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壹壹叁』花開花落去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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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一至, 便進入綠柳成蔭的初夏了。し陸梨某天和楚鄒帶著孩子們一起去了趟破院子, 八年過去,院當中的梨樹已經長成大樹,四月花落後便開始掛果,孩子們站在樹影子底下, 陽光打著小臉蛋忽明忽暗。陸梨在從前陸安海給自己唱戲的台階下,澆了幾杯女兒紅,告慰冤死的陸爸爸,小麟子終於給他報了仇。

    在她的大婚慶典上,三王爺楚鄴也回來了。算算離他當年出京, 時間竟已經過去三年多, 楚鄴也和三年前多有不同,一樣是眉長眼長高鼻薄唇的清俊爾雅, 周身氣宇卻在沙場上曆練出不少英氣。

    奉天殿露台上無聲地望著成親的陸梨,姣姣若桃李,絕一代之芳華, 越發的動人與端莊。那終究是他心中一張夠不著的最美畫卷, 長眸中略微悵然,但頃刻又對陸梨彎眉笑了笑, 帶著心底最真誠的祝福。

    六歲的楚恪已經很久沒見過父王了, 當年老三走的時候楚恪才兩歲多,這年都已經像個大小子。初看見楚鄴一身戎裝的時候,愣怔怔地抿嘴站著,竟有些不敢過來。天曉得當年娘親剛逝世, 每天在宮裏晃蕩著有多麽想念父王,還好有陸梨和弟弟陪伴。

    站在延禧門下,隻是盯著楚鄴看。

    楚鄴當年本亦是想把兒子帶在身邊的,那段短暫的婚姻留給他的除了是照顧還是照顧,他最心疼的是兒子。但那時候楚恪還太小,德妃沒讓帶。

    楚鄴蠕了蠕嘴,看著兒子輕喚一聲:“小恪兒,我兒。”

    楚恪眼睛就一酸,丟下手上的木劍撲了過去:“爹。”

    那幾天便搬回瑞賢王府,天天兒粘著父王不進宮了。

    這次隨同回京的還有逃亡的謖真九郡主完顏嬌,楚鄒真是使了個孬計,叫楚鄴幫他照顧著完顏嬌。當年完顏嬌十五歲,和楚鄒本就是幾麵之緣而產生的好感,心裏對楚鄒的印象也隻是個陰鬱而俊美的中宮皇子。這二年來與楚鄴相處,楚鄴雖外表看著清雅溫和,可實際卻有些道不出的氣宇讓人臣服,那是股不顯山露水的皇家威英,對人照顧卻又疏離,叫人日久愈迷戀。

    陸梨記得那天在大婚典禮上,完顏嬌看向楚鄴的眼神,明顯是動了心的。楚鄴在聞雙兒之後本來就不打算娶了,那段日子可愁煩,偏又沒法兒躲開完顏嬌。楚鄒亦裝作不知道,樂得個輕鬆甩包袱。

    宋玉柔在那之後的六月也回來了,進的是最北頭的玄武門。他似乎每一次出場不弄出點花頭都不是他。穿著斜襟靛青的袍服,左背一個大包袱,裏頭都是大人小孩衣服,右挎一個布兜,塞著小奶壺、尿布、手帕和各種玩具。懷裏還哄著個八、九月大的小奶娃,另一邊楚湄倒是輕輕鬆鬆的,隻抱著個小女寶站著。

    宋玉柔原本白俊的皮膚曬得有些黑,個頭也拔高了甚多,楚鄒身高八尺有二,他大約也有七尺九了。那般乍然地出現在玄武門下,差點沒把站崗的禁衛嚇一跳,先還當是哪裏來蹭榮華的親戚,再一看他那典型的桃花眼和身旁的美嬌娘,這才認出來是東平侯府宋家的大公子宋玉柔。

    禮都還沒來得及施,就命人趕緊著跑去前頭的永和宮報喜了。可也真是把淑妃盼得呀,盼得不行了,天曉得楚湄就是她半生的命。帶著宮人一路從順貞門裏出去迎接,走到瓊苑東門下就看到自個兒閨女了,正揩著帕子給宋玉柔懷裏的男寶拭嘴角,微墊著腳尖嬌小又俏媚,顯見得是被這小子照顧得甚妥帖的。

