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02 想見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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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癌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醫生說。如果我手術,成功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三十,如果不手術,頂多還能活到今年年底…”
喬安明手一抖,幾張紙便飄到了那杯茶上。
“什麽時候下的診斷書?為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
“兩周前的事了,前段時間我一直覺得胃裏疼,自己去醫院作了檢查,檢查報告下來的時候剛好顧瀾住院,我看你醫院公司兩頭跑。實在不想再告訴你這件事…”
喬安明第二天便聯係了幾個市裏有名的腫瘤科專家給任佩茵做了複檢。
檢查結果一樣,胃癌晚期。
治療方案也很快出來了。
一,作二次胃部切除手術。
二,化療
喬安明征詢老太太的意見,老太太想都沒想,回答:“手術我肯定不會做了,一把年紀,如果再切一次胃,估計沒命活著出手術室了,至於化療,我也不打算做了。先不說過程痛苦漫長,光這日子就過得太糟心,我不想自己變成個掉光頭發的禿子,安明。你讓我平平順順地過完剩下這些日子吧。”
喬安明心裏酸楚無比,但臉上不能表現出來。
“媽。國內的醫療水平和設備沒有國外發達,我幫你聯係國外的醫院,我帶你去國外看,好不好?”
“別折騰了,我這大半輩子也活夠了,該有的我都有了,一把年紀還去瞎倒騰什麽。”任佩茵去握喬安明的手。蒼老的手指一點點攤開他的掌心,再合起來。
“安明,我還記得你很小的時候,跟我出門,總是要我牽著你的手,那時候你的手多小啊,軟乎乎的,兩根小手指勾著我的手心,後來你大了,跟我漸漸就不親了,我知道我對你的要求一向嚴厲,你也從來沒讓我失望過,這一晃啊,你就這麽大了,手指粗了,硬了,媽也老成這樣了…”
任佩茵吸了吸鼻子,眼眶裏含了淚。
喬安明心裏憋得慌,不知如何接話。
老太太鬆了他的手,自己背過身去抹了抹眼淚,又轉身衝喬安明笑:“我把你養這麽大,一直以你為傲,外頭人都說我命好,生到你這樣一個出息的兒子,我也沒什麽遺憾了,唯一不甘心的就是沒有孫子。現在顧瀾也不在了,媽這後半輩子的心願,能不能在我閉眼之前讓我達成?”
喬安明已經胸口沉得不能喘氣了,低下頭去,不說話。
任佩茵已經漸漸哭出來聲。
“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怨我,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了,如果我一走,你一個人怎麽辦?當年孩子被抱走的時候才兩個月大吧,我算算,現在快要三周歲了……對了,安明,那孩子叫什麽名字來著?啊……對了,好像叫了了…”
喬安明失眠了一晚上,一整包煙,天亮的時候給彭於初打了電話。
彭於初來喬宅的時候天才剛剛透亮。
一推開門,書房裏麵全是煙嗆味,喬安明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彭於初沒忍心將他叫醒,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
喬安明最近幾個月睡眠一直不好,要顧忌工作,還要照料顧瀾,人一直泡在繁忙和悲痛裏麵。
不過或許是太累了,他靠在椅子上眯了一小夥兒,居然還做了一個夢。
那夢挺奇怪。
夢到好多年前,喬安明還一無所有,裹著大棉襖蹲在顧正茂的巷口堵他。
外麵正下著大雪,他都快凍僵了,雙手縮在襖子裏,就怕連頭一起縮進去,雪粒不斷砸過來,砸在臉上,往脖子裏鑽,凍得喬安明臉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朦朦朧朧間看到巷尾有個婦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邊跑嘴裏還在喊:“喂…小夥子…”
喬安明正抬頭的時候,卻感覺一道清瘦身影閃過去,自己的手就被牽走了,身影拉著他往巷口外邊跑。
“你跟我走,別回頭…”
他也不知為何,居然真的跟她走了,任由身後那個婦人喊他也沒有回頭。
“可你是誰?”
