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馬坪門前燕
字數:4560 加入書籤
盲眼三舅公的葬禮,淩朗沒有出席,原因倒是有幾個。一來,中考臨近,學習緊張;二來,三舅公算不得是壽終正寢,更非喜喪,所以在農村,參加這樣的葬禮,是難免有晦氣沾染之說的,母親也就沒讓孩子們跟過去;第三,三舅公臨去前,特意叮囑過,他的葬禮盡量不要辦,辦也絕對不可以大辦(當地葬禮規格分為七天大醮,三天全禮,一天小齋)。另外就是他的墓穴不立碑,清明節親人也不得上供品參拜,每年除除雜草,翻新下墳頭,墳前三炷香,墳山坪一炷即可。
家人親朋都知道三舅公生前幫人判字斷命,曆來靈驗,他竟然有這樣的囑咐,也都一一照辦。葬禮從簡,小齋都沒做完,就上了山。
轉眼間,又一多年過去,九月份一到,淩朗開始讀高二了。
這一年多裏淩朗認識了新的同學,增加了一倍的學習數量和強度。他的身體也開始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不再是原來的那樣瘦弱矮小,雖然依然算不得高大和壯實,卻比例協調,精神也好了許多。他還開始接觸了籃球和足球,也許是受淩勝的影響,他也在其中找到了樂趣。
因為他身體素質變得越來越好的原因,上體育課的時候,他也不知道什麽叫藏拙。所以無論是長跑短跑,還是跳遠跳高丟鉛球。凡是田徑運動,他都是班裏的第一把好手。
也正因為這樣,在舉辦的校運會上,他並沒能參加籃球和足球的項目。籃球是別人覺得他不夠高大,平時玩玩還行,比賽就算了。
而足和他要參加的1000米長跑時間有衝突,最終籃球和足球在學校裏最能揮灑男生雄性荷爾蒙,最吸引女生目光關注的“貴族”運動,最終和淩朗無緣。
鬱鬱不平之下,他把所參加的項目裏頭的校運會的記錄都刷新了一遍,但也沒引來多少人注意。當然,除了學校裏的那些體育老師們。
隻是,想要挖淩朗過去做體育特長生,一打聽,體育老師們就放棄了這麽個念頭。為什麽?因為我們的淩大才子,還是那個大才子。語數英物化生地曆政,每一科竟然都能排在年級前三名。在這所縣裏的重點高中,從來不失聰明過人的天才學生,但是這麽全能沒有短板的尖子,還是頭一遭聽說。
什麽,他素描也畫得有模有樣?什麽,他還會吹口琴,吉他也能搗鼓幾下,還在校晚會上表演過?還是文學社社長下一任人選?這下,體育老師們徹底是無語了,隻能心裏遺憾,多好的一個苗子呀。
並不是淩朗有多愛出風頭,隻是因為他家離縣高中有點遠,他住校了,學習對他那個“過目不忘”的智商來說,已經構不成多大的壓力。所以無論是課外還是周末,他有大把的空餘時間,然後他參加了美術和音樂興趣班,至於文學社社長身份,因為他是縣裏的幾所高中,總分排名第一的那個,完全是一項“政治”作秀。學生會沒掛名,還是班主任力排眾議,說不能耽擱他太多時間精力,而推掉了的。不然他的身份還得多一個。
淩朗性格也開始變得外向了不少,不再是初來乍到的,帶著一絲自卑,充斥著冷漠,閉塞自我的性子。
淩朗的生活變化不小,他的家鄉的變化也很大。那裏的人們開始種植一種叫三華李的果樹,這種果子,以前隻是作為孩子們的零食,現在在政府的提倡下,開始大麵積的種植。更主要的是,竟然有國企背景的紫金礦業開始進駐銀岩,聽說經過大半年的開山辟路,已經建成了個一體化的現代化礦場,什麽鑽機,碎石機,整形機,振動篩,輸送機,洗礦機,一樣樣巨大無比,村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機器,轟隆隆的拉進了銀岩山群。
當然最大的一個工程,還得算那巨大的半山水庫了。化工冶煉,肯定是離不開水的。而且那麽大的礦場,工人們的生活,更是必須得有蓄水措施。
半山水庫,就建在三和村那個水電站的上峰山脈,那是三和河的主要源頭。因為怕中下遊河流被汙染,三和村和河流沿岸的居民,開始是極力反對的水庫的立項的,後來紫金礦業和村民代表的反複磋商,最終水庫還是建成了。
半山水庫又叫白馬坪水庫,根據山形,呈六邊形狀,混凝土結構。每一條邊堤都有三十幾米長,安裝泄水門閥的那邊,更是快快接近五十米。水庫選址原本是一個地勢平緩的斜坡,原來也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天然湖。
