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壹壹壹』寧靜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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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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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小半個月不見發落, 肅王與慶王終於耐不住, 又趕在下早朝的當口把楚昂堵中極殿前嗆了一頓。 首發哦親楚昂沒予置理,不論後來繼位是不是偶然,最初中宮嫡出的皇太子,本就是他楚昂自己。

    四月十三那天, 在養心殿召皇九子楚鄎說話。楚鄎雙手匍地跪在殿中央,楚昂一襲明黃升龍袍坐於正首龍椅上,問楚鄎:“怪父皇嗎?你母後去世之後,父皇終日應付前朝,疏於內宮管束, 讓你吃了不少的委屈, 他年卻是無言麵對你母後了。”

    清瘦的臉龐上寫著自責,語氣裏是憂傷, 他又複了孤寡之上的寂寞。

    楚鄎抬頭看,不禁滿心憐恤,這是他最依賴和摯愛的父皇, 在他短暫的年歲裏, 他給予他的回憶,許多都是一個人枯坐在黃匾之下, 默默批閱奏折的幽萋影像。

    楚鄎輕咬著嘴角:“父皇心係蒼生, 廢寢忘食,日理萬機,不應自責。這一切是兒臣的錯,兒臣是非不辨偏聽偏信, 讓父皇與四哥多生困擾,兒臣心有愧而不知言表焉。”

    他這些日子除卻功課,其餘皆在聖濟殿裏看書,或在武亭練箭,出乎楚昂先前擔心之外的平靜。那十一歲的臉上,已經勾勒出楚氏皇族應有的沉冷了。

    想到皇後留下的這個幼子,小小在景仁宮裏不能言不能道的疼癢與哭啼,還有其後的那些眼傷和算計。楚昂看著是心疼的,便感慨道:“你四哥秉性乖戾,便無有這些事,也會有別的事,這些原不怪你。”又道:“四月十九日,江南道巡撫述職回鄉,你一直也想出宮去看看,這次便隨他出去散散心,在外頭曆練兩年再回來吧。”

    這陣子宮裏風聲緊迫,什麽猜想都有,他在這時候打發楚鄎走,言下之意不用多猜。

    楚鄎聽了,隻是乖覺地叩頭伏麵道:“兒臣,謹遵父皇旨意。”

    天欽十七年四月,孝慈敬皇後與奕仁宗皇帝最寶貴的皇九子楚鄎,便是自縊於這年這月的十八日淩晨。

    或者沒有人能體會這個集滿身榮寵聖眷的皇子,為何要選擇走上這一條路,但楚鄎終究是把自己掛在了搖搖晃晃的白綾上。

    在楚鄎死的前天,也就是四月十六日,他去了一趟許多不曾光顧的承乾宮。

    那會兒錦秀的宮裏已經十分蕭條了,宮人們能跑的都已托關係使銀子調了崗,調不動的太監便偷點值錢物件逃出宮,剩下的唯僅幾個或老或小沒有門路的宮婢,往昔的光華燦爛如過眼雲煙消寂。

    楚鄎跨進廣生左門時,正看見個宮女抱著水壺和金簪子走出來,問其意,宮女答江妃近日倦怠喜酸甜,讓去弄點兒荔枝糖漿。

    連弄點兒糖漿都要靠賄賂金簪子使門路……

    想到一個月前的尚且錦衣玉食,楚鄎看得心頭一揪,沒說什麽話,抬腳跨進了二道門。

    錦秀那會兒正坐在羅漢榻上失神,叫宮女伺候水喝,嫌棄水溫太高甜也不夠甜,叫換。

    宮女站著不動,隻麵無表情地慢聲答:“已經晾過許久了,加的也是桂花蜜。”

    “什麽桂花蜜?我要的是帶點酸味兒的青荔枝蜜,給我換這個。”

    又悠悠道:“你是不是這就看不上本宮了?甭說皇上還沒有發話,小九爺也沒吱聲,本宮有沒有起複的機會還不知道,就現在,我也一樣能讓你從這宮裏頭消失。”

    她興許心中還對父皇存著一係期望,臉上依舊畫著精致的妝容。下頜與手麵卻是有些許浮腫了,應該是心不在自身,並未覺察。可楚鄎記性好,還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春天,她也一樣喜食酸中帶甜的荔枝,也一樣下頜看著有些圓潤,後麵便開始藏和掩還有哄自己喝湯……