拉著他的女子回頭,衝他甜甜一笑:“我呀,老喬…”
喬安明在椅子上抖了抖,立刻被嚇醒了,醒過來才發現是個夢,可夢境真實得可怕,心髒跳得像是要蹦出來一樣。
“喬總,你醒了?”坐在不遠處沙發上的彭於初說話。
喬安明回過神來,揉了揉有些冰冷的臉:“於初,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到一會兒,看你睡著呢,就沒叫醒你。”彭於初從沙發上走到喬安明麵前,喬安明又使勁搓了幾下臉才全部清醒。
“抱歉,這麽大清早地把你喊過來。坐吧,有事跟你說。”喬安明從抽屜裏拿出老太太的檢查報告,遞到他麵前,“我媽胃癌複發了,已經晚期,這是診斷書。”
“喬總…?”彭於初驚得直接又從椅子上站起來,“什麽時候的事?”
“我昨晚剛知道,檢查是兩個星期前作的,她一直瞞著我,今天我會安排她去其他醫院做複查,我找你來,是為了其他事。”喬安明頓了頓,定定看著彭於初。
“說說吧,這兩年你幫我媽安排人找杜箬,情況如何?”
這個話鋒轉得有些太猛,彭於初都不知如何接了,隻能尷尬笑:“還是沒瞞過你,你都知道了?”
“你以為你們做什麽事我都不知道?我媽不可能對孩子死心,我知道你這兩年一直在幫她安排人找杜箬,但是沒找到,對不對?”
“是,沒找到。”彭於初的頹敗感都寫在臉上,“不過你也別怪老太太,她就這麽一個心願,雖然我本人是不大讚成這個做法,但是老太太想孩子想得緊。”
彭於初說到這裏,突然抬頭,看著喬安明:“難道你不想?”
喬安明閉了閉眼睛,嘴唇突然抿起來,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冷笑。
“於初,你不會懂,有些事我已經無法控製,但至少得保證不讓它變得更糟,這兩年我從未派人找過他們母子,不是不想,是不敢,找到了又如何?一切還是原樣,不如大家都保持現狀,或許對我,對她,對孩子,都是一件好事…”
這哪像喬安明說的話?
如此膽怯,如此懦弱,如此沒出息,可彭於初看著喬安明的落寞表情,心裏替他難受。
“不過我今天找你來,不是想阻止你找孩子,是想說,你繼續派人去找吧,有消息第一個告訴我。”
按照醫生的診斷。
任佩茵未必撐得到明年開春,她就這麽一個心願,她想再看一眼了了,即使遠遠看一眼也好。
因為任佩茵突然被診斷出胃癌晚期的事,喬安明的行程又耽擱了幾日。
前年勝安在宜縣購地2800畝,投資建立了國內最大的保健品生產基地——勝安藥穀。
喬安明瞅準國內保健品行業的開闊前景,專門生產研發高端保健品,自主種植名貴中草藥,如靈芝,蟲草,麝香等,提煉,包裝,分渠道銷售推向市場。
項目於前年啟動,去年年底全麵竣工。
藥穀位於宜縣風景區竹山湖畔,坐擁山水,空氣清新,是一個巨大的天然氧吧,地理位置得天獨厚。
喬安明花重金在風景區購地建廠的宗旨便是遵循“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將製藥和生態完美結合,創建了國內迄今為止自然空氣潔淨度最高的企業之一,並配備片劑、膠囊劑、顆粒劑、液體製劑等多條全自動化無人生產線。
按照喬安明的計劃,藥穀將在今年十月份全麵開業投產,正好衝刺春節送禮黃金檔。
藥穀開業之前還有諸多細節需要處理。
任佩茵複查之後提議她要搬回西院住,喬安明允了,等全部安頓好之後,他才起身去宜縣。
宜縣是崇州市下屬的一個縣級市,離崇州市區大概一個半小時車程。
喬安明過去之後便忙開了,太多問題需要他處理。
接連開會,與市裏領導打交道,開業之前還有各個審核環節需要一一疏通,從消防到稅務,喬安明在宜縣一呆就是一周時間。
周末的時候喬安明約了宜縣領導吃飯,吃竹山湖的特色船菜。
當地有種酒叫竹葉青,初喝覺得爽口香甜,喬安明以為酒力不大,一時不慎就多喝了幾杯。
飯局結束的時候倒沒有什麽感覺,可當車子開出竹山湖風景區,喬安明便開始覺得頭暈腦脹。
“那酒是不能多喝,後勁太大。”他坐在後座上不斷揉太陽穴。
小張從後視鏡看出喬安明有些難受,關切說:“喬總,那酒是當地人自己釀的酒,度數不深,但容易上頭,您可能喝不慣,前麵就到宜縣鎮上了,鎮上應該有藥店,要不我去給您買盒解酒藥?”
