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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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尋覓覓,淒淒慘慘戚戚。咋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史玉蓮無趣地放下書冊,愣愣地望向窗外,自問道,"卻何故,滿地黃堆積?"
一隻手拉下窗帷,萱草轉身勸道,"姑娘又著相了。自前日立冬,天氣便越發冷寒,連人都不愛出去,園裏哪還有謝給人看?"
"窗邊有風,久吹恐會不適,姑娘身子弱,還是回屋妥貼。"說著,便欲伸手扶姑娘回去。
史玉蓮向後躲了半步,不悅道,"蠢才,蠢才。何時你能如芳茵身邊那些丫頭,有諸般本事,又知心貼意,我也就知足了。"
萱草訕訕收回手,委屈道,"姑娘莫氣,可是奴婢哪裏又惹著了姑娘?"
史玉蓮瞧著貼身丫鬟茫然的小模樣,惱羞成怒道,"就是你萬事不知,這點才叫人分外可氣。"說完轉身便負氣離去。
窗外寒風呼嘯,萱草獨自留在窗邊,良久,才低諷道,"哪裏是丫鬟比不過人家,怕是你比不過人家的丫鬟罷了?"
萱草發完怒氣,也沒心思去上趕子伺候人,轉身便回了自個兒居處,一處緊鄰高牆的低矮舊房。
進了屋,入了座,自個兒給自個兒斟了杯冷茶,萱草便愣愣地坐在桌邊發呆。眼前一頂透風的爛窗,身後一床禦寒的薄被,萱草撇撇嘴,這就是號稱顯貴的史爵公府,怕是連一般富商大賈都不如。
便是普通的富商大賈,其府上的一等丫鬟,也都被當作副小姐般養大。須知但凡貼身女婢,哪個不是姑娘出去交際時的臉麵,以後出嫁時的幫襯?可笑這裏號稱勳貴公府,卻把一應丫鬟仆婦,當作勞役賤工粗使。
就如她,雖名義上是貼身侍女,實際卻總攬著姑娘的衣食行走。月例沒多少,活計卻是別人的幾倍,又怎能要求樣樣精細妥貼?又如何比過那些從小精心培養的侍婢?
她笑小姐嫉妒別人,自己又何嚐不羨慕紅~袖之流?一樣是伺候人,別人就能習得一技之長,贏得大家尊重,還可與大家公子結親?自個兒卻得一事無成的苦熬。姑娘將來若好還罷,若不好,自個兒怕也沒好下場。
可憐伺候姑娘一場,臨了才知姑娘癡情秉性。姑娘陷入情障,不能自拔,並且日漸癲狂糊塗,此事早晚會被夫人察覺。夫人若因此發怒,頭一個發落的便是她們這些伺候姑娘的侍婢。
萱草越想越覺前景慘淡,正自煩惱之際,就聽外麵響起敲門之聲。
思緒被擾,萱草很沒好氣道,"外頭是哪個作死,無事來攪人清閑。"
"姐姐,是我。"一個怯怯地聲音,小心翼翼在門外響起。
萱草聽清是誰,忙不迭換了臉孔,溫和熱情的將人請進了門。
卻說來人是說,能叫萱草立馬換了臉孔?
但見來人一襲綠裙,紅紗罩麵,隻露一雙妙目,怯弱無聲地走來見禮,不是從前那個被火燎了臉,喚作離草的丫頭是誰?
卻說這丫頭這般膽弱,如何能叫一向強勢的萱草另眼相待?這其中自另有一番緣故。一從出身論,萱草離草同出一脈,是同一批采買進公爵史府的丫頭;二來自然從利益論處。
方才萱草抱怨史府破落無著,埋怨自個兒沒被當成副小姐待,這話其實多有偏頗。史爵府再是破落,史夫人也是大家出身,能不知好丫鬟對姑娘的諸般益處?府上再內囊傾盡,到底大家骨架尚在,豈能短了養幾個丫頭的銀錢?尤其家中還指望姑娘將來嫁得金龜銀婿,尋個好親家,好能幫襯府上一二?
副小姐自然是有,隻可惜不是她萱草罷了。萱草窮苦出身,進府前無一技傍身,進府後也無甚機緣,除了多幾分伶俐心思,其餘皆與一般丫鬟無異,她憑甚能脫穎而出,被獨當成副小姐對待?
