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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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今日有客,我不認得,過來接車的小廝說來人是蕭穆。我心中大驚,蕭穆可是太子黨中的中流砥柱,怎麽會突然拜訪成王府。哥哥的神色也微微一變,急命人將我和環兒從側門送入內院,自己則從正門而入拜會蕭穆。
我與環兒呆在哥哥的寢院,仍是蓉蓉過來照看。寢院中有一間小書房,裏頭隻陳設些掩人耳目的字畫書籍筆墨紙硯。這個小書房裏有一間密室,密室後連有密道直通城外。大蜀建國初年,哥哥深得父皇寵信如日中天,那時各項製度不及如今這般完善嚴格,哥哥便憑著這份寵信倚仗偷建了這條通往城外的密道。我不禁讚歎,哥哥那時那般盛寵,身在極致的尊榮富貴中竟不忘居安思危未雨綢繆,為自己設下這條退路。
環兒在書房裏轉了一圈,在書架上探了許久,似是要夠上頭的東西。我見他如此,忙過去幫他,但我的身量也不夠高大,還是蓉蓉及時過來幫我,才免了我丟臉。
哥哥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然不早,他沒同我說蕭穆的事,我也沒問。去望心樓時,竟又見到柳弄音,卻見他一身麻布青衫,在大廳屏風後鼓瑟,另有一樂工伴奏吹笙,屏風前有彩衣華裳的舞女隨樂而舞,台下賓客無不歡呼捧場。我在樓梯上微微回首,與那柳弄音視線相交,他卻視若無睹,隻顧手頭的五十弦錦瑟,仿佛不認得我一般。
“小五在看什麽?”哥哥突然問道。
我朝大廳方向努嘴,道:“那個鼓瑟的樂工看起來挺特別的。”
哥哥隨意瞟了一眼,淡淡“嗯”了一聲,並未放在心上。環兒也看了一眼,望過去的目光幽深冰冷,無甚敵意,隻是毫無感情。
忽遇柳弄音,大大擾亂了我的心神,我在想他那樣的人怎麽會無緣無故過來作一個青樓樂工。我思量著柳弄音的來意,進門時便沒了什麽熱情。花姐姐同哥哥交待了些事,多是這些天朝中大臣的動向,我一一聽了聽,卻沒察覺出什麽特別的來不免失望。忽又念到蕭穆忽然拜訪王府一事,失望之餘不免焦慮起來,隻因我明知蕭穆有異可能使壞,卻察覺不出絲毫異動,無從下手。
事情交代得差不多後,哥哥沒再說話,低頭看起了環兒的策論。我瞧他的眉眼帶笑,顯然是十分滿意。環兒立於一側,偶然聽哥哥指導幾句,或皺眉沉思或點頭應是,神情甚是謙遜認真。花姐姐翻動著一本賬簿,賬簿中藏有暗語,記錄的都是哥哥安插在各處的眼線細作收集來的情報及中央地方願為哥哥效力的勢力名單。那本賬簿隻有哥哥和花姐姐看得懂,連小王哥哥都不懂裏麵的秘密,哥哥給出的理由是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不必費心在這些無用的事情上。不僅是小王哥哥,就連我也沒能學有機會學那暗語,哥哥不願意教我,可他對我,竟連個理由都吝嗇。
“子翼,你常在禦書房走動,又得父皇信任,可知曉父皇對慕容勖的態度如何?”哥哥放下環兒的策論,對王徵道。
王徵應道:“陛下的心思一向難捉摸,何況這次涉及……”他突然看向我,停頓片刻後繼續道,“千福的婚事,必然謹慎。”
哥哥聞言也看了我一眼,道:“哦!可惜了!”
他這沒頭沒腦一句,讓我頓時摸不著頭腦,偏偏又涉及了我的事,我如何都不能不關心,於是問:“可惜什麽?”
哥哥道:“慕容勖呀!父皇對他不滿意,他想烈火烹油,聯姻皇室,難嘍!”
我目光一亮,急問道:“哥哥如何知道?”
“子翼先前說,父皇對慕容勖態度不明。慕容勖才德出眾,又得母後歡心。父皇這般愛重母後都要遲疑,顧忌的必不是慕容勖的出身、品性、能力、樣貌,而是皇後的心意。他對慕容勖不滿意,看來是心中早早有了人選,而這個人選在他心裏比慕容勖更得他的心更中他的意。”他意有所指,我領會了幾分,不禁眉開眼笑,心道:我果然還是隨父皇的性子,連眼光都這般像。
我現下有了底氣,矯情了兩句說:“小五年紀還小,現在議論這些事早了些。倒是哥哥,弱冠之年還不娶親,是不是該抓緊了?”後一句帶了幾分調笑。
哥哥神色一滯,卻未說什麽,我能瞧出他眼中隱隱不鬱。反倒是小王哥哥著急了些,喚了我一聲,微微搖了搖頭。我驚覺自己說錯了話,雖不曉得其中緣由,卻也再不敢妄言。
哥哥似不在意,不久問道:“我聽聞大將軍府那位小千金近幾個月來常來往宮中?是你搞的鬼吧!”