喬安明想了想:“也好,順便讓我出去透透氣。”
宜縣雖為縣級市,但規模也就一個鄉鎮的水平,發展遠不如崇州市區。
此時已是夜裏九點,這光井在崇州市區也就是夜生活剛剛開始,可宜縣鎮上好多店鋪都關門了,不算寬的街道因為路上車流稀少顯得有些冷清。
小張一路將車速放慢,尋覓著,總算在某超市的旁邊看到一間24小時藥店。
“喬總,您在車裏等我,我去去就來。”小張下車過馬路,直奔藥店而去。
藥店即是普通的私營藥店,規模尚可,但可能為了節約成本,店堂裏隻在貨架區亮了廖廖兩盞燈,其餘地方都是一片暗沉。
小張自己在貨架旁邊找醒酒藥,突然聽到收銀區那邊傳來對話聲。
“對不起蕙姐,又要麻煩你提前來接我的班。”
“哪兒的話,我在家也沒事,小珞你別總是跟我這麽客氣。”
“反正就是要謝謝你,對了,白天的賬我都理清了,零錢也換好了,這是下個月的采購單…”
……
小張覺得其中一個女人的說話聲音仿佛在哪裏聽過,所以快走幾步想過去看看。
收銀區在貨架區的西邊角落,小張走過去的時候隻看到一個中年婦女站在電腦後麵,而另一道穿著白大褂的纖瘦背影剛好閃入倉庫的門內。
“先生,請問你要買什麽?”中年婦女問小張。
小張盯著剛剛關上的倉庫門愣了愣,有些尷尬地回答:“抱歉,我想買盒解酒藥。”
小張拎著藥店的塑料袋走回車旁。
喬安明正靠在車身上抽煙。
“喬總…”
“藥買好了?”
“嗯,買了,隻是…”小張欲言又止,喬安明覺得他表情不正常,笑著問:“怎麽了?”
小張緊著眉頭想了想,最終還是搖搖頭:“沒什麽,我就想說,我忘記給您買瓶水了…”
喬安明當晚回崇州市區。
小張將車子直接開到喬宅的主樓門口,喬安明已經在車上睡著了。
他最近大半年把自己繃得太緊了,工作繁忙自不用說,顧瀾的病情又連續反複,現在連老太太都被查出了胃癌晚期,所有壓力都讓他一個人扛著,誰都吃不住吧。
“喬總…喬總…”小張衝後座輕輕喊了幾聲。呆剛東才。
沉睡中的喬安明沒反應,或許是酒勁全部上來了,嗜睡得很。
小張不敢再多喊,坐在車裏等他醒。
半小時之後,喬安明的手機響了起來,這才把他吵醒。
與工作相關的電話,喬安明立馬便把自己從微醺的狀態調整成工作模式,小張一直在後視鏡中留意在車後座上接電話的喬安明,雖然思維清晰,聲音也沉穩,但他臉上寫滿濃濃的倦意。
“……好了,我知道了,細節部分明天等我回了公司再談,掛了。”
喬安明揉著眉心收了手機,抬頭問小張:“怎麽到了也不叫醒我?”
