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的筆揮舞得越來越慢，最後幹脆停了下來。

    “這不對，沒有父母會這麽對待孩子，更何況你母親的死，你父親是要負責任的，他這樣不對，不對。”

    我看著書生，即便寫了這麽久的字，他的身姿依舊如初時般無甚改變，始終坐得正正的，那張年輕的臉，乃至他渾身上下，都是幹幹淨淨的，沒有一絲世故風塵味兒。真是年輕啊。

    書生板著臉，好像一個審判官，“你父親不對。”

    我忍了半天，最後還是沒忍住，伸手過去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臉。

    書生躲閃不及，“您請自重！”

    喊完即刻拿袖子擋住了臉。

    我笑出聲，“你多大，我多大？在我眼裏，你同方才道路上過去的那兩個小童沒多大區別。”

    書生重新握穩筆，“在外人看來您與我卻是差不多大小，男女授受不親，還是避嫌點好。”

    我以前很少直接放棄，但是閉關修煉完再出來，我發現我胸中曾經的那股氣已經沒有了，因此今日麵對這小子，我竟也能不說一句話，直接服了他。

    這樣看來，我還是說回我的故事罷。

    “早在曆史化成灰的人了，如今還來計較他的對與錯麽，”我歎了口氣，“就當他其實也沒有那麽狠心吧。”

    “就說麽。”書生聽出我這話裏還有一層意思，立馬便將筆握穩了，我卻對他說：“且等一等。”

    古刹裏的光線已經完全暗下來，我離開位子，“去幫故人點一盞燈。”

    案上供奉的人在數十萬年前我曾見過好幾次。那時師父尚在，閑暇時會與西方來的佛使烹茶論道，再將這世間事拿出幾件來細細地品，而我們這些弟子就在不遠處聽著。

    我拿手指撚亮積了好大灰的燈芯，又朝上望了望，道了一句：“雕得不很像。”

    不過這種小事，想來他們也不會在意。

    四下安靜，書生插進一句話，“你那時認識的人，如今都是各界的大人物啊。”

    我又笑，“活了這麽大歲數，就單從年紀上講，也是個人物了。”

    書生撓撓頭，“也是。”

    “可是若我一直就在魔族，就那麽渾渾噩噩地待著，怕也認識不了如今這幫人物們。畢竟他們在那時，就已經算是精英了。說到底，還是要感謝我的師父，”我慢慢挪回椅子上坐下，“其實第二天，我是特意等了等才走的。”

    我要去拜師的事情，最後管家應該還是告訴了我父親，不然他也不會在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我的房間而來。在此之前，他從未踏足過我的院子一步。

    他這一來，我激動得忘了要端茶倒水歡迎歡迎，伺候伺候他，我連行禮都忘了。不過他來得匆忙，什麽都不理會，隻往主位的位置去，到了，又站在那裏不坐下，隻轉過身來問我，“是長鬆親口跟你說的，想要收你為徒？”

    我點頭。他像是不信，反反複複跟我確認了好幾遍，末了，像是有一根線提住了他一樣，他終於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下，用一種對外人常用的樣子，吩咐管家，“給二小姐弄幾套衣裳，一包銀子，我親自送她上去。”

    “可是等會兒您還有——還有事情需要處理。”管家的神情十分嚴肅，話到一半，看了我一眼，將後頭的話含糊帶過，怕是不能讓我聽見的什麽機密。

    果然，父親一聽這話，神情立馬也跟著變了，最後再看了我一眼，依舊是那種對待外人的語氣說：“那就這樣，為了鍛煉二小姐，我這個做父親的，決定讓她獨自出這趟遠門。管家你來，我這裏寫一封書信，你替我先寄到淩仙山上去，算是和他打個招呼，這樣我便不算失禮了。”

    管家點頭應下，讓我父親先走了。

    待我反應過來時，管家的身影也不見了，少頃，隻一個仆婦帶了一個小包裹往我窗外的地上一丟，“拿去，你的行李。”

    “我就是這樣，踏上拜師學藝的路的。我的父親是為了麵子關心我，不是因為我是他的女兒，這下懂了嗎，小子？”

    書生搖搖頭，“他做得不對。”

    我啞然失笑。

    淩仙山是在仙族的地界，我過去的時候，各族對地界的事情還沒有後來管得那麽嚴，我扛著我的小包袱，打算就在衛兵的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進入仙族的地盤。

    步子邁出沒兩步，有兩把長杆子交匯成一個叉，擋在了我眼前。

    兩把長槍的主人，一個說“站住”，一個說“幹什麽的”，我提了提包袱，“拜師學藝。”

    “你是魔族，拜在我們仙族哪家門下？”

    怎麽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魔族？再說魔族又怎麽了？我翻了個白眼，“我師父叫長鬆。”

    兩個衛兵凶神惡煞的表情用力過猛收不回來，就在原來那副麵孔上張大了嘴巴，一個說“你等等”，另一個一溜小跑，不知道去到哪裏。

    過了片刻，他又氣喘籲籲地回來了，拿刀尖直指我的臉，“上頭讓我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名字，以前都叫我二丫頭。”

    “你且再等等。”

    衛兵這次去了再回來，身後跟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影，我定睛一瞧，不是我未來師父又是誰。

    他站在那衛兵身後，將我上下一打量，柔聲道：“從魔族過來，一路上辛苦了吧？”

    我跺了兩下腳，“還好吧，路走多了，腳麻了也就感覺不到了。”

    周圍忽然靜得可怕，隻剩邊界線上的風一如既往地吹。

    長鬆將一隻手從袖子裏伸出來，朝著我的方向，“走罷，我帶你上去。”

    我“嘿嘿”一笑便將手掛上了他的，“那麽這樣就算是你收了我了？”

    長鬆低頭回應我，“是啊。”

    “師父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如此溫順的聲音，天地良心，我從來沒有這麽乖巧過。哪怕是對我父親都沒有過。

    然而我挺開心的。就是正開心的時候，頭頂撒下一句話，“你父親看來也很信任你的能力。”

    我的嗓子像是啞了，怎麽都說不出話。

    “事先同我打了招呼，就讓你獨自前來，這份狠心，同為人父，我是萬萬比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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