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癩頭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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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賈環聽了,就道:“也沒有發什麽財,不過吃喝總是不必擔心。究竟我們這個行當。也是有頭領的。打家劫舍的,可也是不幹。”
那賈芹聽,口裏就‘哦’了一聲。因又對賈環苦著臉道:“三叔。你算是發達了。隻是你侄兒我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和大舅已然兩天沒有好好吃飯了。三叔既有錢,不如請我們好生吃上一頓飯。”
那王仁聽了,口裏更是咿咿呀呀起來。賈環就歎:“芹兒,這王仁是怎麽啞的?”
賈芹聽了,也就與賈環說個大概。但卻是將自己如何夥同王仁將那巧姐賣了一事,隱住了不說。那賈環就道:“好。你們且跟著我。我就住在那莫愁巷子底。如今我的頭領帶了幾個兄弟出遠門去了,因我年紀小,所以就叫我留在這裏看門。你們現在來了,倒是也便宜。”
那賈芹聽了。更是喜不自勝。果然,二人跟了賈環入了莫愁巷,但見巷子深幽,繞七繞八的,看這逶迤走形,隻如那諸葛亮布下的八卦陣。那賈芹因見賈環走得認真,也就閉了口不敢問。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的工夫。賈環帶著他們,果然就進了一間朱色的門。那賈芹進去一瞧,見裏頭布置得清雅大方,竟似有些自己在那園子的屋子。因心裏就感慨起來。
賈環叫他們坐下。口裏遂道:“我也不會下廚。那廚房裏現有的,不過就是幾盤雞,一些熟牛肉。再加一點醃製的魚幹。還有幾壇子的酒。”
那賈芹聽了。已然就要流口水了。因對著賈環道:“好三叔,我都幾日未動葷腥了。聽三叔這樣一說,我哈喇子都要下來了。”
那賈環聽了,也就一笑,與賈芹王仁道:“你們莫要急。待我去廚房裏取。”那賈芹見賈環走後,方坐在桌旁低聲警告王仁道:“大舅。那事可是萬萬不能說。一說,咱們就死了。”
那王仁聽了,口裏就低聲嗚咽起來。賈芹見了,就又道:“當日我三叔雖和鳳嬸子不投,但好歹他們是叔嬸。他知道了。心裏總是不高興的。若他回了金陵,告了那園子裏,隻怕他們要將你殺了的。究竟,你是巧兒的舅舅。”
那王仁一聽,口裏就更是激動。那聲音就更是大。賈芹不悅了。就道:“你隻管嗚咽,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
那王仁聽了,就看了一眼賈芹,點了頭。那賈芹見了,果然放了心。不一會,那賈環果然就端了個大盤子,朝廳堂走了過來。那賈芹見了賈環手裏托著的大盤子大碗,就驚歎:“好大的盤碗!”
賈環遂將盤裏的雞魚和牛肉,擺放在了桌子上。那賈芹就問:“你們強盜都用這樣大的碗喝酒吃飯麽?”
賈環聽了,就笑:“初時,我也不習慣。究竟當時我年歲也不大。不過,大家都這樣喝,也就習慣了。果然是大碗喝酒大碗吃菜地盡興。”
那賈芹聽了賈環這樣一說,心裏就更是感慨,因道:“好三叔。我也要入了你的幫夥,與你做強盜,可好?”那賈芹一徑說,一徑就撕了一塊雞腿,放入口中大吃起來。
那賈環就道:“我倒忘了。這就與你們拿酒去。”
一時,賈環果然就拿來一壺好酒,三人開懷大吃起來。酒過三杯,那賈環到底又問:“你們就這樣出來?以後就再沒回園子去?”
賈芹聽了,就遮掩道:“是啊。當日我們被那忠順王的人,趕了出園子。我心想,與其被這樣趕來趕去的憋屈,不如我主動離開的好。不想半路上,又遇見了逃難的大舅。因此,我遂與他一起搭夥離了神京,隻管各處為家。”
那賈環聽了,想了一想,方又道:“你們出時,我母親還好吧?”
賈芹聽了,就又撕了一塊牛肉,邊吃邊說:“她?好得很。自打太太死了,姨奶奶的日子反好過了一些。”
那賈環聽了,就黯然道:“這些,我知道。”賈環因又問園中其他人等。那賈芹也隻是將自己知道的說了。賈環聽得也是不盡興。
那賈芹就又問:“如此說來,三叔是再不想回去了麽?”
