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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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是祖父的老來子,我出生後不久二老便因年事已高雙雙故去。那時家中雖有郡王爵位,卻因子孫不賢鮮有入朝為官者,家族已然是外強中幹。祖父子孫頗多,長子的孫子都比父皇年長,加上父皇還是庶出,承襲爵位本是無望,幸運的是我有個爭氣的親姑姑,得了周帝寵信,入宮不過幾年就成了貴妃,父皇這個血緣最親的弟弟自然得了不少蔭蔽。姑姑在宮中長袖善舞,吹了幾天的枕邊風便讓周帝下旨封自己的親弟弟作了世子,還賜下了河陽慕容世家這樁婚事。

    之後幾年家宅不寧。

    嫡係一房的叔伯們眼看著到手的郡王爵位被別人奪走,如何肯甘心,誣陷、下毒、綁架、刺殺,諸如此類一一做過,父皇自是不怕。侯門深似海,祖父老來得子對父皇本就寵愛非常,他不被祝福地降臨在這個王府,還未出生便受到了諸多迫害,我的親祖母當年便是被人驚了胎氣難產仙逝的。之後父皇一直由嫡母撫養長大。嫡祖母要扶植自己的兒子繼承王爵,看著這個倍受寵愛的幼子日日長大,愈發得祖父的歡心,她慌了神,暗地裏的陰毒手段層出不窮,若非祖父常常在府中,隻怕我連被受孕的機會都沒有。

    父皇打小對付這些暗手,經驗豐富。隱忍多年,受害多年,對這些所謂的家人們早就沒了什麽骨肉親情,今朝得以翻身,一出手便雷霆萬鈞永絕後患。一來是為他這麽多年提心吊膽的生活和被迫害的親祖母報仇,二來要為給我母後留下一個幹淨安全的歸宿之地,其餘冷眼旁觀的,不是主謀亦是幫凶,沒什麽值得他憐憫的。

    我沒有叔伯,父皇沒有兄弟,後來竊取大周天下自立為王,亦不曾在太廟宗譜添上他們的名字。日後確立廟號位置,父皇自是太祖居中,之後左昭右穆,一世、二世、三世……這龐大巍峨的太廟,左右依次的牌位上不知會寫下多少尊稱廟號。

    我常聽母親提起河陽,那是她出身的地方,亦是她受盡父母疼愛的地方。河陽慕容家不比郡王府,他們雖不入朝,但家族龐大,良田頗多,祖上懂得經營,銀錢糧食頗為富足,父皇當年舉兵的軍費多是出自外祖父家。母親的長相脾性與中原女子不同,五官較為深刻,膚色雪白,脾性張揚灑脫,喜愛騎射,幼時常扮男裝跟著外祖父騎馬狩獵。她這長相脾性全然隨了外祖母,外祖母更是不同,她是根正苗紅的雪域胡人。

    母親繼承了一半的胡人血統,又留了四分之一給了我。她這餘下的四分之一留在我身上就沒剩多少胡人的特性。我雖性子野不愛那閨閣女子的東西,卻沒母後那般的張揚野性,或者說沒能全然像她。我的五官亦沒她那樣明顯的胡人特征,皮膚不及她雪白,但勝在瑩潤透明,似滲了一汪水進去。五官亦是柔和,眼睛不想她那樣大,眼窩也不深,鼻梁也不算特別挺,嘴唇卻像她,極薄極淡,但整體瞧著,我這長相卻似隨了她七八分。就連父皇也說我長得隨母親,說是看著我就像看到了小時候的他的梓童。

    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的時候,我並未在意,多年後回想起來,卻覺得我一入宮便擁有的一切超乎尋常的尊榮富貴也許都是沾了這張臉的光。我忽又想起,父皇與母後初遇時,正是我這樣的年紀,原來他早早就動了這樣心思,謀劃了這麽多年。

    外祖母去的早,母親常說是被王侯世家的深宅大院悶壞了,才生了病,丟了性命,我卻不敢苟同。我沒見過外祖母,就連父皇也不曾見過幾次。胡人擅飲酒,外祖母更是此間高手,出門應酬或是家中設宴,但凡是需要拚酒的場合,隻要她在,就沒人敢同她叫板。她不僅擅喝酒,還有極大的酒癮,一天不喝酒渾身難受,倘若讓她敞開了喝,就算把全府一年量的酒都搬出來,也不夠她喝的。外婆是當家主母,府中的一切開支都由她說了算,但外公曉得她的酒量,專門辟出了購酒一項支出不得她管。外婆為此還離家出走,鬧了好大的動靜,但雪域路遠,她在中原無其他處可去,外祖父給了個台階,她也就下了,之後天長日久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外祖母飲酒過度,傷了身子,因為這個緣故,她與外公的第一孩子胎死腹中。這件事對外祖母的打擊很大,之後幾年她當真滴酒不沾,聽從了大夫的話調養身體。之後的第二個孩子,順利出生,正是我的大姨,如今的榮國夫人。母親是外婆的最後一個孩子,算上我舅舅剛好三個。因為是幼女的關係,姐姐哥哥待她十分驕縱寵愛,就如同我現在這樣。