    是兩個,一對兒龍鳳胎。

    她叫一聲“哎呀”,眼淚便分不清歡喜還是心疼地下來了。

    陸梨那會兒正在淑妃宮裏,也就跟著一道兒來了。楚湄倒是沒掉淚的,姐兒倆在一起呆久了,陸梨最了解她,看著雖淨弱,可骨子裏卻恁是個堅強有主意的。

    陸梨叫人幫著接過行囊,上下把宋玉柔一掃,眼中就戲謔鄙夷。楚鄒嘴上不說,陸梨卻知道他必是有叫這廝在宮外打理經濟的,這般寒酸地回來,莫不是故意裝窮擺造型,生怕楚鄒說他貪贓克扣罷了。

    陸梨踢踢他的靴子:“該打幾個破洞,再上幾片補丁更顯眼些。”

    楚湄也擠眼:“你理他。”

    宋玉柔倒是麵不改色大言不慚:“穿針引線還得費針費線,都是銀子。”

    這之後宮裏頭人氣可就旺了。已經三十八-九歲的淑妃,眼看著保養得宜的臉上也顯出了中年的痕跡,對著兩個胖嘟嘟的小外孫真是愛得不行的,每天兜在懷裏哦哦地哄著。再把陸梨的四個叫過去湊一窩,永和宮院牆下哭哭笑笑成天兒都是熱鬧。

    小九爺走的悲傷終是在光陰中漸漸散開來,似乎因著皇帝的再複冷淡,各宮各院的也不再紛爭了。有時候陸梨帶著孩子去坤寧宮露台上玩耍,忻兒會問起:“我小九叔呢?”

    陸梨答他:“去陪你皇祖母和小五叔了。”

    楚忻沒見過皇祖母也沒見過小五叔,問了三五回後,後來也就不再問了。

    當年完顏霍幾個兒子叛變,老三完顏厲殺了父親,又殺了其餘兄弟,隻有嫡出的兄長老大和庶出的老四逃去蒙古避難。完顏厲這三年在蒙古和大奕之間兩頭應付,也是勞民傷財,終於在這一年的八月主動赴京納貢求和來了。

    八月初三從東華門外進宮朝拜,自協和門進奉天門,一路走七步跪下叩三個頭,誠心可鑒焉。說要重新歸附,年年納貢,懇請把五弟完顏辰和九妹領回去,態度謙卑而誠懇。楚昂答應了求和,但沒把兩個放回去,二公主楚池也不肯。

    八月二十離京返程,自九月開始,京城忽然傳開一種爛瘡的瘟疫。據說先是從青-樓裏散開的,具體是誰開始的不知道,畢竟京城青-樓多有迎客外邦,後來便逐漸擴散開,被傳染者皮膚生出類似花-柳-病的紅瘡,通過膚表觸碰就會傳染。

    那陣子京城人心惶惶,街市上生意寥寥,人人頭上裹著布、戴手套與麵巾,膽戰心驚,生怕與誰人多接觸。同時白醋與藥草的價格被哄抬十數倍,亦連遭哄搶而空。白蓮教早前分裂的左右-翼,左-翼大多招安歸順,右-翼此時便趁機四處作亂,謠言今上當年帝位不正,天降懲罰不斷,或將從皇族裏騰出一位救世-主也。

    九月十五日,才剛投誠的完顏厲一夜翻臉,忽然聯合蒙古二十萬鐵騎大軍從關外殺進來。不知道完顏厲與蒙古達成了什麽盟約,蒙古王殺了老大和老四。那時候關外已經是冬天了,百姓多在休養生息,即便軍防一如既往,奈何韃子鐵騎凶彪殘戾,措不及防,一連三敗,短短十餘日,早年完顏霍割讓的十座城便被迅速地奪了回去。

    是月,京中瘟疫愈發蔓延。那時候皇七子楚邯業已成親了,王妃是廣寧府府尹的女兒,廣寧地處北與韃子邊界,官職不大可也不算微,算是楚昂在婚事上給予他的一個補償。彼時正好孕二月,楚邯請旨為保胎兒,護送王妃回娘家。楚昂允。九月下旬楚邯到得廣寧,卻立時與嶽丈宣布閉城,乃與謖真、韃子勾結,使得京師北麵如若防線大開。與此同時,去南京避瘟疫的齊王也在半道上棄家棄子失蹤,幾日後忽然出現在湖北,聚攏東廠餘番與從前的殘餘舊部及白蓮教右翼,散發謠言,道楚昂當年陰謀篡其位,迷惑眾多百姓。

    一時間王朝陷入兵荒馬亂,仗打得越來越烈,驛使每天幾趟從德勝門進來稟報,稟報的卻都不是什麽好消息。朝臣們雖在京中,難免各個心生向外,唯恐韃子破關而入,又或家老家小遭瘟疫奪命。