她如今能力排一眾丫鬟,升至一等之例,不過仗著機言巧辯,抓住了時機而已。說來,還得多虧離草這倒黴妮子。
這丫頭也是可憐,自被火燎,便一直黴運纏身。初時臉上不過幾個火炮,這事若擱別人身上,搽幾日藥便無事,偏她後來又被毒蟲蟄刺,引得毒氣入臉,生生整的傷口潰爛流膿,後來雖一直請醫問藥,也不得效用,反而治得一張臉,越發不堪入目,最後隻得成日以麵紗示人。
說來諷刺,離草臉麵受創,容顏盡毀,受了這一番苦楚,到頭來卻反成全萱草在姑娘麵前上位。
前文已說,萱草雖身無一技,心竅卻天性比常人多上幾分,端的機敏異常。當時離草事件一發,她便揣度姑娘之心,曉得姑娘有用此事博得眾姐妹愧疚同情之意。
她便借此事與□□侍藥等一眾丫頭打成一片,小心地經營人脈,在丫鬟中左右逢源,對離草顯示姐妹情分,果然她做的這些都被姑娘看在眼裏,竟直接被自家姑娘升為一等之例。
她何嚐不明白?姑娘重用她,不過是想叫外人瞧見她,就能想起那個被一隻鸚鵡禍害了一生的好姐妹。這就是名門閨秀,這些人性算計,與她們這些思量如何往上爬的丫鬟又有何異?
前言少敘,隻說如今離草找上門來,究竟有何事要敘?
原來離草有個弟弟,幾日前從鄉下投奔。可憐年紀小小,一路受苦,好不容易找到親人,還沒吃上一口飯便餓暈過去。
姐弟重逢,本為人間樂事,可卻也是一件為難之事。為難者,是將來要如何安置這個小弟?
離草本身不過二等丫鬟,還是姑娘憐她傷了臉,格外破例提的等,許她躲在屋中做縫縫補補活計,算是白養個活人。
這般的她,卻哪有臉麵將親弟弄進府裏做活?最後隻得求上萱草,勉強將弟弟安置在下人房裏暫住,算是有個居所。萱草念著情分,還要幫著請醫問藥,離草忙推辭不受,隻說弟弟無礙,些許補上幾頓,便約莫能緩過來?若不能,到時再請卻也不遲。
今日離草過門,便是因此事特意前來道謝,手裏還拎著一籃親做的小點心算作謝禮。
離草道完謝,忖度萱草臉色,小心道,"瞧姐姐麵色,可是遇到不順之事?"
萱草心內原憋著一口氣,此時正無處宣泄,如今離草相問,就如那打瞌睡便有人送枕頭,自是無話不說道,"我能甚不順?還不是咱們姑娘,近日不知怎的,整個人跟丟了魂似得,成日心不在焉,脾氣也變得陰陽古怪,方才還將我好一頓罵,我心裏難受,方才躲在這裏享半日清閑。"
"姑娘脾性曆來如此,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可不隻能生受?"離草歎息一聲,有意問道,"姑娘是從何時開始心氣不順,我竟半點不知?還挑這個節骨眼上找姐姐辦事,真真是該打了。"
"你這個呆子,一日到晚的躲在屋裏,何時關心過府中之事?"萱草低頭思量片刻才又說道,"算來,姑娘開始鬧情緒,大約是從孟府婚宴歸來之後,也不知當時瞧見了什麽,能叫她把魂忘在了那裏。"
"姐姐貼身跟伺都不知,妹妹就更無從知曉了。"離草撇撇嘴,意有暗示道,"左不過還是那檔子事,姑娘心裏何曾有過別的心思?"
"誰說不是呢?"萱草無力歎道,"學院裏那麽多青年才俊,姑娘眼中偏盯著一個,偏偏還是一個有主的,這事若叫夫人知曉,還不知要如何收拾善後呢?"
"姐姐莫怪妹妹多嘴。"離草意有所指道,"小姐心有所屬,夫人當真就一點兒也不知?想想姑娘秉性,可是能瞞得過人的?夫人又是什麽本事,闔府上下,哪個能逃過她的掌控?勸姐姐私下多思量思量,此事不宜久拖,還要盡快采取措施方為上策?不然,若出事,這個責任,怕誰都負擔不起。"
離草從萱草處談完,一路抄無人小路,回了弟弟居處。進了屋,關了房門,便徑直朝床榻走去。
走進,隻見榻上躺著一個弱童,麻衣裹身,胖臉水腫,此刻正滿臉怒光的瞪著向自個兒走來的離草。
離草走至床邊,拖過圓凳坐在一旁,歎氣道,"你這是何苦來哉?我不過請你來做幾日客,時日一到自會放你回去,你這般沒日沒夜折騰到著實叫我為了難?"
鋒哥兒怒瞪拐人販,眼裏似在噴火,可惜口不能言,無法用正義之語斥退眼前奸邪,隻能咬牙切齒的在心裏將壞人再一次大卸八塊。
離草撫上鋒哥兒小臉,憐惜道,"可憐的少爺,這才多久功夫,一張臉便胖脫了形,哪還見往日的白嫩可愛,若叫你父母見了,還不知要如何吃了我?"
鋒哥兒瞪眼,心說,"你既知我父母要問罪你,還不快將小爺放了,如此羅裏吧嗦卻是何意?"
