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失節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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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妍冰眼睜睜看著表妹沒入湖水之中,幾欲目眥盡裂,抬腿就想往斜陽湖畔跑,文淵趕緊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輕言安撫。

    “莫急莫急,你看已經有人去救了,你又不會遊水,去也沒用。”說著,他便扶著妻子陪她慢慢走過去。

    與之同時,榮十一與榮十二已迅速跳湖趕去搜救,還有另兩位岸邊巡視的衙役一並入水尋人,除此之外,湖中心八角亭處也有人撐船點燈,前往李漫漫落水處查看。

    能坐在八角亭那正對花台最近最佳觀景位的,必定是達官貴人。文淵猛然抬頭看去,影影綽綽瞧見亭內有持刀從者正押了一人跪伏在地。

    大庭廣眾下竟敢使兵器!他猛然心間一跳:這擁有佩刀侍從之人……莫非是楚王?楚王任揚州大都督,督揚、滁、常、潤、等七州出現在這裏挺正常,很可能是趕在五月五鬥花時從京城過來看熱鬧。

    那跪著的,或許就是被李漫漫點了名的楚王府長史單天恒!

    聯想起之前興益信上說郭汝罡是讓衙役幫楚王妃捉貓,才一時疏忽放走了拐子朱秀娥,文淵總覺得這事兒有貓膩,也不知楚王是否知情。

    思及此處,文淵立即側首瞧向跟在自己身側的大理寺小吏,囑咐道:“劉問事,八角亭那兒或許是揚州大都督楚王駕臨,咱們需得表明身份拜見尊長。我走不開,你先去看看罷。”

    “楚、楚、楚王?我、我、我一個人去?!”大理寺問事劉靜嶽是個心細而靦腆的年輕人,一聽說要讓他自己孤身去拜見今上的小皇叔不由縮了脖子,膽怯得極想退縮。

    正當劉靜嶽看向上司想要掙紮推脫一番時,李漫漫已由榮十一撈出水麵放於岸邊,妍冰隨即哀哭著撲了過去,文淵緊跟其後再顧不得和同僚說話。

    小青年隻得訕訕自己離去,硬著頭皮去拜見楚王。

    “漫漫!”妍冰奔至表妹身邊,見她竟然還活著正在嗆咳湖水,不由驚喜異常。

    隨後又見她頸上傷口正潺潺溢血,妍冰不假思索的就跪伏在地,伸手用帕子去捂那血洞,又連聲高喊道:“有醫師在場嗎?淵哥哥,想法請醫師啊!”

    妍冰見那傷口靠近氣管,血量不是噴濺狀可見並沒有傷到頸動脈,總覺得漫漫還有救。她一時情急,忘了這大齊朝沒有120、沒有普外科,喉頭上開了一個洞還怎麽能活?

    文淵卻跟著資深仵作學過不少,一眼就看出李漫漫已是彌留之際,因而他隻一臉悲憫的看著妻妹,默默陪在妍冰身側並未去尋醫師。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漫漫麵色就從蒼白漸漸變為青紫,口中抑不住的吐著血沫,看得妍冰不由心沉絕望,隨即,她又見表妹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以細不可聞的聲兒吐出了一個詞。

    “……興益?”妍冰隻憑她嘴型與其心心念念的事兒如此猜測,而後忽然就見漫漫眼神亮了一瞬。

    見自己猜對,妍冰像是承諾又像是想讓她走時能高興一些,顫著聲開口道:“漫漫你好好的啊,等回去就讓他娶你,好不好?明媒正娶,從大門兒進伯爵府!”

    難不成要興益娶冥婚?聽妻子順口一說,文淵不由蹙眉卻又不好當場反對,正膈應著卻見李漫漫也是努力閉了兩次眼,仿佛並不同意的模樣。

    他心念一動,俯下身在李漫漫耳邊柔聲道:“想告訴興益,你不怪他,是不是?來生再續緣,不做兄妹做夫妻,對不對?”

    “……赫……嗯……”李漫漫努力從殘破的喉頭擠出一絲聲兒。

    真是至情至性……文淵不由輕聲一歎,勸道:“那你安心去吧,我們會為你好好做法事,替你布施行善積德。”

    漫漫再沒能聽清他的話,隻努力喘著,想再看一次人世間的月夜,卻發現眼前一片模糊。

    她其實是依舊是滿懷不甘的,不甘心明明都是李家子孫,名字一並取自《楚辭》,李琰、李琬均為玉,自己卻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漫漫,也不知父親實在惦記什麽路難走。

    不甘心有的人自出生起就應有盡有,自己卻時時求而不得;不甘心人人都有好姻緣,自己卻一直蹉跎,直至辦了錯事作死至今天這境地。

    也罷,今生算是勉強幹幹淨淨的走了,但願來世不再是庶出,但願來世有個能心疼自己的爹……

    喘不過氣又失血過多的漫漫,終究還是帶著些許眷戀,緩緩閉上了眼。

    在文淵確認她沒了呼吸與心跳之後,妍冰不由木愣當場,一時間再也聽不見周圍嘈雜的各種聲響。

    隻覺得漫漫那長而濃黑的睫毛搭在蒼白發青的臉上格外醒目,時光仿佛於她微翹的唇角凝固,最終匯聚成一抹悵然若失的淺笑,深深印入自己心坎。

    “其實在家時,我們姊妹間感情不算特別好,沒法和琬姐姐相比……”妍冰看著漫漫,含著淚呢喃低語,“你知道嗎?我此刻想要回憶與漫漫相處的過往,一時間竟找不出幾個美好畫麵。”

    甚至,妍冰記得最清楚的隻是當初知道漫漫想攀附興益時,自己那憤怒甚至嫌棄的心情。

    曾幾何時,自己竟也被嫡庶之別,貴賤之分給蒙蔽了雙眼,還滿腦子三從四德賢良淑德……

    忘了人生來就應自由而平等,看不見漫漫於舞技上的驚豔才華,與那在青春期感情萌芽時生出的卑微奢望。

    真是沒想到她性子竟剛烈至如此地步,為了名聲為了清白居然就這麽去了。可既然有膽果決赴死,怎麽就不能勇敢些好好活著呢?!