    楚鄎沒有張口,隻是板著條直的身子站在院當中看著。

    荔枝蜜?前頭半夜裏發瘋,自個把一櫥櫃東西都掃了,連這點桂花蜜都是討禦膳房小太監的臉子弄來的,上哪兒去給她調荔枝味?宮女不情不願地轉身去換水,心裏頭知道了她身子的變化,可也陰著兩眼打量著不提醒她。

    錦秀待人一離開,臉上卻頓時複了潸然,隻是不停擼著撚著腕上的一枚翡翠鐲子,胸口喘息著,顯得焦慮又淒惶。

    那鐲子楚鄎還記得,是在自己六歲的那年父皇送給她的。那一年是四哥被廢的第二年,遼東戰亂不定,江南水患**,父皇殫精竭慮徹夜難眠,六歲的他某天晚上做了一首《山河安哉》的詩,難得讓父皇散開了幾許愁容。

    對於自己的每一點進步,父皇都會倍感欣慰,似乎是把這當做對母後的一種告慰。彼時錦秀正在邊上研墨,父皇便叫張福賜了她一對冰糯飄綠的名貴翡翠香妃鐲,感念她對自己的盡心教養。本是一對,其中的一枚在她滑胎之後悄悄埋進了後院的花壇裏。

    楚鄎想,那枚鐲子,應該是她對那個骨肉的一種緬懷或追憐。錦秀應該是真的愛他的父皇,因為愛父皇,所以偷懷了骨肉,又因為怕失去父皇,而又自己舍棄了那塊骨肉。但父皇卻是不可能再見她,她的名字也不會再有宮人在父皇的耳側提及,父皇命他出宮二年,二年回來後這宮廷便又是舊貌換新顏,從前的故事被朱漆的紅牆抹除幹淨,一切再回想都好似夢也幻也、像不曾發生過。

    許是他的身影晃了晚霞,錦秀驀然一抬頭,發現了他的存在,雙眼便是一亮,有些悲喜交加地顫顫喚聲道:“九兒……”

    但那一聲喚,卻讓楚鄎的心又恨了起來。

    想起少年被廢黜的四哥,病瘦地躺在荒草叢生的冷宮裏,除了偶爾幾聲咳嗽,空蕩蕩幾無聲息。還有陸梨回來的那一年,十八歲的四哥臉上笑得那樣開朗,看著陸梨的鳳目中充滿寵溺和討好,十四歲的陸梨臉上亦含羞而嬌美,那是因為他們彼此交心愛慕。

    忽然卻變作自己在春花門下撞見的一幕,四哥痛苦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苦鬱,陸梨的依戀不舍,什麽禮義廉恥、四維不國,他忽然覺得好可惡又可恥並自我厭棄。

    楚鄎隻是痛苦地站著,忽然便從袖中掏出一條長鞭,然後照著殿裏的一枚落地大花瓶上甩去。

    “啊——”滿地陶瓷碎裂的刺耳聲響,宮女不禁捂臉驚呼。

    楚鄎蹙著眉道:“康妃何用再喚我?你給本皇子,提鞋都不配。”像是要故意做狠的,生怕繼續多留半分,驀地踅出了二道門。

    那天夕陽稀薄,風把少年尊貴的袍服晃得噗噗響,他一路目不斜視地往東一長街直走,邊上宮人們紛紛低頭退開在一旁。留下錦秀在正殿裏空空然瑟瑟發抖。

    ……

    四月十七那天清早下過一場小雨,春禧殿後院的牆頭根下窩著一汪水。午後的光景,彩虹在天空架起小橋,兩歲的楚忻撅袍子蹲在地上,手上攥著個黃金饅頭喂螞蟻。小指頭不聽使喚,一下揪大朵了,一下又揪得小顆,把螞蟻們搶成一團在他腳尖前打架。他蹙眉煩惱,隻好一隻隻捏著它們排隊等。

    忽然看到腳邊多出來一雙皂靴,抬頭看,看到是個玉冠華服的小哥哥,他便嘟著嘴巴叫一聲:“小九豬。”

    小臉蛋專注又漂亮,烏眼珠子亮晶晶的,鼻子眼兒都是四哥與陸梨的痕跡。雖然太子爺的這個兒子不被皇帝所喜,但宮裏頭奴才們私下卻是極疼愛的。楚昂和陸梨亦把他教得很好,才兩歲話還沒學多全呢,就已經能背不少三字經,就是咬字不清晰,奶聲奶氣的漏嘴風。大人們說過的事兒,倘若你叫他記住,隔幾天問起他來一定會點頭。

    楚鄎有些拘謹,俯身問他:“你認識我?你在做什麽?”