我嘻嘻笑道:“小五聰不聰明,這樣一來無需哥哥勞心,我也能出去。”
“聰明什麽?”哥哥冷哼了一聲,陡然生怒,“你以為蕭家人就那麽好混弄?蕭家千金頻繁入宮,與太子相會就無人知道?蕭穆何等精明之人,他察覺出不對,幾句便問清了來龍去脈。女子名節何其要緊,蕭穆如此疼愛這個幼女,你這一來算是把大將軍府得罪了幹淨。”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心中悔恨惱怒,直怪自己大意,不知天高地厚。
哥哥似是覺得先前語氣過重,放緩了聲音,道:“小五可知錯?”
我道:“小五知錯!”
“錯在何處?”
我誠懇道:“思慮不詳,蕭勉玉雖為稚女不諳世事,但她背後牽連著整個蕭家,名門重視顏麵,蕭穆自不能坐視我唆使蕭勉玉與太子相會,日後也定將此事算在我的頭上。狂妄自大,未能及早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輕視了太子,輕視了蕭勉玉,輕視了整個大將軍府。未能遠謀,蕭家與太子串通一氣,太子與我不睦,旁人不知,太子黨不會不知,蕭穆不會放過我,必要思量其中用意,細細追查下來,隻要我這邊稍有不慎,成王府、望心樓甚至王家都會受到牽連。”
“思慮不詳、狂妄自大、目光短淺,三處大錯,處處致命,若你那時謀劃的不是出宮玩樂而是守衛城池,這一城便因為你這守城將領的失誤遭逢滅頂之災。一座城,少則數千多則百萬的生命,你承擔得起嗎?”
“小五知錯!”
“門口罰站三個時辰。”說完又補充道,“花顏,你看著她,按這邊常日裏的規矩來。”
我乖乖地走到門口,立正站好。花姐姐頗為難地看了哥哥一眼,卻仍是遵從命令,道了聲“是”,擺正了我的姿勢之後端了碗水放在我頭頂,又在我肩頭放了兩本書,腿間腋下各夾了一張箋紙。我穩穩站著,生怕頭頂的瓷碗翻倒灑我一身水,沒多久就開始腰酸背痛全身難受。
之後哥哥和王徵談論了些事。父皇欲設左右平章政事,分管宰相職權,助他分擔政務。
蜀國自開國以來便無宰相,軍國大事均由父皇一人裁決。一人之力掌一國之事,說是日理萬機都不為過,父皇顯然力不從心。但平章政事職權過大,人人都盯著這塊肥肉,給誰不給誰?一旦給錯,整個朝局都會動蕩。
按他二人所言,當今朝中最有競爭力的當屬齊國公兼兵部尚書慕容燁也就是我親舅舅、中書令閆裴、吏部尚書王即墨、侍中張世安。慕容家恩寵過隆,加上我那親舅舅的才能在這四人中絕非上佳,平章政事是要為父皇分擔朝政的,才能方麵絕不能有半點兒馬虎,所以我那親舅沒戲。閆裴背後無家族勢力,是父皇一手扶植,深得父皇信任,才能也是不錯,可以考慮。王即墨才能最佳,但職位品級不夠高,且在朝中聲望過高,不好說。張世安家族聲望頗重,但他的家族是儒學世家,沒什麽威脅,這一點反而可以為他加分,才能尚可,機會還是很有幾分的。
就我看來,若父皇沒有特定人選,中書令閆裴和侍中張世安便應當是穩打穩的人選。哥哥和王徵沒有就人選一事多作議論,我聽他們的意思是要王即墨置身事外,人選之事能拖則拖,任那三人爭個頭破血流。中書令是父皇親信,一路攀升靠的是個人才能,對慕容家這種倚仗家族權勢獨占高位的作風甚是不滿。張世安是儒學世家出身,為人正直,憂國憂民,他人為國家需要優秀人才的治理方能安定,所以他重視為官者的能力。如此,這場看似三方爭奪的鬥爭就成了閆裴、張世安與慕容家兩方的爭鬥。慕容家受兩家合擊,自然討不得好,這是一擊亦是明擊。父皇看到了慕容家的驕縱無能,縱然偏私也不會拿社稷安穩開玩笑,對他們中占據朝中要職之人的能力難免添了幾分懷疑。帝王的疑慮對慕容家在朝中根基的穩固相當不利,根基一旦開始動搖日後要拔除就容易得多,這是二擊亦是暗擊。
我深思時總愛不自覺皺眉垂頭,一時之間便忘記了頭頂尚頂著一碗清水,這一垂頭,便覺得頭頂一涼,緊接著就是“啪”的一聲脆響。水灑了,碗碎了,動靜太大,聲音太脆,房間裏一下子變得安靜,一屋子的人都朝我看了過來。
王徵疾步過來看我,見我隻是衣服頭發濕了並未受傷,便將我拉到一旁,找了條棉布為我擦拭水跡,哥哥沒說什麽,想來他並不忍心真的責罰我,花姐姐見狀忙叫人進來收拾了地麵,之後隻字不言繼續坐回原處翻看賬簿。王徵擦了一會兒,我身上仍是濕漉漉一片,花姐姐有些看不下去,隻得將我帶去了她的房間。
這是我第一次來花姐姐的房間,她的房間清新雅致,全然沒有青樓一貫的濃豔絢麗之色。她為我解了外衫,取了衣架熏爐為我熏幹衣物,頭發濕的範圍有些大,隻得拆解了發髻,將頭發散開,再拿棉布來擦。
“花姐姐,哥哥以前是不是吃過敗仗?”
