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01 誰曾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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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西滾到顧瀾的腳邊,她撿起來,長方形的一枚金屬胸牌。背麵是別針。

    翻過來,“杜箬”兩個字。

    顧瀾那一刻的感覺,就像赤腳走在海綿上,海綿好軟,觸感溫柔,可下一腳踩下去,一根針貫穿腳底。

    她沒有料到海綿下藏著一根針。

    她沒有料到已經兩年了,他這一團海綿裏麵,居然還藏著這根針。

    她都忘了說疼。可身子慢慢支撐不住了,彎曲下去,一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另一手摁在自己胸口。

    盡管心髒絞痛,但顧瀾盡量將動作放輕,她不想把睡著的喬安明吵醒。

    那已經是四月中旬了。

    經過一個寒冬,萬物蘇醒,傍晚的空氣中有花香滲進來,裹著鳥聲一同淌進書房。

    一年中最好的時光啊,又逢夕陽。

    霞光照在喬安明沉睡的臉上。

    這男人還是如兩年前一樣英朗。眉心微皺,鼻梁硬挺,歲月眷顧得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可他那樣閉著眼睛睡在椅子上的樣子,突然讓顧瀾想到“暮年”兩個字。

    是,暮年。

    渾身濃濃的暮氣,像個孤獨?鍾的老人,一個人在午後的椅子上睡著,金色霞光裹滿他的身上,窗外鳥語花香,他卻握著杜箬的胸牌沉入夢裏。

    若時光定格在那一瞬間,你會看到那樣一個剪影。

    顧瀾半蹲在喬安明麵前,捂住胸口,淚一顆顆掉下來。

    喬安明斜著頭睡得正濃。手裏握著他的回憶,麵前站著他的現實,可夢裏呢?夢裏他在做什麽?

    “安明,這麽多年,你一次次竭力搶救我這顆心髒,可到最後,你卻治不好你自己的這顆心。”

    心裏有傷,久而不愈。

    思念不露,卻已入骨。

    顧瀾去世是兩個月之後的事了。

    崇州初夏,溫度卻已經升到30度,居然悶熱起來。

    按照顧瀾臨終的意思,身後事一切從簡。她生前也不是愛出風頭的人,所以喬安明尊重她這最後一個要求。可她這喬太太的身份擺在那兒,消息走得特別快,許多平日裏從不與她接觸的人借著名頭來吊唁,實則是看在喬安明的麵子。

    瀾望基金那兩年也發展迅速,先後開了兩家瀾望分院,又辦了好幾次規模巨大的慈善活動。

    瀾望基金建立宗旨是救助先天性心髒病兒童,現在瀾望基金的創始人去世了,且是因為先天性心髒病去世,媒體那邊又是大作一番文章。

    所以喬安明想要低調操辦喪事也很難,再則他也沒那精力親自去辦,全交由江磊去處理,一下子,儀式就弄得隆重了。

    鬧鬧騰騰三天,喬安明迎來送往。

    三天後入殮。

    顧瀾被安葬在山頂陵園,與他父親顧正茂的墓碑為鄰。

    本來要去送葬的人很多,但都被喬安明回絕了,他隻留了幾個喬家人。

    任佩茵,琴姨,陳媽,秦醫生,還有他自己。

    墓碑上的照片選的是顧瀾30歲拍的單人正相,也是短頭發,同樣清瘦,但嘴角的笑容卻可以看出她的幸福和安逸。

    琴姨跪在碑前,哭到差點暈過去。

    陳媽一直拍著她的背勸:“別哭了,人都要走到這一步的,她這兩個月被病折磨得也不成樣子了,所以這樣走,未免對她不是一件好事。”

    旁人勸的話,聽上去甚是有道理,琴姨也知道顧瀾這身子分分鍾就能咽氣,她能夠活到四十多歲已經算是奇跡,可是她一直把顧瀾當女兒看待,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著實淒涼。

    秦醫生是臨時從醫院趕過來的,沒趕上顧瀾的入殮儀式,帶了一束百合花過來。

    “我記得她生前最喜歡百合,家裏每星期都要換新鮮的,還喜歡將花上的枯莖都剪掉,性子要強又完美主義。”秦醫生將花擺到墓碑前麵。

    琴姨哭著說:“謝謝秦醫生還記得我家小姐喜歡百合。”