那賈環就道:“也不那麽想。不過有時也做夢到園子。但我這樣的人,還是出來的好。”
那賈芹聽了,也就恨恨道:“這就是嫡庶之別了。想我的曾祖父,也是國公所出。不過可惜是偏房所生,因此,這過了幾代下來,我們竟成了那府裏的旁支遮末了。”
那賈環聽了,就又笑:“如今,我也不恨了。隻是我這樣的性子,還是出來得暢快。那園子是好,但總是呆得憋屈。你不知,我是個喜歡野外的人。從前我母親說,我們趙家的一個祖先就是個極有名氣的強盜。我想我是隨了他的性子了!”
那賈芹聽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想了一想,因就對賈環道:“既這裏好,三叔也不必回去。我這裏還想跟著三叔你呢!”
那賈環聽了,就歎:“芹兒。此事我卻是做不得主的。總是要問頭領的意思再說。依我說,你們莫如還是回去,我給你們路費。”
那賈芹聽了,便連連罷手,對賈環道:“我既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的。即便做不成強盜,也是要子啊這裏一輩子的。”
那賈環聽了,就又道:“這又是何必?”
那賈芹和王仁吃飽喝足,加之奔走了一天,也就有些疲倦。那賈芹遂對賈環道:“三叔。我也不想使你煩難。現在我很累,隻想先在你這裏睡上一覺。若有什麽,不如明日再說。”
那賈環聽了,想了一想,遂對了他二人道:“也罷。我且帶你們去客房休息。”那賈芹王仁聽了,果然就跟在了賈環身後,去了那後頭的客房。
賈芹王仁洗了腳,果然就各自睡下了。那賈環囑咐了一回,方又回了自己房中。天色也漸次暗降下來,賈環點了燈,躺在榻上,卻是不能入睡了。因借著酒勁,打開軒窗,抬頭看著冷月。因就坐在窗前,低頭沉思。想自己出來,也有足足兩年了。生平無所念,唯一擔心父母。因不通信息,此時的賈環尚且不知賈赦賈政已死。這賈環因跟隨了那大先生,也學會了聽話。現在細細一想,也覺那賈芹的話,有頗多的漏洞。莫如,不如自己索性就再去他房中,好生再問。如他酒意已醒,那便更是好。因此,賈環不禁又折回到了賈芹的房中。
賈環舉著燈,看了看榻上的賈芹,但見他睡意沉珂,口中卻是在說胡話,口裏隻管叫著巧兒什麽的。賈環覺得奇怪,因就將燈放在了案幾上,凝神靜氣,且聽他到底在說什麽。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見那賈芹臥在榻上,閉著眼睛,口裏就大聲道:“不錯,那巧兒卻是我騙走的。”那賈環聽了,不禁一驚,因又聽他繼續往下說。但見那賈芹又道:“我恨二嬸子你,將巧兒騙出去賣了花樓,不過就為的替我瑞叔報仇。當日我那瑞叔不過對了略動了一點心思,你可裝作看不見的。如此也就過去了。不想嬸子你竟是不放過。”
賈環聽了,方就有些明白。原來這賈芹在夢裏與鳳姐說話。賈芹又道:“我也不怕你。聽說你已經是個死人了。我卻是活著的。哪有活人怕死人的?我就在這裏,你來抓我咬我啊?”那賈芹一徑說著,一徑眉頭就緊鎖。那手本還是好好放在枕頭一邊的,這時也作騰空抓咬狀。
賈環見了,還是不作聲,隻管在旁細聽。那賈芹默了一會,方又閉眼笑道:“將巧兒賣了,我和大舅都是不悔的。因你造的孽,必然要報了你女兒身上。不報還一報,果然靈驗得很。”
那賈環聽了,也就暗暗點了點頭,方又舉了燈,往自己房中走去。待聽了那賈芹夢魘之言,那賈環更是不能入睡了。因就坐在榻上左思右想起來。一時,這心裏方又想起那大先生告誡之言,便更是矛盾不已。因就出了屋子,去了庭院,坐了那芭蕉樹下的石凳上。忽然,一陣冷風吹過,那芭蕉樹下就緩緩出來一個身穿白衣的和尚。那和尚手執念珠,到了賈環的麵前,就嗬嗬地笑著。
賈環見了吃驚,因就站起問他:“哪裏來的和尚?”因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見那和尚頭上滿是癩子,賈環的心裏更是嫌惡不已。
那癩頭和尚就笑:“我從該來的地方來。去該去的地方去。”說著,就念了一句偈語。
賈環聽了不耐煩,因就道:“我非出家的人,不過一個強盜。從來不看佛經,更是不懂偈語。”
那癩頭和尚聽了,就笑:“癡兒。不想你跟在一介高人身邊,竟還未得造化。”
那賈環聽了,就歎:“和尚說笑了。我本一個可憐的人,哪裏能得造化?”因見和尚言辭詭異,那賈環的心裏不免有些害怕,因又小心翼翼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和尚?抑或是這芭蕉樹裏的樹精?”
