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兮還是那個尹兮，拿著筆往紙上寫字，同時身板挺得直直的，但是地點換了。這裏不是人間，這裏是我荒涼的暮雲山頂。

    老樹在山洞門口，真的成了一株十分古老的植物，在風中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十分嚴肅，全然忘記了這小子衝過來的時候，他快把自己一樹的葉子都抖光了的情況。

    “聖尊，聖尊，他們又來對付您了麽？”老樹低下身，使勁用樹冠衝擊著我設在洞口的結界，試圖叫醒我。

    我從山洞裏衝出來一看，昨日在人間遇到的書生，此刻就在洞外。

    他一見到我，便朝我恭敬地鞠了一躬，“看來您真的是魔族聖尊，並非隻是好玩編故事的魔族姑娘。”

    我眉頭一皺，“你覺得我哪一點看起來還像個姑娘，早都是多少代的奶奶輩了。”

    甩出這句話，我低頭看了看一地的樹葉，再看了看猶自顫抖的老樹。誰說隻有我陷在回憶裏脫不開身，這棵陪伴了我很久很久的老夥計不同樣也是。

    以前我從魔主的位置下退下的時候，在魔族一日三趟的問候裏，被折磨得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老夥計阿荒。最後我宣布閉關，他的葉子才稍稍微回點綠色。

    “阿荒，沒事，那撥害你不能化成人形的人早就死了，這個書生，隻是來聽我講故事而已。”

    阿荒終於重新立直了身子，穩穩紮在那裏，成了背景之一。

    我本想一撩裙子往常坐的地方坐下，後來又一想，我坐這兒，那尹兮要往哪裏坐，我這裏許久不來客人，也沒有個待客的地方。還魔族聖尊呢，空有名號罷了。

    我環顧四周，最後隻得拿袖子掃開了小徑旁早廢了的石桌石凳。

    尹兮看這地方實在太髒太破，自己施了法將座位重新修整了一遍。我這數十萬年不曾打掃的暮雲山，托他的福，終於也有一片幹淨地兒了。

    我對他說；“幹得不錯，往後常來。”

    尹兮一笑，拿出紙筆往石桌上一鋪，“那麽作為交換條件，您必須把故事說完。”

    “這樣我好像有點虧……”

    剛想送客，突然想到，能有人替我寫回憶錄也挺好，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了，還能有人記得洪荒戰亂年代裏，那些被後來人貼了標簽戴了麵具的人物，原來也同普通人一樣有過愛恨情仇。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我最終應下了。

    “上山的頭一個月，確實是很累，經常從日出練到月亮升起，沒有哪一天身上的筋骨皮肉是不會酸痛的，更何況，那時候我也還不認字，為了記那些要法口訣，我使出了各種招兒，當時還被疾華笑，但是這一個月過去他就笑不出來了。我與辭晙那時還有些差距，但基本能和他打成平手。後來我練完要回屋睡覺時，還能看見那小子在月光下練武。但是沒有用的，因為那個後來替我取了名字的女人，回來了。她回來之後，我反而比疾華進步得更快些。”

    這個女人就是我的師娘，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姝瑤。

    這名字聽上去就是個好的，其中賦予的含義比我大姐的“婉南”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聽說這個名字還是我師娘的父親為她取的，她的父親也是一族之長，與我父親區別不同的是，他是仙族的族長。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魔族的兵強馬壯隻是一時，而仙族目光長遠之人比魔族多出太多。那時的仙族族長暉熹是這樣，我師父長鬆更是這樣。”

    書生的筆一頓一頓的，因為我講得不太流暢，聽到這裏，他很幹脆地打斷了我，“聖尊，您對您的師父師母心懷感激，我能感受到，但是您的回憶講得太亂了，我不好記，能不能按照時間線來講？”

    這真是個讓我頭疼的要求。

    “故事是我提供的沒錯，但是最終要進行歸納整理的是你，難不成你還指望我就現成的給你捋出一本書來？”

    我順手接過頭頂飄落的葉子，砸在他的簿子上。直到此刻我才發現，他來時除了手裏拿的紙筆，還有一本簿子。

    果然是數十萬年不曾大動過，我基本成廢人一個，連點觀察力都沒有了。

    尹兮很有耐心地落葉拿掉，把簿子推到一邊，“新一批下凡曆劫的仙君名單。本來有我的，但是天帝說我的劫不和他們在一處。”

    “那這簿子與你有何相幹？”

    “有些仙君臨下凡前，托我幫與他們有交集的凡人改命，好讓自己的劫度得順利些，我才拿了這簿子。”

    “你倒沒想瞞我。”

    “這在各界都是公開的秘密，對聖尊自然無需隱瞞。”

    我一愣，“是麽，那是我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以前疾華掌權時，規定可嚴得很。”

    “疾華大帝在逍遙宮避世已久，仙界的事情大帝已很少直接過問，”尹兮埋頭整理了一會兒，對我說，“好了，聖尊你繼續講吧。”

    方才恍惚了一陣，我有點沒反應過來，隻好問尹兮，“我講到哪兒了？”

    “您的師母回來了。”

    “哦，對，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姝瑤。我和她的名字隻差了一個字，師娘讓我跟她姓呢。”

    我師娘回來的那一日，也是個黃昏，我正貓在廚房灶前生火，準備做飯，忽然一個陌生女人推門進來，動作十分輕柔。

    我看她臉生，腦子都還來不及轉，手裏已經有了一根從火堆裏抽出的柴火，“你是誰？想要幹什麽？”

    女人絲毫沒有理睬我的問題，隻把廚房的門重新掩上，回頭衝我笑了一下，“長鬆說你反應快，警覺性強，果然如此。”

    開玩笑，如果反應慢警覺性差，那我可真活不到這時候。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師父？”

    女人邊笑邊朝我走來，“他還說，就是有時候也不大能反應過來。”

    不得不承認，她笑起來真好看。

    我的動作慢了一拍，手裏一空，柴火重新飛回了灶裏，女人揉了揉我的發頂，“聽說我不在的時候，都是你做飯，辛苦了，洗手去吧，洗完去廳裏坐著，飯菜很快就好。”

    我的腦子這下才轉過彎來，這個女人，怕就是長鬆的妻子，我的師娘，姝瑤。

    “對不起！對不起啊師娘，我腦子有時候不好使……”

    女人將垂落的鬢發撩到耳後，依舊笑著，“沒關係。”

    看來我師娘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她揮動了幾下勺子，又把切好的菜倒進鍋裏，一舉一動都透著優雅，仿佛此刻身處的不是廚房，而是花園。在她轉頭拿鹽的時候，一張柔美的臉正對著我，她的神情有些驚訝，“你怎麽還在這裏？”

    “啊？”我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我是看我師娘看得入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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