    “我畢竟當了她十多年醫生。”秦醫生也幫著勸秦姨,“你也別哭了,顧瀾這病是早晚的事,我之前估摸著,她頂多也就撐到今年夏天結束……”

    任佩茵從頭到尾都很冷靜,沒哭,也沒看出有多傷心,隻是站在墓碑前,冷眼觀察喬安明的臉色。

    喬安明似乎也很冷靜,這兩個月顧瀾不斷地咳血,昏厥,休克,再不斷地醒過來。

    秦醫生下了7次病危通知,顧瀾居然都挺了過去,但命數已經到頭了,再熬下去也就是多殘喘幾日。

    顧瀾在五月底的時候要求出院。

    她還是那句話:“安明,我不想死在醫院裏。”

    喬安明依著她,接她回家,整日陪著。

    那時候顧瀾已經不怎麽能進食,話也慢慢說不清了,不過思維還算清晰。

    走的時候也不痛苦,早晨天微亮,她突然說想去外麵走走。

    喬安明扶著她下床,給她換好衣服,坐電梯下樓。

    晨光潮濕,空氣清新,可惜顧瀾走幾步就氣喘籲籲,一身虛汗,喬安明想在小區的花園裏找了個長椅坐下,可顧瀾不同意。

    “安明…能不能,背著我…到處看看…”

    喬安明想了想,應了。

    顧瀾那陣子因為無法進食,體重已經輕得像片葉子,喬安明背她不用花多少力氣。

    “安明,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頭一回見麵的情景?”

    “記得,那時候你還住在大院裏。”

    “是啊,我心髒病發,我爸又不在家,雪把路都堵了,琴姨急得團團轉,最後是你背我去醫院急救,也像現在這樣,你背著我仍然步子穩健,我將頭趴在你肩背上…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你走得很快,一邊走還跟我說話,現在呢…你走得很慢…”

    ……

    朝陽徐徐從天邊爬了上來,天暮紅彤彤一片,無奈市區的公寓被淹沒在群樓中,無緣看到日出。

    他終於背著她走完了這一生。

    他答應顧正茂,當她的天,她的肩膀。

    這一背,便是二十二年。

    從山上下來的時候,琴姨已經哭得幾欲斷氣,陳媽一路扶著她。

    任佩茵故意走在喬安明身後。

    “安明,我打算搬去你那,陪你住段日子。”

    “不需要,我沒事。”

    “顧瀾剛走,我怕你一時緩不過勁,我還是搬去陪你住一陣子吧,最近兩年我們母子也很少有機會見麵,趁這機會我可以陪你說說話。”

    喬安明在台階上停了停,回頭看了一眼任佩茵,她的目光突然閃了閃。

    “既然你想來,那隨便你吧。”

    喬安明臉色未變,給了任佩茵一個敷衍的答案。

    晚上任佩茵回西郊院子收拾行李。

    喬安明獨自在公寓裏,自從顧瀾病情嚴重之後他們一直住在市區,現在顧瀾走了,喬安明也打算搬回郊區喬宅。

    琴姨推門進去的時候,喬安明正坐在臥室的梳妝鏡前發呆,梳妝台上還擺著顧瀾的護膚品,藥瓶和杯子。

    “姑爺…”琴姨聲音啞得嚇人。

    喬安明揉了揉眼睛,回頭問:“你還沒睡嗎?這段時間你照顧顧瀾,忙裏忙外,挺辛苦,現在事情都辦完了,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

    “我哪能睡得著,小姐剛走,我眼睛一閉就心裏酸,從此以後,顧家就沒人了。”琴姨說著又開始抹眼淚。

    喬安明真是不大喜歡琴姨這哭哭啼啼的性子,站起來:“你來找我,是有事要說吧。”

    “是,是……有事。”琴姨立刻抹幹淨眼淚,“姑爺,您知道的,我是小姐出嫁的時候跟著她來喬家的,小姐從小由我帶大,我又在喬家伺候了她二十多年,現在小姐走了…我一時…一時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必要繼續留下來…”

    喬安明噓了一口氣。

    “琴姨,這些年你費心費力的照顧顧瀾,我都看在眼裏。我知道你跟顧瀾很親,顧瀾生前也沒把你當外人,現在顧瀾雖然走了,但你還是喬家的人,你若想留下來,我肯定歡迎,工資照常,喬宅事情本就多,你可以幫我打理一下家裏的事。”

