嚇了一跳，伸手撒了一把金色的光粉。

    小男孩渾身被光粉籠罩，他竟然漂浮在了半空中。

    他呆呆地瞪大雙眼，渾身一動不敢動。

    幾秒後，他安安穩穩地落在地上。

    小仙子不耐煩地堵住耳朵：“又要哭了吧。”

    可這一次，男孩卻沒哭，而是咯咯地笑了起來。

    小仙子瞪著男孩的笑臉，扭頭對沈天藍道：“人類的小孩都這麽神經兮兮的？”

    沈天藍沒說話。她是一棵樹，她怎麽知道人類的小孩怎麽樣？

    從那之後，小男孩依舊每天都會跑來找小仙子。

    小仙子依舊還是不現身，不過它會偶爾變出一些好玩的東西給小男孩看。

    它的金粉不僅能變成水果，還能變成各種顏色的花瓣。閃光的花瓣隨風飄散，在陽光下漂亮極了。

    可惜這些花瓣普通人是看不見的，隻有小男孩才看得見。

    小男孩很喜歡這些花瓣，他會伸出手試著去接，但是花瓣落在他手心就消失了。

    小男孩追逐那些飛舞的花瓣，發出清脆的笑聲，顯得很開心。

    沈天藍不甘落後，她自己的紫色花瓣更漂亮好嗎。

    到了花期，她就接近渾身解數，開滿漂亮的紫色鮮花。

    可惜小男孩成長得速度如此很快，還沒等樹反應過來，他竟然早已過了隨手折花的年紀。

    沈天藍漸漸地有些明白了，不是她變成了樹，而是她正在重溫樹的記憶。

    樹的記憶大多數時候都是模糊不清的，隻有少數清晰的片段。

    樹對時間的概念也和人非常不同，經常一眨眼的功夫，幾個月甚至幾個年頭就過去了。

    於是，幾乎轉眼之間，那個男孩就長高了許多，已經一伸手就能摸到樹最粗的一根枝杈了。

    他經常躺在她的樹蔭中，眯著眼睛望著她樹杈間漏出的點點陽光，一呆就是半天。

    小仙子偶爾會躲在葉片之間，用金粉變出翩翩起舞的金色蝴蝶。

    蝴蝶會停在他的臉頰上，鼻尖上，惹得他發癢。他吃吃笑著，但是不敢亂動，一旦他稍微動彈起來，蝴蝶就會化成金粉，消散在空氣中。

    男孩偶爾也會對小仙子說話。

    “你為什麽不出來？”他總是這樣說，“我不會傷害你的。”

    小仙子會用清脆的鈴鐺聲回應他。

    “你的鈴聲真好聽。”他笑著說。

    小仙子叮叮地說道：“多謝誇獎。”

    男孩又道：“可惜我聽不懂。”

    小仙子不屑一顧：“那是因為你笨！”

    男孩又小心翼翼地說：“你不願意現身，是因為你長得醜嗎？”

    小仙子憤怒地向他扔了一個榴蓮。

    男孩身手敏捷地躲了過去，榴蓮砸在地上，瞬間化成點點的金粉。

    *

    很快，男孩又長高了一些。

    他開始給樹施肥，還會拿著剪子幫樹修剪枝杈。

    每次修剪枝杈的時候，他都會輕聲安慰紫荊樹。

    “別怕，修剪枝杈對你有好處，能讓你長得更高，開的花更漂亮。”

    可惜沈天藍聽不懂人類的話，她現在隻是一棵樹。

    但是她卻能從他的語氣和目光中讀出點什麽，這讓她覺得有些新奇。

    為了回報男孩的照顧，她盡量讓自己的樹冠長得更茂盛，這樣他躺在她身下的時候，就不會覺得陽光刺眼了。

    這需要她每天更努力地鑽土喝水，盡可能地曬更多的太陽。

    樹原本是很懶的，她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這麽“勤勞”的時候。於是她的花期總比別的紫荊樹要長，枝葉也變得越來越茂盛。

    一人一樹一仙，原本相隔著大洋的不同種族，竟然就這樣安逸地相處了好長好長時間，直到完全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過了不知多久，男孩長高的速度變慢了。

    他長得越來越像他的父親，濃眉，大眼，高鼻梁。

    這些是小仙子說的，對於樹來說，人類長得都差不多，隻是發型不太一樣罷了。

    突然有一天，男孩的母親不再每天早上都出門。

    那幾天，男孩也不來樹下玩了。他每天都躲在屋子裏，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小仙子終於忍不住，跟樹告了別，就大著膽子飛到院落的窗口去看看情況。

    很快，小仙子就回來了。

    “那個人類快不行了。”它平靜地對樹說。

    沈天藍明白了它說的大概是男孩的母親。

    幾天後的午夜，從院落裏隱約傳來哭聲。

    從那個晚上之後，院子裏人類便又隻剩下了兩個。

    當初聲音溫柔，在樹上掛風鈴的女人再也沒了蹤影。

    打那之後，男孩便很少來樹下玩。他開始跟著他父親出門，日落之後才回來。

    他曬黑了許多，個子又高了一些，瘦得就像一根竹竿。

    “他好像很忙啊，人類為什麽都這麽忙碌？”

    “他今天還是沒來。”

    “今天要下雨了，他會不會來？”

    男孩不來，小仙子總會絮絮叨叨地跟樹抱怨這些事，大概它實在覺得很無聊。

    後來冬天來了，樹的葉子都掉光了。

    村子裏突然變得很蕭條，好多人都不見了。

    據小仙子說，村子裏好像是在鬧饑荒，死了不少人，還有一些人離開了。

    人類死了又生，去了又來，這些都和樹無關，所以在樹的記憶裏，這些事情和春暖開花一樣自然。（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