    紫禁城裏氣壓悄靜,散不開的陰霾,紅牆下棗紫的裙裾過去、森綠的曳撒過來,宮人奴才都低著頭步履匆匆的,心裏打著算盤,生怕強子嶺一破,京城就該守不住了。

    時有發現某個太監忽然好幾天不見影了,又或者好幾天不見了的誰又被抓回來,被掌事的命脫褲子打:“逃?逃什麽!皇上和太子還在宮裏給咱坐著陣,這京城得先-祖皇帝保佑,幾個大城門守著,你倒是逃出去就能活命?”吊長的鴨嗓兒揚扯開,自己安慰自己似的。

    大奕二百多年的江山,終於在天欽十八年的這年末,麵臨一場生與死的考驗。風雨飄搖,岌岌可危。

    十月裏下了場大雪,冬天了,寧壽宮裏地暖燒得還算舒適。太子妃陸梨坐在桌邊,揩著小銀勺給蓁兒喂飯,一麵盯著楚忻寫字,邊上兩個弟弟跟著在紙上亂塗亂畫。

    陸梨問楚鄒:“聽說已經打到廣寧了,眼下這處境,爺打算怎麽辦?”

    楚鄒是萬沒料到老七會為了爭權,而走上滅祖棄宗這一步的。父皇當年把他安排在齊王的府邸邊上算是失了策,齊王本就從未服過軟,隻怕叔侄二個早就與謖真、韃子暗中勾搭,商量好了等事成後分南北而治。

    五官在丹陛下勾勒著清冷的線條,應道:“兵馬已經迅速北調,隻怕國庫與糧餉上支援不夠。瘟疫亦急需藥草控製。或是讓你們帶著孩子與父皇先移駕南京。”

    指的是太-祖皇帝在南京建的那座舊宮。

    陸梨原知道他早會在暗中做些準備的,隻是這時候百姓對齊王的謠言半信半疑,卻不能輕易將龍脈之事曝光出來。此刻想起靈妃臨終前的話——記仔細了,保不準將來江山社稷還得靠它來扭轉。

    便說道:“爺在這兒,我也不走,讓阿嬤和吳爸爸、小翠帶著孩子們先離開。隻是那金子不拿出來已是無法,畢竟眼下正值緊迫關頭。我這兒倒是有個主意。”說著聲音低下來。

    “孩兒也不走。”

    “娘親和父王在哪兒,我們也要在哪兒。”小家夥們卻讓人無法,又叫人心軟。

    十月甲寅日,楚鄒去到養心殿,請皇帝移駕南京避風頭。

    那陣子楚昂的身體並不太康泰,差不多五天上一次朝,次次早朝聽到的卻都不是好消息。楚鄒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龍椅上咳得厲害,忽而用帕子一捂,自己也不看咳的什麽便撚攥起來。

    看見太子一襲玄色肩袖蟠龍袍攜風踅入,便抬頭問:“北方仗打到哪了?老七那邊可有動作?”

    這好像成了他們父子二個後來的相處方式,見麵並無多餘別的話,隻是這麽問著。

    楚鄒叩首答:“已在北廣寧府附近,一場大雪過後,怕是不日便要南攻,事不宜遲,兒臣懇請聖駕移至南京以為安妥!”

    楚昂沒應,那筆展的龍袍掩映在光影中,勾勒著幾分悲涼。想起楚邯,這個三歲前也曾被寵愛過的兒子,還有十二歲時穿著短了一截的袍服,蒼白俊淨地跪在自己前麵說“罪子”,那般的伏低和卑順,觸動他內心的不忍。卻原來也是恨自己的。

    楚昂沉聲道:“京都乃先-祖留下的基業,皇帝是為百姓脊梁,這個時候朕若棄城走了,又置列祖列宗、宗廟牌位於何地?你母後和九弟的也在這裏,朕走不得。”

    這是父子二個,在小九自縊後的第一次提及。他沒愛過江錦秀,隻是在孫香寧走了之後,貪戀了她給予自己帶來的包容與歲月安寧。那不是愛,隻是他的自我迷惑。但那些後來也是假的。

    楚昂問:“國庫還剩下多少銀兩?”