    楚忻又答:“喂螞蟻。娘親說,是小九豬。”答得慢慢的,一邊又揪下一點饅頭,饅頭是陸梨做的,裏頭加了荔枝餡與葡萄幹。他揪下來,大抵發現終於揪到心了,便伸舌頭舔,是甜的,不舍得給螞蟻吃了。

    然後低下頭,蠕了蠕腳尖:“鞋髒了。”

    這是蹲久了想要人抱了,楚鄎忽然動容,便小心將他架了起來:“那九叔帶你回去換。”

    兜在懷裏軟乎乎的,帶著一股好聞的澡豆香。楚鄎貼著他粉嫩的臉頰,對他耳畔輕聲說:“是九叔錯了,對不起你與四哥還有陸梨。”

    他也好像聽不懂,隻是那麽被抱著。

    “娘親蒸甜米糕,給小九豬吃。”風輕輕地把他的稚語蕩開。

    從後院進的春禧殿,殿裏靜悄悄的,那會兒陸梨正在前麵的廊簷下揀蓮子,頭年精挑細曬過的,要把變了色的揀出來,再把芯子去掉。春天幹燥,楚鄒因為去年的那場大火刺激,今歲開春又犯起咳嗽了,早上給他換一身玄袍出去的時候,一條路都聽見他隱隱的低咳。他身骨體質一向甚好,就唯有這個幼年留下的病征難能斷根,聽著陸梨都揪心。想他最近連日忙著清剿戚世忠餘黨,每天都忙到三更天明的,便親自給他燉點藥膳。

    楚鄎抱著小柚子,問他:“鞋子擱在哪兒?”

    小柚子掙著下地:“在這兒。”說著便往楚鄒寫字的鐵力木條案下鑽。

    大概是因為孕中和繈褓裏爹爹都不在,打去年撫辰院看見楚鄒後,便最愛繞著他轉。就跟陸梨小時候一德性,楚鄒坐在官帽兒椅上處理政務時,他總愛找個什麽去他跟前黏糊,要麽是疊幾方木頭片子,要麽撥拉兩個不倒翁,軟乎乎地貼著楚鄒的小腿側坐著。楚鄒也都憑著他去。鞋子也愛與爹爹擺在一塊兒,楚鄒的腳清勁修長,他的才一個小巴掌不到,就那麽一大一小地擺在桌帷布底下,詼諧又整齊。

    自個兒取出來一雙,叫楚鄎穿,穿上去了就捂嘴笑:“嘻,我給你拿反了。”

    尾音帶著上揚的調調兒,像極了楚鄒小時候的蔫壞與調皮,陸梨在外頭聽見聲音,回頭看,便看到楚鄎清俊的側影坐在裏頭。她曉得他是臉皮兒薄的,但可自己主動來就已經是難得,她也不去表現熱情,就隻自然而然地讓他兩個在裏頭玩耍。

    玩到了傍晚,楚忻便蜷著他睡著了。那天陸梨叫楚鄎留下用晚膳,楚鄎也沒忸怩,些微窘迫了一下便留了下來。

    炒瓜絲兒、糖燜蓮子、釀山藥、溜蟹黃兒、水晶肴蹄……幾樣家常小菜,都是陸梨和小翠親自下廚做的,李嬤嬤又給煲了兩道湯,讓阿雲端過來。

    酉時初楚鄒從前朝回來,帶了宋玉柔捎來的一封信。是托寺裏方丈轉交的,心眼子賊繞,沒人知道他具體在哪兒,一共托了三封,一封給楚妙夫婦,一封給施淑妃,再一封給楚鄒也或者是陸梨。

    信上說,楚湄已經懷有五個月身孕了,大抵因為孕後氣血暢和,那娘胎裏因為血瘀而造成的聽力不敏,也好像漸漸地清了。一清可了不得,脾氣兒可拿喬,想不通他一個大老爺們為什麽偏要拖累個女人找氣受。就他那副桃花眼白臉俊俏的,還老大爺們呢,反正一貫愛裝,猜都知道那字裏行間透著甜蜜與歡喜的。