    喬安明說到一半,停下來觀察琴姨的表情,補充:“你若不想留下來,我也會尊重你的打算,顧瀾生前替你留了一筆錢,她說你無兒無女,她若走在你前麵,她也得安排好給你養老送終,至於我,我會給你買一份醫療保險,算是感謝你這些年為喬家費的心思。”

    琴姨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

    喬安明也算有耐心,不催她,等她自己哭完。

    “姑爺…虧您和小姐替我想得這麽周到…這些年您待我也挺好…不過,我之前留在喬家是伺候小姐的,現在小姐不在了,我也打算回老家了…我這把歲數,很多事操持起來也力不從心了,想回老家過幾年安穩日子。不過臨走前,我覺得還是有些話得當麵對你講講…”

    喬安明遞了一張紙巾過去,又坐回到梳妝鏡前。

    “講吧,我會好好聽。”

    “我要講的…自然還是小姐。小姐這兩年過得並不好,我知道她心裏苦,心裏怨,但她不肯說…好幾次我看到她一個人躲在房間偷偷哭。”琴姨的哭聲又起來了,紙巾也抹不住。

    喬安明冷著調子問:“你到底想講什麽?”

    “我就想說,你別再為了以前杜小姐和孩子的事生小姐的氣了,這兩年你們聚少離多,我知道你心裏還是紮著一根刺…”

    “琴姨,你想多了。”

    “沒有,我知道的,我都看在眼裏,你麵上從來不說,但是你對小姐大不如前了,小姐她其實哪兒有錯?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都二十多年夫妻了,結發原配啊,怎麽就比不過那個小狐狸精?”琴姨說著便不哭了,神情怒,悲,且冷。

    她橫豎心裏咽不了這口氣,顧瀾死了,她還是要來喬安明麵前聲討一番。

    “我知道我現在說這些也沒意思,但是小姐…小姐多苦啊,修了個好出生,好人家,可沒修到好身子,她這幾十年,天天吃藥,分分秒都得防著一口氣喘不過就死掉,氣不得,樂不得,成天像個木偶一樣活著,這些也就不說了,她的命,她得受著,可是你不該對不起小姐,她心裏全是你。你是她的天,如果天塌了,你讓她怎麽活?……”

    琴姨討伐到最後,聲淚俱下……

    喬安明一直沒說話,不解釋,不反駁。

    以前的喬安明可不是這樣的,以前誰要是一句話逆了他的意,他肯定會反擊搏殺,非要你服了他不可,但這兩年,他已經慢慢收掉了身上的鷙氣,除了工作上的事,他很少再發號施令。

    他明白,這世上的事,很難全部如他意。

    既然不能如意,他又何必再去爭,多累啊,反正也爭不到。

    所以他不再是喬家的天了。

    他不想當了。

    琴姨第二天便收拾好行李準備走。

    她跟著顧瀾進喬家的時候也就帶了幾件衣服,走的時候,也就兩個旅行包。

    喬安明安排人給琴姨買了車票,又安排小張送她去車站。

    離檢票還有一段時間,小張在車站的便利店給琴姨買了一些糕點和飲料,讓她帶在路上吃。

    人離別的時候總是特別傷感。呆叨住血。

    琴姨在喬家這麽多年,現在突然要走,總是有些不舍。

    “小張,車還沒來,你要是不急著走,陪我講講話吧。”

    小張應了,扶著琴姨找了張椅子坐下。

    “小張,我記得你跟了姑爺也有十幾年了吧,如果我沒記錯,當年你來喬家的時候還沒滿20歲,現在都長成大小夥兒了,再過兩年也該考慮娶媳婦兒了。”

    小張摸了摸後腦勺,頗有些羞澀。

    “是呢,十多年了。”

    “那你這些年一直跟在姑爺身邊,覺得他這人怎麽樣?”

    這個問題有些寬泛,小張老實人,看著琴姨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琴姨,你這話,到底是想問什麽?”

    “你也別緊張,這不時間充裕我隨便拉你扯扯閑話嘛!反正我也要走了,估計以後也未必有機會再見到姑爺。”琴姨說著不免又傷感起來。

    小張見她那樣,回答:“你要問我喬總的為人啊,那肯定沒話說,他重情義,雖然有時候對底下人要求嚴格,但大家都服他。”

    “那麽他對我家小姐呢?你覺得,如何?”