    楚鄒鳳目閃了閃,捺下情愫:“東宮大婚與重建撥了六百萬倆,爾後瘟疫賑災用去三百多萬倆,北麵軍需上又拿去四百萬,眼下隻餘二百萬不足。兒臣現下可調用的兵馬,有山西、甘肅六萬,西蜀三萬,江南兩萬,然軍隊疾行,馬匹、軍餉與藥材尚且急缺,通通算下來至少還須千餘、兩千萬倆不等。”

    如此龐然的數目,是近三朝的皇帝都難以湊齊的。天災**不斷,今年的勉為其難應付了,明年又繼續勉為其難,若非太子前二年整頓,隻怕是這剩下的兩百萬倆也早已空卻。

    “二百年基業毀於朕之手也。”楚昂沉重地閉上眼簾,這時候體會到了隆豐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楚鄒凝著光影中他清瘦下去的冷雋臉龐,蠕了蠕嘴角,本來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

    數日後,西蜀有不具名商人捐獻朝廷二千萬倆,又另有雲越商人捐獻皇糧十萬石。不曉得是誰,又聽說兩人或為同一人,似乎姓“邪”又或姓“謝”,年輕還算年輕,就是沒人見過真麵目,隻知道甚有錢。如此掀起一撥匡扶龍脈的大義風潮,一時間百姓上下熱血激揚,紛紛慷慨解囊。

    這算是一筆雪中送炭、扭轉乾坤的錢糧了。

    從十一月開始,因著四海奮起的護國士氣,與接連充盈的後方供應,北方的戰事逐漸開始反撲。到次年三月春的時候,就已經打到了先前被奪回的十座城池邊上。而京城的瘟疫,並著周邊幾個被牽累的州縣,也都在封城、灑醋與施藥的層層治理之下,得到了有效控製。

    成-祖皇帝遷都北京,是為軍事要塞之前線也,在敵軍鐵騎危及嶺外之時,皇上與太子沒有棄民而去,而是力挽狂瀾,卻叫百姓俯首帖耳感激涕零。

    四月的天,雪-白的梨花閃閃簇簇掛滿枝頭,掩映著奉先殿額的寶藍色宮牌。楚鄒牽著兩個小世子,和陸梨從牆根下走過。那衣縷蹁躚,男兒英俊美人嬌媚,叫宮人們看見了,紛紛搭腕勾頭敬畏恭迎——

    “太子爺千歲。”

    “太子妃娘娘千歲。”

    ……

    “嘻~”

    傍晚的內右門下悄靜無人,四歲的楚忻左右探了探,小皂靴便一步跨進遵義門裏。

    爹娘帶著弟妹去拜祖了,這會兒沒人管的他可悠閑,一截幹淨無塵的甬道,走到養心門門口,便望見兩隻憨傻的黃獅子。他可不知道這銅獸的巍峨,瞅著齜牙瞪眼的,他就走過去,負手在跟前轉了兩圈:“我父王是皇太子,按製見了我你該屈膝行跪禮。可你不會說話,今兒我就放你一馬。”

    獅子昂著腦袋也不理他,春天的葉子掉落在前爪子上,楚忻替它捏起來,這便又拐去了門裏頭。

    養心殿內靜悄悄的,看到那個皇帝爺爺一個人在躺椅上裝雕塑。他便自己去台基下看仙鶴,摸烏龜,又溜去禦案後的龍椅那裏,仰頭看上方金龍的藻井,忽而嘁嘁地繞著跑起來。

    這個殿裏每個裝飾與擺設都叫他充滿新奇,他跑得快,那龍好像也轉得快,轉著轉著眼前就都是明黃的金色了。忽兒不慎碰翻了筆筒,“呱當”一聲掉地上,唬得他立住了沒動彈。

    楚昂正在假寐,不自覺兩眉一蹙:“何人在此吵鬧,過來給朕瞧瞧。”

    楚忻挪過去,走到跟前,楚昂問他你是誰,楚忻答:“我叫小柚子,四歲了。”

    俊美的小臉蛋,窄平的肩膀,條直的小青袍,雖然有著幾分陸梨的影子,但更多卻是楚鄒幼年的模樣。皇帝認出來,是愛寵的,幾許光陰倒回從前的柔軟。

    四歲了,又已經四年過去。

    他便摸了摸楚忻的爪拉帽,假裝不拆穿他:“小柚子,這可是太監的名字,你到朕的宮裏來做什麽?”