    信中又抱怨,說地方上的土豪財大氣粗,人還沒張口說話,兩鼻孔已經朝天了,非得他拿出點震場的行頭來,才能叫他們低頭做孫子。

    話說年初地動,英華殿暗室的塌方是楚鄒有意讓人幹的,在鹹安宮裏原有密道可通進地庫,這也是他們在地動的裂縫中發現的。陸梨猜楚鄒必定有利用其中的部分在民間做些什麽,比如控財壟斷,又或是暗衛組織等等,這些都是為了皇權的鞏固。隻不過每次變著法兒地試探他怎麽安排,楚鄒隻是眉眼不動的不吐露半個字。

    孤寡之路磨人心智,他的心思卻是越來越難猜了,但對她的寵溺亦是日漸愈纏綿。

    陸梨那天說:“打今兒起誰都好了,從前的事兒過去不再提,今後大家各個向前看,再過個二年小九爺也該出宮建府了。”

    然後掃了眼楚鄒,讓給九弟夾菜。

    看到小九能夠主動親近,楚鄒心中是欣慰的,原本怕傷及他,近日都隻是在默默關注。

    楚鄒給楚鄎夾了一筷子豆瓣鯽魚,因看見他左手心的一道疤痕,記起是老**宮那個晚上,楚鄎給錦秀擋門時被自己一怒撞倒,手心被破瓷片割破而留下的。便憐惜地問他:“疼不疼?”

    豆瓣鯽魚是楚鄎小小就嘴饞的一道菜,沒想到四哥竟然一直都記得。楚鄎抿了抿唇,愧然道:“不疼。從前是九弟不對,讓四哥受了太多冤枉。”

    想到那些過往的一幕幕,兄弟二個都頓生感慨。

    楚鄒答他:“你幼小不諳世情,如何怪你?回頭去李嬤嬤那拿點藥上著,近日瘦了許多,便常過來用飯。”

    這樣淡淡的溫情叫楚鄎貪戀,楚鄎說:“大後日,鄎兒便要與鄭大人下江南了,這一次怕要去很久,四哥在宮裏莫與父皇置氣,父皇身體不好,四哥輔佐父王,匡扶王朝大業。”

    自從東宮大火之後,父子兩個就算決裂了,東宮與前朝如若分庭而治。這一次的祭天大典,楚鄒雖給皇帝留了一個台階,可也是把楚昂傷到了精髓。但楚昂或許早就明白,這樣一個不守陳規的兒子,是早晚要與自己走到這一步的,他或許有愧疚,但更多的是那九五之上的涼薄。彼此都涼薄,楚鄒也沒去討好,父子二個依舊除了朝政幾乎不碰麵。楚鄎的這一番話,卻是叫楚鄒保證他年不篡位□□的,彼時楚鄒並未覺察不對,默了默,隻沉沉道一聲“好。”

    “嗚嗚~”小床上三個寶寶睡醒了,發出奶氣的嚶嗚,楚鄎扭頭看,愛憐道:“一個侄女,兩個侄兒,他們叫什麽名字?”

    楚鄒答說:“妹妹叫楚蓁,兩個弟弟尚未起大名,一個元寶兒,一個小元壽。”

    楚鄎認真地聽了,默默地記在心裏,然後道:“那便把大名留給父皇起吧,他一直都在等著……”好似把父皇的隱秘窺破了似的,頓地有些窘迫。

    楚鄒目光一閃一沉,便又道:“好。”

    到戌正楚鄎便回去了,走得時候如常,並未看出什麽情愫。聽順達後來回憶說,出內右門的時候,又站在養心殿外看了看裏頭的皇帝,然後便一路往三座門的皇子所走。

    亥初順達伺候他洗完漱,正待要給他鋪床,他忽然便對順達道:“你近日站夜總打呼嚕,吵著我睡不安寧。”讓今兒晚上出去站著,有事兒再喊他。

    剛好順達那天晚上牙疼,嘶嘶的吵人,這便出去了。

    楚鄎端正地坐在桌案邊,筆挺著脊梁,愣了一下,然後便在豎條白底的紙上點了一筆“撇”,又點了一道橫。覺得不太對,揉掉,重新寫,又揉掉。燭火搖曳,子時的光影綽綽幽幽,他眼睛看著暗處,像是忽然堅定了什麽,然後心就沉下來,筆尖在紙上頓了頓,最後平靜地摁了下去……