    這個問題,小張想了想,突然笑了出來:“琴姨,你是想說杜小姐的事吧。”

    琴姨的心思被猜中,索性也就不繞圈子了。

    “是,就是想說那小妖精的事,這兩年,喬總有沒有再去找過她?”

    “沒有,喬總沒再見過杜小姐!”

    “你確定?”

    “當然,他沒再找過,甚至這兩年他都沒再提過杜小姐的名字!”

    “那我就放心了,總算小姐這兩年的苦沒有白受…”琴姨一個人嘀嘀咕咕。

    小張輕哼了一聲:“你們當年一個個都不準喬總跟杜小姐來往,總覺得他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可是你們誰曾站在喬總的立場替他想過?如果太太這幾年心裏苦,那麽喬總呢?他心裏何曾不苦?”

    老太太第二天便搬去了喬宅。

    喬安明也安排人把公寓那邊的衣物送回了喬宅,可他開始日日加班,早出晚歸。

    本來因為顧瀾病重,他耽擱了好多工作,所以加班情有可原。

    任佩茵一開始還挺有耐心的,天天等喬安明回來吃晚飯,可是她住到喬宅一星期,連兒子的麵都沒見到,所以耐心都耗光了,還是憋不住給他打了電話。

    “安明,晚上有應酬嗎?推了吧,回家吃晚飯,我有事跟你說。”

    喬安明到底還是遲了,到家已經過了飯點。

    老太太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等他,茶幾上沏了一杯茶,茶杯旁邊放著一個小的收音機。

    收音機裏依依呀呀在唱戲,貌似是錫劇。

    喬安明記得,老太太以前從來不聽戲。

    “以前在西院還能有報紙看,你這裏的報紙我都看不懂,閑來無事,我隻能聽聽戲,不過聽了一晚上,倒覺得這錫劇挺有意思。”任佩茵見喬安明一直盯著收音機看,自己先解釋了一遍,再把收音機關掉,問:“你晚飯吃了嗎?廚房那邊給你留了菜,沒吃的話我叫陳媽拿去熱一熱。”

    “吃過了,下午開會到很晚,下屬給我叫了披薩。”

    “那些洋東西少吃點,對胃不好。”任佩茵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胃部,再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招喬安明過去。

    “你坐我這邊來,我有話跟你講。”

    喬安明覺得老太太今天有些反常。

    “媽,到底什麽事?”

    任佩茵突然苦笑出來:“你還記得我是你媽啊,我以為這兩年你都忘記我是你媽了,你自己說說,這兩年,你去西郊院子看過我幾回?”

    喬安明一聽這事,大概猜到老太太的意思了。

    “我公司事情太多,你不是不知道,你把我叫回來就為了這事?”

    “不是,有其他事情問你!”老太太說話不喜歡拐彎,直入正題:“現在顧瀾也走了,你接下來什麽打算?”

    “什麽什麽打算?”喬安明莫名其妙。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兩年你心裏還是放不下那個丫頭,於初說你每回去桐城出差都不另外開酒店住,你都住在郊區那套別墅裏麵。” 百度@半(.*浮)生 —執愛不悟

    “所以呢?”喬安明的眼神驟冷。

    任佩茵被他嗆得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接話了,隻能歎了一口氣:“安明啊,媽知道這兩年你心裏還憋著那口氣,怪我當年不該去擅自把那孩子抱回來,可是你怎麽從來不考慮一下我的感受,我是孩子的奶奶,那是喬家的血脈,我不可能讓孩子流落在外麵,這兩年我也安排人去桐城找過那孩子,但是她好像搬走了,安明,你派人去找過嗎?”

    “沒有,沒找過,也不想找,如果她有意要躲,我也根本找不到!”喬安明直接從沙發上站起來,“如果你今天叫我提前回家還是為了孩子的事,那對不起,我沒什麽可以跟你談的,我後天就出差了,宜縣藥穀那邊有些事等我處理,得去好多天,明天你就跟陳媽搬回西院吧。”

    喬安明說完就打算往樓上走。

    任佩茵站起來:“等下,你看看這東西!”

    她從茶幾下麵的抽屜裏掏出幾張紙,大大的“診斷書”三個字就寫在上麵。

    “胃癌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醫生說,如果我手術,成功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三十,如果不手術,頂多還能活到今年年底…”(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