那和尚聽了,就又嗬嗬一笑,因對賈環道:“我當然不是精怪。我不過是來度化你的。因我知你有煩難心事。”
那賈環聽了,心裏一動。但還是強作鎮定,與那和尚道:“笑話。如今我做著強盜,無比自在的!哪裏又有心事?”
那和尚聽了,就立在他對麵,笑道:“你,你有。”
那賈環聽了,就裝作滿不在乎道:“好。那麽不如你說出與我聽聽。”
那和尚聽了,就笑:“分明你剛才,是去了一個人的屋裏。因聽了一些話,因此才引得現在渾身的不自在。”
那賈環聽了,更覺納罕。因問:“你怎麽知道的行蹤?你這和尚,莫非竟是一路跟蹤我的?”
那和尚聽了,就從懷中取出一麵寶鏡,遞與賈環道:“我不必跟你。隻要對著這麵仙鏡念一念咒語,我便知都做了什麽。”
那賈環聽了,心裏就受不住了。因對了這和尚道:“是麽?不如你就念一句,與我瞧一瞧。”那和尚聽了,就點了頭,在一塊石上坐下了,將那麵鏡子撫了一撫,口裏遂念念有詞。果然,那和尚收了口時,但見他手裏的鏡子就發出一片奪目的光彩來。光華褪去,那寶鏡裏果然就現出一間黑暗的屋子,那屋中有一張床榻,那床榻上躺著的人,卻是那賈芹。那賈環見了,便又情不自禁地看去。但見那屋子裏,果然又發出一火燭的光來,那舉著燈的人,就是自己。
賈環見了,已然嚇得張口結舌,轉過頭去,不欲看的了。那和尚見他臉色煞白,便笑:“怎樣,如此你可信我了吧?”
那賈環戰戰兢兢地就道:“你這和尚,弄得哪裏來的妖鏡?”
那癩頭和尚就道:“休要胡說,隻是寶鏡。怎樣,你要還想看更多,我都放了給你看。從你出生,一直到現在,都使得。”
賈環見了,就連連罷手道:“不用了。我信你就是。”
那癩頭和尚聽了,就微微一笑道:“怎樣,你現在可想通了?”
那賈環聽了,就遮掩道:“我想通了什麽?”
那和尚就道:“你心裏懂的。”
那賈環聽了,就道:“我不懂。好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你愛在這裏,就在這裏。”說著,就要轉身往屋子裏走。
那和尚見了,就在他身後,沉沉一歎,口道:“往左或往右,不過隻差一步。不過,這一步,卻是雲泥之別。你須細細想好了。”
那賈環聽了,心中的憤怨終於噴薄而出,因又轉過身,對那癩頭和尚說道:“和尚,你不懂。想當日我和我母親,也不知受了她多少的氣?想她的女兒,落入那暗門花樓之地,也是咎由自取。”
那和尚聽了,就歎:“莫非,你要記一輩子麽?”
賈環就歎:“我也不知。但我知道我心裏還恨。當日那園子裏,待我不好的人,我統統都記著。”
那和尚聽了,便又問賈環:“那園子也破敗了。既如此,你為何不回去報仇去?”
那賈環聽了,想了一想,就道:“我不是不想報。隻是我不屑去了。縱然報了仇,又怎樣?畢竟,已經被欺負了,時光不能倒流了。”
那癩頭和尚聽了,就又笑:“若給你機緣,將那時光倒回了,你又當怎樣呢?”那賈環聽了,就默了一默,躊躇不語了。那和尚就歎:“依我看,你即便回了去,也是不會行惡事的。不過還是言語上憤懣罷了!”
那賈環聽了,心裏奇異,遂問:“你怎知道?或許,我果然就去報仇了呢?”
那和尚聽了,就又歎:“癡兒。何必執迷不醒?我且問你,你有何仇,何恨?”