    夜色下星光寂寥,順達杵在門外站著,眼見大半夜還點著燈,皇九子和皇太子從前一個毛病,滅了燈都不敢睡,唏,就這還逞能呢。

    這樣的季節總是犯困,他站著都能夠睡覺,那條長的身板倚著殿門頻頻打哈欠,打著打著就滑到地上睡著了。

    楚鄎就是在那天淩晨懸梁自縊的。

    那天的小柚子醒得特別早,卯時天剛蒙蒙亮就推開殿門溜進來。彼時楚鄒和陸梨正含糊碎語,一忽而瞥眼,就看到小崽子攀著扶手椅,想要去夠上頭的一個小木雕。陸梨嗔他:“可別大早就淘氣,磕壞了下巴沒牙了。”

    話音一落,卻莫名覺著有些不對勁。楚鄒也發現了,那架子上一個圓亮的布袋羅漢,約莫拳頭大,雕工極為細致,乃是三年前陸梨送給九弟的那一個。彼時在鹹安門外撞見自己回來,八歲的九弟攥著羅漢滿臉窘迫。是昨兒又還回的。

    那一瞬間,楚鄒的心不曉得怎麽就刺痛了一下。

    抱著兒子,牽著陸梨往西一長街出去,才走到啟祥門下,便聽說皇子所出事了。

    闔宮亂了陣腳,太監結巴著舌頭見人就嚷:“九、九爺……九殿下,人……人沒了!”連規矩都忘了做。

    皇帝是先一步知道消息的,那會兒清早霧氣還未散,楚昂披著龍袍,連禦輦都來不叫,便一路出崇樓往三座門方向走。才走到箭亭,忽然重重地嗆出幾聲咳嗽,修長身軀整個兒厥了過去。

    “朕,何顏以對皇後矣——”悲愴的對天長語,目中充滿著無以言表的哀傷。

    太監用白帕子給他捂住口,少頃慢慢鬆開,那雪-白上竟赫然一圈鮮紅。

    楚鄒讓人把皇帝抬回乾清宮休息,自己忍著巨痛去到皇子所。

    是順達第一個發現的,聽說推開殿門進去,抬頭就看到小九一雙白底黑履懸在梁上蕩。穿著素青色無花無繡的團領袍,發冠整齊,不像尋常那些自縊的人,他的表情平靜,抿著唇齒沒有讓舌頭吐出來。

    生性裏本就有著類似皇後與他四哥的堅韌,譬如四歲那年眼睛被馬尾掃傷,上藥時恁是咬著口牙不肯吭一聲。

    那會兒正被橫放在桌麵上,臉上蓋著白手帕,風吹著帕子一下一下輕拂。看見底下十一歲的清俊臉龐,睫毛輕卷口鼻精致,像極了他的母後。

    “嗚哇~嗚哇~”陸梨記起五歲那年,因為擔憂皇後娘娘留下的孩子,每日清早杵在景仁宮牆下聽嬰兒哭啼,她的眼眶頓地有些濕開。

    嘅一生這樣短命,榮華已極,緣何總也無安定。

    “太子爺、陸姑娘……”奴才幾個看見他們站在門口,甚為赧迫地叫喚了一聲。

    “唔。”楚鄒哽了哽嗓子,抬腿邁步進去。腳下仿佛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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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楚鄎的死,皇帝大病了一場,一夜間仿佛老去了十歲,喪事是由楚鄒辦的,父子二個亦沒有多說過幾句話。天欽十七年五月初三發的喪,此前停靈了十四天,皇帝追封楚鄎為長安王,除了字麵上希冀他長樂安康外,這也是王朝迄今為止頗隆重的一個封號了。

    京中留給楚鄎的府邸自此也被封起,一直過了數十年後,有外省人不解,為何全京城最好的一個王爺府卻上了鎖不住人,多好的紅牆綠瓦亭台樓閣恁放在那裏荒廢。有知情的就答了,那是當年天欽皇帝留給最寶貴的小九子,也是英宗生前最在乎的嫡親幼弟,早殤了,這便給留著了。後來兄繼弟位的文宗,因為不忍心破壞父皇與四弟的遺願,就給一直空置著到了現在。

    歎惋。

    宮人們並不理解楚鄎為何選擇了自縊,有人猜測,或是因為不忍麵對一手把他撫養長大的江妃被處死,畢竟這個乳母一樣存在的大宮女,曾經給過他童年那般的母性依賴。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恨,恨一種愛與利真假摻雜的欺騙。