花顏動作一頓,笑道:“公主為何這樣問?”
我深出了一口氣,道:“哥哥剛才那樣生氣,若非有前車之鑒他又如何能那樣介懷。”
花顏認真擦拭著我的頭發,許久沒有動靜,我以為這次又涉及到了哥哥的秘密,她不會多說什麽了,思量著用什麽方式來套她的話。我這廂尚未思量出個頭緒來,卻聽她突然道:“公主可曾聽說過殿下幼時助陛下突圍聖京城一事?”
“當然聽過,哥哥真的很了不起!”
花顏又道:“公主可知道殿下用了什麽法子?”
我道:“哥哥不曾說過,但我感覺他不太想提起這件事,就沒敢問。”
花顏攏了攏我的頭發,“殿下那時太過年幼,毫無行軍經驗,隻憑陛下及幾位將領的口述分析戰況,製定策略,當時又是火燒眉毛,殿下隻得用了極端的法子。”花顏頓了頓,繼續道,“公主可聽說過行屍?那可不是什麽傳說,是以藥物刺激神經的法子,讓屍體短暫複活,但因為失去神誌隻會發狂行凶,逢人便殺。這藥物是七百多年前大周憲宗皇帝的皇後琉璃玥所創,記載於皇後所寫《七寶琉璃經》之中。《七寶琉璃經》是大周皇室傳世之寶,殿下自難取得,但尋常療傷鎮痛的麻藥中就含有這類成分,隻要足夠多,熬製提煉,加上屍體腐爛不久殘餘的屍毒,便能成七八分藥效。
”殿下,沒有公主想得那樣偉大,當時的情況他隻能一賭。他成了,隻是行屍效果比不得傳說中那般凶悍,但因為增加了屍毒帶了傳染性,被凡被咬中的活人也因為中了屍毒而變得神誌不清見人便吃,最後被屍毒蝕爛內腦而死。東周的軍隊大敗,他們敗給的不僅是殿下突如其來的神兵,還敗給了琉璃玥皇後製造行屍大軍抵抗妖魔的傳說。
“那一戰,死的人非常多,不僅是官兵還連累了不少平民,何況利用屍體行戰,本就是枉顧人倫。加之生者還是那樣的死法,腦漿迸裂流出來的都是油綠色,形同妖魔一般。東周將領隻當陛下手中有擅巫蠱者使了邪術,陛下隻怕也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會對大皇子敬而遠之,多加迫害。”
她將棉布放到一側,從妝台上拿起一把牙梳給我梳頭。透過昏黃的銅鏡,我看到她眼白處微微泛紅,“殿下從不曾敗過,一生裏唯一的失敗便是被親生父親算計背叛。”
我愣怔了好久,說不出一句話。
原來當年是這樣一回事,原來哥哥這些年不僅承受了父皇的背叛和打壓,更承受了近十年的愧疚和自責。事發當年他也隻有十二歲,為了幫助父皇突圍,做了那樣喪盡人倫之事。那些怪物,那些行屍,那些綠油油的腦漿,他又何嚐不害怕。他救了父皇和那麽蜀軍將士的性命,逼迫自己做了那樣的事,卻得不到一個人的體諒。
不久後,我聽到花顏又在說話:“殿下常說,當年之事雖說緊急,卻也未必要用那樣的法子,若他當時能冷靜些,不那麽急躁,或許就不用讓那麽多人以那樣的方式死去。可他那時候才多大,那麽多人的生命皆在他一念之間,在這場非此即彼的生死較量裏,他選擇那些人活就要讓自己和親友們死。所以公主啊,你千萬千萬不能怪他,你要謝他,還要千恩萬謝,若沒有他,何來今日金尊玉貴的你?”
我抬頭想要看她,猛然抬眼竟瞥見她眼中隱隱的淚光。花姐姐自然不會經曆當年之事,她能知道這麽清楚,應當是哥哥一點一點告訴她的。原來哥哥也會表現出苦悶憂愁,苦悶至極時也需要人傾聽解惑。
我轉身,麵向她,淡淡笑道:“花姐姐,你放心,我永遠不會怪他,永遠不會忘記。你且看著,總有一日,我會幫哥哥奪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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