那賈環道:“我是那府裏的庶出子。因我不是府裏太太生的,自我出生以來,就一直受他們的偏見。那府裏的一幹人等,見了我總是一副瞧不上的樣子。若有什麽,隻管欺負我。頭一個,就是我那璉二嫂子。如今她女兒入了青樓,我的心裏,隻是稱願的。”
那和尚聽了,就笑歎:“哦。這便是你心裏的怨恨了。可還有其他?”
那賈環聽了,想了一想。好半天道:“也並無其他。”
那和尚就歎:“癡兒。你可知,這天下的庶出子,自出生以來,遭受的都和你一樣的待遇!低賤如街頭鄉下的平頭百姓,高貴如那宮裏的皇子。”貞畝史巴。
那賈環聽了,不免就淒惶起來,因就喃喃道:“是麽?”
那和尚就又歎:“自古嫡庶有別。從古至今,就是這樣地不平!不過,想那些庶出子中,也不乏出類拔萃的。想你在那府中,也並非不讀書。想那些典故,你也該知道一些。”
那賈環聽了,遂低了頭,與和尚道:“不錯。我卻是知道一些。比如袁紹和袁術。又比如那自古的宮廷,也不乏庶出的雄才大略的君王。不過,這些又與我何幹?真正,他們是才俊,而我卻是強盜。”
那和尚聽了,就笑:“強盜又怎樣?強盜中也有高人。”
那賈環聽了,就搖頭道:“和尚。不必抬舉我。實話告訴你,僅僅就是那些恨,已然就叫我放不下了!其餘的,且不必多說,我是不會聽的!”那賈環一徑說,卻又捂住了耳朵。
那和尚就道:“縱然你恨意未消,但你那侄女卻是無辜。你到底是她的叔叔,既知道了真相,莫非還睜著眼,放了那兩個惡人不成?”
那賈環聽了,心裏也覺煩難。那和尚就歎:“冤冤相報何時了?如今,你的母親已然放下仇怨,你又何必如此執著?好歹,不如回去看一看。這錯過了,就是永遠錯過了。”
那和尚因覺賈環頑固,與他說了一大堆,也頗覺疲累。因又將念珠掛了在脖子上,向後略走幾步,方又隱了在芭蕉樹下,霎時不見了。
那賈環見了,也覺怪異了。和尚既走,賈環也就重新入房中。閉了門,歪在床榻上,腦中卻是想起那些孔孟的詞句來。從前,讀孔孟之書,賈環總是覺得最煩膩不過的。因覺枯朽而又晦澀拗口。不想這會子回想了,卻覺句句上口。因心裏,又想起了父親的告誡。
那賈環昏昏沉沉,時至第二日清晨,卻也未入睡。那賈環起了床,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因去了賈芹的房中,見他和王仁也已醒了過來。那賈環就笑:“昨晚睡得可好?”
賈芹聽了,就伸了個懶腰,笑道:“極好。從來未睡過那樣好的覺。”那王仁聽了,也在一旁興奮地比劃。賈環見了,就又道:“如此我果然放心了。因我身上有一樁事,事情也緊急,得趕快去辦理。你們既不想走,莫如就住在這裏,且等我回來。”
那賈芹聽了,心裏遂興奮不已。因對了賈環道:“三叔果然肯收留我了?”那王仁聽了,也咿咿呀呀地叫喚。
賈環就道:“我看你們也有做強盜的本領。好歹等我回來。不過也就三五日。你們且聽我的話,隻管安分地在這裏,哪裏也不許去。因這巷子,本就是仿那西蜀宰相諸葛孔明造的屋子。你們貿然出去,不熟悉地形,隻是要誤入了這裏一處死牢的。”
賈環此言一出,果然賈芹就畏懼了,因道:“三叔,你這裏就很好了。我很乖的,哪裏也不去的。”
賈環聽了,就點頭微笑,口道:“好。這裏什麽都有。廚房裏有酒有米有麵。你兩個即便吃上一月,也是有富餘的。好歹我三五天就回來。”
那賈芹聽了,就笑:“三叔吩咐得好仔細。如此三叔隻管放心去辦事,橫豎我和大舅自能料理炊食。”
那賈環聽了,就又點頭道:“好。”到了午後時分,那賈環果然就提了個包袱,騎了馬,出了那莫愁巷。那廂,賈芹和王仁住在賈環的屋子裏,當真不敢出去一步。(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