    外祖母去世的消息傳到郡王府的時候,母親正在產房生產。別誤會,她奮力生著的人不是我,是我四哥,父皇的寶貝太子。父皇怕母後在產中受驚,命府中上下隱瞞消息,偏生這個太子磨人得不行,是個胎位不正的倒生,磨了母親一天一夜,險些害死自己親媽,再次奪了我被受孕的機會。

    母親產下我四哥後,昏睡了好幾日醒來時又下不得床,待能下床了,外婆早已下葬,頭七都不曾趕上。我想起《左傳》中一篇,鄭伯克段於鄢,鄭武公的妻子武薑生有二子,長子莊公就是倒生。武薑因為這件事受了驚嚇,從此不喜莊公偏愛幼子共叔段。母親同那薑氏一樣是一國之後,一樣遇到了倒生的長子,怎就不見她因為受驚,討厭太子獨獨愛我呢?想到這裏我是又喜又憂,喜的是我投了個好胎遇上了個好母親,憂的是有她一日,有父皇一日,這天下便難通過和平的方式回到哥哥的手裏。

    這件事成了母親畢生的大憾事。我常見她看著四哥歎氣,眼中裏偶然流露出的悲傷神情,連我都忍不住動容。外祖母的三個孩子裏,唯有母後一個是極像她,她對她自是不同,年輕時常常將年幼的母親抱在馬背後上,教她騎馬射箭,教她雪域人的生活習性,無半點兒閨閣溫婉之風。大姨、舅舅皆不隨她,大姨規矩懂事,蕙質蘭心,是典型的大家閨秀,舅舅常隨著外祖父亦是規矩嚴謹的世家公子。

    母後與我又另有不同,她是文武雙全,男子學的女子學的皆能,不似我這般不學無術,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樣不行。父皇是該喜歡她,深愛她,對她一見鍾情,這樣的女子誰家能夠不愛。

    我總覺得外祖母擅長喝酒的基因是隔代遺傳下來的隱性基因,因為我母親的酒量就很是一般,喝個四五兩的就不行了,而我卻是個千杯不倒喝酒如喝水的,至於能不能拚過一頭牛,我沒試過,但我覺得真要試上一試我還真不一定會輸。

    我酒量過人這件事是在青城山的時候發現的,那年我八歲,被企圖偷下山遊玩的師兄拐跑做擋箭牌使。師父從來疼惜我,一來是我根骨高天賦高,學什麽都快,教起來省心又省力,二來我年雖小卻早慧,懂得討師父的歡心,而這世上無論什麽年紀的女人都泯滅不了那股子從天性裏透出來的母性。

    這個師兄在師門不甚顯眼,天分不高,平日裏練功亦不勤勉,因是同我一般自小被師父養在山上的,沒出過世下過山,加之不愛練功靜不下心,便對那凡塵俗世花花世界有了別樣的執著癡迷。他帶著我,是欺負我年紀小,好哄騙,回山之後被師父知曉了大可把一切退在我身上,說了我想下山,他受不住我哭鬧這才不得已帶著我私自下山玩樂。到時隻管給我多吃幾顆糖,哄騙我應承他的話就好。

    師兄是個孤兒,沒有姓名,不知父母,師父之前給他起過一個文縐縐的名字,師兄弟都嫌拗口,便按照輩分排序喚他一聲十五,久而久之大夥兒便都忘記了他的正經名字。師父門下弟子頗多,且大多是些戰時的孤兒或是邊境裏被胡人洗劫的農家遺孤,正經上門拜師學藝的雖然也不少,但終究來來去去更換不休,能長久留下來的還是那些個無家可歸的。十五是個好人,雖然他為老不尊欺騙了年幼的我,但說到底他不曾動過什麽過分的念頭,後來我亦不曾在這件事情吃虧。

    他是個好人,好人的想法總是簡單易懂並喜歡一廂情願地把世上所有的東西都認定為簡單易懂的。

    他帶我出門,一同閑遊,帶來的銀錢不多,卻使了所有的錢來給我買封口的零食。我那時不懂得什麽人情世故,卻養成了個唯我獨尊的公主性子,這性子一半是骨子裏生出來的,一半是師父嬌慣的。十五的錢不多,偏生我頭一遭見識到人間煙火,新鮮得緊,見什麽都想要,可我沒錢,他有,隻能由他來付賬。他不能不答應,若不答應我便跟他耍賴撒潑,他又不能打罵我我也不聽,隻好順著我。我耗光了他所有的錢,而他出來這半日早已餓的饑腸轆轆,如今竟連碗麵都吃不起。零食不頂飽,過了午時我也同他喊餓。他一臉怨憤地盯著我,但瞧著我灰頭土臉可憐巴巴的樣子,終究沒能說出什麽狠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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