    停靈的第五天,順達給承乾宮錦秀送去了幾件楚鄎的遺物。一個小銅缽子,一雙兩歲小孩兒的舊鞋子,看起來得有個十年的光景了,還有一套他日常穿的袍服。

    他這一死,卻是絕了錦秀所有起複的希望。楚昂給予她的一切,皆是因著有這個兒子,楚鄎選擇這時候死,自己給自己絕了心軟的苗頭,同時又給予了錦秀一個最深最重的懲罰。

    那陣子錦秀身子疲得狠,情緒也起伏不定,宮人們裝傻貪懶沒給叫太醫。是在三日後死的,大晚上抱著小缽子,想起這是從前喂楚鄎喝藥時,哄他喝一口苦藥便給他一顆糖。她這時候才恍然,一開始,她想要的隻是活著,得承皇帝的寵已是天大偶然,沒有想要那麽多的權,那麽多的謀,還有那麽多的算計。

    “嗚嗚~”淒清的深夜,她已容顏憔悴矣,顫顫巍巍地打開蓋子,裏頭三五顆剩餘的果味兒糖粒子。

    正是她想要的酸甜啊。榮華散盡,柴犬可欺。小九兒……

    ……

    清早的時候宮女不情不願地過來侍候,便看見三十多歲的錦秀匍在羅漢榻上已經斷了氣。看蹙起的眉頭是有過痛苦的,然而嘴角卻漸複安詳,也許她在最後的時候,自己給自己構建了什麽美好的遐想。

    太醫過來驗屍的時候,檢查出了兩個月的身孕。

    張福把話傳給楚昂的時候,楚昂正麵目青灰地躺在床上,聽完狹長眼眸似亮了亮,但頃刻卻又寂滅下去。

    他或許在那一瞬間,有希冀過錦秀能留下一個孩子來償還他的九兒。但終究是沒有。楚鄎在離去後親手毒死了這個女人,沒有讓她忍受淩遲或烏發覆麵、米糠塞口的痛苦,但也沒有給她留下機會再作妖,就這麽靜靜地把她也帶去了……

    光陰如白駒過隙,在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下荏苒而過。那一年裏發生了許多事,五月底老太監張福過世了,享年七十八,皇帝尚在病中,許多事都交與東宮太子去辦,楚鄒在宮外給予了全身厚葬。

    九月老二楚鄺的侍妾春綠生產,生下一個六斤八兩重的白胖小子,張貴妃長舒一口氣,於這年的十一月辭世。楚鄒不計前嫌,一切禮數皆按照貴妃之製給予發喪,陵墓在帝陵的右側,左側是早年仙逝的皇後。

    這件事使得二公主與楚鄺兄妹倆在心中記了楚鄒很大一個情。皇帝雖未置言,但這樣的結果,應也符合他心中的意願。

    臘月冬雪紛飛,轉瞬迎來梨花初綻,紫禁城的宮牆下探出綠葉,清風吹拂著人臉,陰暗拭去,萬物複蘇。

    三月的這天,楚鄒牽著三歲的兒子,一襲靛青蟠龍袍卷著晨風,從鹹安門過嘉祉門,繞過吉祥門往東一長街走。

    楚忻呆頭愣腦地跟著跨進遵義門,抬頭便看見養心門前兩頭金黃的銅獅子。他尚未看過癮,楚鄒牽他進殿裏,叫他學著自己撩袍服跪下。

    對楚昂道:“東宮始於殷周,太子與正妃陰陽製和,今兒臣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高麗王義女陸梨,性溫良敦厚,品貌出眾,已與兒臣育有三子一女,兒臣請立其為太子正妃。”

    彼時楚昂正埋頭寫字,聞言便抬起頭來。在這一年裏,他因著咯血咳嗽,朝政多在沉默中交與這個兒子打理,平素常是一個人坐在錦椅上書法描畫。

    那明黃的匾額下光影清寂,映襯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四十六歲了,依舊是雋朗而挺拔的,可鬢間卻已見三兩道霜絲。

    睨眼俯看著下方的兒子,再略過一旁兩眼珠子烏黑亮的小崽子,默了一默,便啟口答:“允。”

    楚忻仰頭打量著天花,看那氣勢磅礴的金龍藻井,還有肅穆的匾額和柱子,他的眼睛便被吸引了去,從此對這裏產生了莫大的興致。聽見上頭穿龍袍的那道雕塑說“允。”

    他就也雙手匍匐在地,畢恭畢敬地學了句:“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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