“我叫了,您沒醒。”
喬安明眉頭皺了一下,但很快就笑了出來。
囧…小張可真是個老實人。
喬安明下車,小張拎著他的電腦和小巧的行李箱送他進屋。
走到門口的時候喬安明的步子突然晃了晃,小張跟在他身後,立刻衝上去扶住他。
“喬總,您當心點。”
“看來我是真是老了,以前年輕的時候可以一個人頂八九兩白酒,現在喝一點就不行了。”喬安明擺開小張扶他的手,自己站穩,還不忘自嘲幾句。
“喬總,您肯定是這陣子太累了,今天又是空腹喝酒,不醉才怪呢。”小張還要寬慰他。
喬安明站定:“別安慰我了,我這把年紀,不服老都不行了。再說老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越老就越看得透,很多事情也越放得下,因為知道沒什麽指望了。”
喬安明苦笑著,轉身往廳裏走。
可能是今晚他真的喝多了,落寞的神情沒有偽裝好,全部落入小張眼裏。
“喬總…”
“還有事?”他回頭問。
小張撓了撓後腦勺,鼓起勇氣:“我…剛才好像看到杜小姐了…”
喬安明身子明顯晃了晃,被酒精熏得有些紅的眼眸中閃過一線光,但很快隕滅,很自然地問:“在哪裏?”
“就在剛才我去給您買解酒藥的藥店裏,她好像是那裏的店員,不過我沒有看到她的臉,隻覺得聲音和身形都很像…”
小張一副急於解釋的樣子。
喬安明剛才還有些落寂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你肯定看錯了,她不可能在宜縣。”遂毫無猶豫地轉身進了屋,仿佛絲毫不受這件事的影響。
小張倒在原地愣了很久,自己嘀嘀咕咕:“真看錯了?可身影和聲音都好像啊…不對不對,好像那女人不叫杜箬,叫什麽…什麽珞?嗯……名字不對…”
喬安明聽得清小張的嘀咕聲,自己將拳頭握緊。
聲音和背影像的人太多了,小張果然是看錯了,不然怎麽名字不一樣?
喬安明剛才明明激烈翻騰起來的心跳,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任佩茵提議要去廟裏拜佛。
陳媽不同意:“外麵天氣這麽熱,您還是在家休息吧,拜什麽佛,您還真信這些東西了?”
“也不是信,就是想趁現在腿腳還方便的時候出去走走,再過段日子,估計我連床都下不了了。”任佩茵自己走去樓上換衣服。
陳媽聽了心裏不是滋味,跟著她上樓,嘴裏一路嘀咕:“盡胡說,太太,您這病隻要調理得當,不會有什麽大礙!”
“你別唬我了,陳媽,我又不是孩子,自己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日。”
任佩茵笑得很輕鬆,已經換好衣服出來,臨走的時候還帶了一把遮陽傘。
外麵果然悶熱,雖然有些許風,但空氣裏彌漫著粘膩的熱腥氣。
這才六月底啊。
好在寺廟裏沒什麽香客,可能信仰程度跟天氣也有關係吧,畢竟這麽熱的大中午沒多少人願意來拜佛。 /~半♣浮*生:.*無彈窗?@++
陳媽扶著任佩茵進殿,殿裏供著三尊佛。
陳媽都一一叩拜了,任佩茵卻站在那,隻抬頭看著佛像,沒跪一下。
“太太,您這樣心不誠,佛祖要怪罪。”
“佛祖太忙,哪裏管得了這些。”任佩茵還開玩笑,拉陳媽從蒲團上起來,“走,去見那個老和尚。”
老和尚就是兩年前任佩茵求簽解簽的那個老僧。
陳媽記得他在偏殿,帶著任佩茵過去碰碰運氣。
從大雄寶殿到偏殿還有一段距離,需要經過羅漢殿和放生池,老太太走到那邊已經有些體力不支。(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