    “我來看金龍,和它賽跑呐,我跑它也跟著跑。”楚忻指著藻井說。

    楚昂順勢看去,長眸勾起笑弧:“傻小子,龍不會跑,能跑的隻是人。誰坐了下麵那把龍椅,誰就是它的主人。”

    楚忻腦袋被摸得莫名舒服,連小太監也忘了裝,應道:“我想讓父王坐那把龍椅,他可厲害了。”

    “哦?一個頑劣生事的小子,他除了叫人操心動氣,還有哪裏厲害了?”

    楚忻聽了回憶,北關打贏第一場仗的時候,父王單臂托起娘親,然後在宮牆下轉了三個圈;他還能一邊批閱奏折一邊喂弟弟吃飯,兩不誤;他雕的東西栩栩如生,他還會一箭老遠射中靶心。他厲害的可多了,可楚忻不願意被人看穿自己在關注和崇拜父王。

    楚忻就不服氣道:“反正他很厲害,我想讓他坐龍椅,這樣我就是個權傾朝野的親王。”

    依稀相似的言語,好似又看到初登基的年輕天子,坐在坤寧宮的錦椅上,聽那最愛的幼子對自己說這些話。

    他都已經快要忘卻,往昔有曾多麽珍視過這個兒子。

    楚昂雋顏上浮起蒼涼,笑道:“傻小子,真到了那一步你也不會快樂了。他是厲害,這皇城裏朕窺不破的情與事,他在幾歲的心思就已瞞不過。身在帝王家,許多事你偶或遇見了,便知是光陰慢了你想要的,也不得觸動情。該給你的是誰,那人便是你的誰,貪不得,也離開不得。是朕錯了。虧負了他,十多年的少小年歲。”

    說著雙目便有些濕潤地闔起來。

    “柿子爺,小柿子——”

    外頭傳來太監的叫喚,十五歲的半大奴才,帶著點南方的清秀與饒舌。

    楚忻立刻緊張起來,蹙眉道:“我今兒不小心踩壞了妹妹的小粉簪子,娘親知道該訓我,我得在你這裏藏一會。”

    他叫著“我”和“你”,對他倒是“平易近人”,說著就鑽去了內殿裏。

    藏啊藏,藏去哪裏就不懂了。楚昂本來想聽一聲“皇爺爺”的,但一直等不來動靜,猜著估計就是走了。

    幽曠的殿梁下寂靜,後來便聽他啟口道:“來人……伺候筆墨,替朕擬遺詔。”

    “朕以菲德,嗣承祖宗大業,先後逾一十九年矣。自即位至今,憂勞夙夜,勉修令德,兢兢業業,不敢怠遑。慨政不能興,四海多擾,未能全如期望也,是為己之過,不勝自責。皇太子克承宗祧,睿賢持重,宜其嗣皇帝位,在廷文武朝臣同心輔佐,振業興邦,是朕身後無窮之願……”

    夕陽從紫禁城巍峨的殿頂上層層第退,楚昂的光陰也在逐年追回。他的聲音漸次慢下去,仿佛又回到那年,在看望完新晉美人周雅後,隨同張福遊逛至夏日禦花園的荷潭邊。傍晚清風習習,拂著裙裾輕盈曼妙,那個腰若扶柳的純淡女子,她的笛聲幽幽哀婉。看見他一道尊貴龍袍忽然而至,許是睇見他經年之後鬢間的憔悴,目中忽然一酸,動情地喚了一聲:“皇上……”

    他知她後來是愛他、倚眷他的,那麽長又那麽短暫的幾個看星星、相擁相吻互訴衷腸的夜晚,騙不了人。這是他的不該,他藏了也就不再去觸碰。

    但這不是他的皇後。

    楚昂腳下微微遲頓,並沒有停留在何婉真的身旁。狹長眼眸望向前方,看那前方樹下有一道俏麗側影,似正彎著眉目對身旁之人說著什麽。那人身高頎長,言語似對她甚溫柔,而她嬌笑嫣然,竟不排斥。他忽而緊張,便幾步快隨了上去。霧氣茫茫,忽而便連自己在哪兒也看不見了。

    朕的皇後……

    天欽一十九年,春四月,上咯血,不幸駕崩。

    是月,皇太子隱忍哀思,於白虎殿前停靈二十一日發喪,葬大奕帝皇陵,諡號仁宗。

    五月,皇太子楚鄒繼位登基,次年改元萬成。東宮太子妃陸梨冊封皇後,原良娣自請打發出宮,萬成帝遂厚金安置。史載萬成帝二十三歲登基,二十五駕崩,一生唯僅皇後一人,並中宮四子。身後尚有一小五女,隻待來不及看望便已西去,追諡號英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