"不成呢!姐姐要辦的事,還未完成,便隻能請少爺在此多受幾日苦,待事情一成,自然會送你回去。"
手指繼續上撫,摸著其上眉紋歎道,"瞧瞧這兒,真不愧是小少爺!天生的貴命!遭了綁架,別人皆生死難料,偏弟弟就能因禍得福,點燃靈台之火。多少人,半輩子蹉跎,就是因為額間少了這麽一塊。弟弟是個有福之人,以後萬要惜福納德才好。"
說著雙眼黯然道,"莫像我,命裏已是坎坷,偏又錯選了一條不歸之路。"說著便起身抬步離開,走至門間,又低聲說道,"明年清明,弟弟若還恨姐姐,可抽空去華山野郊去找尋於我,那時,我大概已經常駐那裏了,屆時要打要罵,還不悉聽尊便。"
鋒哥兒皺著小眉,惱恨道,"誰會要去尋你?等小爺出去以後,就把你變成華山野郊的一坨孤墳,叫你膽敢綁架小爺。"
卻說這日當晚,史夫人念佛的禪房,一仆一主共處一室,太太在上撚著佛珠,萱草則跪在地上小心稟著例事。
"姑娘心裏存事,今日又隻用了兩餐,分量還不足尋常一半。"
"一整日,也沒說幾句話,就念幾句詩,發半晌呆,日頭就從東頭落到了西頭。"
"昨兒還到園裏走上幾步,今日卻越發懶怠了,隻在窗邊呆了片刻,之後便一直躺在床上。"
"晚上卻成宿成宿的不合眼,或吵著要看星星,或拉著丫鬟講故事。"說到這,萱草愈發憂心忡忡,不敢有絲毫隱瞞,直言道,"原本小姐講故事也沒甚要緊,左右奴婢聽著便是,可每回小姐講的…講的那些都是些子虛烏有之事。"
萱草越說心裏越駭,額上汗珠滾滾,還是咬牙說道,"太太贖奴婢妄言,奴婢也是瞧著不對,這才鬥膽到太太這兒來討主意。奴婢冷眼瞧著,姑娘似乎…似乎神智上出了些問題?"說完,萱草便把頭埋在低地底,恨不能整個人都躲到縫裏。
史夫人聽到最後,手中念珠盡斷,佛珠霎時滾了一地。
"這都是多早晚的事?你們瞞到現在才來稟報。"史夫人恨得咬牙道,"我的蓮兒要有個三長兩短,仔細我剝光你們的皮。"
萱草聞言,頭垂的愈低,回話道,"太太贖罪,以前姑娘雖有些許苗頭,言行卻還算正常。隻這回從華山回來,才漸漸嚴重起來,及至前天參加孟府婚宴回來,姑娘就發起了高燒,等燒好不容易褪去,人卻越發糊塗了。"
聽到事情就發生在這兩日,史夫人才漸漸找回理智,終於恨其不爭道,"蓮丫頭好糊塗!不吃不喝,自累受苦,她這是在懲罰自個兒麽,她這是在挖我的心肝肉啊!她這是在做親者痛仇者快的混賬事。"
"還有方才,你說姑娘近日每每拉著丫鬟,去講一些子虛烏有之事,這話究竟是何意?我聽著有些糊塗,你且替我解說解說。"
萱草低頭不敢與夫人對視,隻老實說道,"姑娘每每拉住奴婢,就會說…說一些待月西廂,詩書傳情之事。奴婢愚笨,許多話都聽不明白,但有一點卻並不糊塗,就是從早到晚,姑娘的行蹤,每一刻都在奴婢的眼皮底下。姑娘所談若真,她卻哪來的時間與人相約西廂,談詩論情?"
萱草越說聲音愈低,"又有,姑娘話中,時常提及一名侍婢,喚作綠珠,似乎專門替姑娘與顧公子遞書傳情。可這名叫做綠珠的丫頭,奴婢卻似乎從未見過。"
史夫人聽了,臉色愈青,不願相信道,"你是說,這綠珠丫頭,竟是蓮兒憑空杜纂的人物?"
萱草壓低身軀,忙說,"奴婢也隻是胡亂猜測,具體究竟如何,還需夫人親手嚴查待證。"
史夫人似乎被震懾了心神,好一會兒沒緩和過來,最後才強打著精神安撫道,"萱草丫頭,你且起來說話。從你方才所述,我便知蓮兒之事並非你一人之過。非但無過,反而還要記你大功一件?你能不計個人得失,及時將此事上稟與我,可見是個衷心護主的好丫頭。對待有功之士,我這裏自然有厚賞,銀錢上不算,隻要你用心服侍姑娘,將來自有你大把的好處。"
此番前來,萱草原本抱著必死之心,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意,不想卻意外得到夫人誇讚,獲得意外之喜。如今又得夫人一番信任托付,萱草更是喜出望外,立即保證以後一定看好小姐,做好奴婢本分,不辜負夫人的信任。
史夫人打發走萱草,整個人霎時便萎頓於座,嘴裏且低喃道,"怎麽如此?怎會如此?我那好女兒,可真是好本事,竟有能耐將整個家族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連續兩遍自問,史夫人到底收起憐愛心緒,冷起心腸衝外麵喊話道,"來人,快傳大管事前來議事。"(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