    傻孩子,真是太傻……妍冰覺得自己也像又溺了水似的,憋得慌。先前聽聞她被拐賣,雖擔憂但也沒心疼得像此刻這般不能自已。

    妍冰就這麽呆呆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約莫半炷香的時間,才總算在文淵的輕喚下回了神。隨即守著李漫漫的屍身有些茫然的環顧四周。

    隻見有仵作與刑名書吏已經趕來,在查驗漫漫死狀填寫屍格。不遠處有主辦者正和官差爭執,吵吵嚷嚷的想讓鬥花會繼續舉行。

    圍觀群眾有為漫漫唏噓者也有好色的跟著青樓假母起哄,說是前頭已經投了不少絹花,後麵的還沒表演,怎能半途而廢?斷在中間花魁究竟該是誰?

    妍冰則隻關心著自己表妹,有些無助的回首看向文淵,問丈夫接下來該怎麽辦,卻聽他回答道:“楚王讓我過去盤問單天恒,夜深了,不如叫十一郎送你回去休息?”

    “那漫漫呢?”妍冰垂頭看向孤零零交手於腹躺在地麵的表妹,眼中流露出百般不舍與疼惜。

    文淵輕輕攬著妻子的肩,語氣冷靜的安排道:“待會兒十二郎去處理,先收殮停靈義莊,我隨公文發急信回去問問,要麽棺槨跟我們一同返京,要麽等李家派人來。”

    “我想多陪她一會兒,”妍冰深深歎了一口氣,唏噓道,“她衣衫濕的還沒換呢,夜裏會冷。”

    “你先回去幫她尋一套衣裙,待會兒讓十二郎找個仆婦幫忙更換。”文淵覺得妻子臉色也難看得近乎灰敗,心裏很是擔憂,因而極力勸她回驛館休息。

    妍冰卻有些想親手幫漫漫梳洗更衣,正猶豫中,忽然聽見斜前方不遠處,有一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與人高談闊論。

    “這貞烈女子當真是死得其所,朝廷該表彰才是……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寧死也不願墮了家中名聲……幸好是去了,若是不去,有個淪落風塵的家人,她姊姊妹妹該如何是好?”

    “有個不幸被拐淪落風塵的妹妹,家中姊妹會憐她、愛她、護她、替她報仇!”妍冰聽了那人的言論,氣不打一處來,湖岸邊又沒趁手的板磚可以投擲,她順手便扯下自己頭上插的石榴花束,朝那書生麵部用力扔過去。

    因擅長投壺而準頭不錯,一擊中的,“啪”一聲抽得書生臉上起了道紅痕。

    還沒等那人怒而回罵,妍冰又再次開口狠狠噴他:“憑什麽我妹妹該死?該死的是人販子和買主!什麽叫死得其所?她就是被你們這些道貌岸然偽君子給逼死的!”

    “你這小娘子好不講理!君子動手不動手好麽?”書生呲牙揉著自己臉上的一道血痕,痛得幾乎想要跳腳。

    “我是女子。”妍冰冷哼一聲又像發泄似的吼道,“在你看來被拐為娼妓,這身份就成了不幸女子一輩子的恥辱?錯,大錯特錯!這是當政者的恥辱,是江都郡守的恥辱!若是被解救或贖身後不能抹去這一段經曆,成為身上永遠無法洗淨的汙漬,這又該是她家人、丈夫的錯。不夠包容不夠體貼,隻有愛得不夠多才會如此計較!”

    書生罵不過便開始掉書袋,氣呼呼道:“《左傳》有雲: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失節為下,理應如此!”

    妍冰聽他這麽一說忽的愣了愣,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反駁。

    前進士探花郎淵哥哥趕緊挺身而出,麵無表情義正言辭幫忙搭白道:“兄台,《左傳》此句的節字,是節操之意,並非指貞潔。”

    ……書生頓時窘得不行,趕緊連連退後,少頃便已隱藏到了茫茫人海中。

    妍冰卻依舊氣不順,對著書生偷溜的方向氣呼呼道:“無辜被拐騙本就夠慘了,偏偏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還要對無辜的她們口誅筆伐!”

    這些不堪的言語與探究鄙夷的視線,逼迫著已經境地淒慘的婦人接受不堪的現實,以婦道為名,往身上一層層的上枷鎖,不斷痛苦自責。

    想來漫漫就是因為這個才不想選擇苟活,或者說叫選擇堅強。她大約是沒法忍受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被各式各樣的流言蜚語包圍。

    她們卻忘了最該懲罰的人並不是自己,而應當是略人的、買人的,還有那些為虎作倀的官吏!

    思及此處妍冰也忽然想通了,她自己一直守著漫漫根本沒有什麽卵用,還得拖累文淵陪伴左右不敢離開。

    隨即,她抬頭便對丈夫幹脆利落的囑咐道:“你快去問案吧,我回驛館休息,順便等你的好消息。”(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