建礦場基地和水壩之前,坪上綠草茵茵,鮮花滿山,是附近的人家放牛牧馬的好地方。因為從銀岩山脈延伸出來的上峰山勢,極像一匹低頭飲水的白馬,所以人們又把這裏叫“白馬槽”。
礦場建成後,當地的不少青壯年,都進了礦場務工,聽說做滿一年,還有公司紅利分,所以礦場開工以來,雖然發生了不少不大不小的事故,不過好在聽說,並沒有太嚴重的事情發生,而且這些糾紛,都被礦業那邊處理妥善。所以還是人想托關係到裏麵工作。
不過這一切都與淩朗家沒多大關係,他家離銀岩山脈,離白馬坪都還有著一段距離,所以礦場擇優收取關聯村民當員工的政策,落不到他們家頭上。家中二叔倒是想讓父親走走關係,說想進去試試,不過父親對銀岩這塊“寶地”被外人來開采這事,心存憤懣的,加上也沒什麽關係可托,最後二叔也沒能如願。
這一年來,父親身體逐漸發福,這些年,家裏的生活條件好了,再加上父親接近四十歲的人,人到中年,家人覺著發福也很正常,而且看到父親整日神采奕奕,紅光滿麵的,也沒有人往不好的地方去想。
遷居的事,終於又被母親提了出來,父親也跟一些進深山伐木的工匠,采購了一批桁木,檁條,椽子,想著等手上的錢再充裕點,就托人拉來磚瓦,再找一批泥水匠,把新房子蓋起來先。
淩朗看著整天笑嗬嗬的父親,看著他原本壯實的軀體,開著腆著個不小的肚腩,臉上也胖得有些見不到了原來那刀削般立體的五官,也不知道是想象,還是真的看到了,他總覺得從父親身上看到了一種很奇特的現象——身體外紅光圍繞,氣勢蒸騰,內裏卻是灰白泛泛,枯水不興。
“阿伯,你這一年胖得太多了,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平日裏,有沒有感覺到那裏不舒服?”淩朗實在有點擔心父親的身體,雖然平時很少跟父親有什麽交流,但是父親對他那種偏愛和盡心盡力,他是時刻體會著的。
“能有什麽事,壯得像頭牛,胖了是胖了點,不過胖是一種福氣呀,有福的人才會胖,你看周圍在地理刨食的,有那個胖得起來,隻有地主財主,才是白白胖胖的,嗬嗬,嗬嗬。這是福氣,福氣。”父親曆來像個大小孩,嘴有點貧,很愛開玩笑,記得淩傑小的時候,沒少被他拉出去,攛掇著和隔壁的小孩打架,鬥牛,誰贏了還給零食或者五塊錢。有時候小傑輸了,他除了不開心,也不惱怒,說下次再來。也有把別人家小孩弄哭了的,別人家長來討說法,他就一直嗬嗬著賠罪,隻是安靜一段時日,還照樣該攛掇攛掇,該賠罪賠罪。
不過父親一來手藝好,在村裏村外都有點小名聲;二來也真沒和人急眼過,一副大小孩性格,別人也拿他沒辦法;三來還時不時的接濟一下隔離鄰舍,親戚朋友,所以人品是沒得說的。五個孩子都很少見他真正發過火,記憶裏,父母親好像隻吵過那麽一兩次,具體什麽原因,就都不記得了。
然後,父親又開始跟自己的大兒子,吹噓起自己從來沒上過醫院,也沒看過醫生的光榮事跡。還說他一包退熱散,一瓶穿心蓮,就能包治百病。而麵對這麽個老子,淩朗也隻好閉上了嘴巴,聽他繼續說那不少於八百遍的事。
這年正月初三那天,父親在外麵承包的小礦場出現了透水事故。父親趕忙讓去外婆家避開和他見麵的母親回來,說是他的大櫃鑰匙不知道弄那裏去了,要母親回來用備用鑰匙開櫃拿錢。而母親說的藏鑰匙的地方,他怎麽也找不著,開始母親是再怎麽說也不肯。找著找著,父親不耐煩了,就不管不顧的,發起很大的火來,在電話裏咆哮著讓母親馬上回來,還說他要馬上就走了,見一下沒什麽大礙。
看到自己的丈夫,這麽多年,第一次跟自己這麽大吼大叫的,母親終究沒拗過父親,急忙忙地回家找到了鑰匙,開了櫃子,父親拿起用報紙包好的一遝錢幣,黑頭黑麵的,就趕去鎮上坐車走了。
這一年的正月,淩朗一家都過得不開心,父親的礦山發生了事故,雖然沒出人命,但傷了三個人,賠了不少錢,礦山也開不下去了。為了這事,高三的大姐選擇了輟學。而淩朗除了在回家,感覺家裏的夥食變差了之外,在學校並沒有體會到什麽改變,家裏的具體境況父母也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過。
一時沒事可做的父親,脾氣開始變得暴躁,受傷的人家,隔三差五的還上門要錢,有一天,父親坐在門口想問題的時候,屋簷下的燕子飛來飛去的喂食,吱吱叫個不停,他煩躁之下,不但把燕子窩給捅了下來,還把一隻大燕子給打死了,另外一個大燕子則飛到不遠的電線上,悲啼了一天,才飛走了。摔在地上的,三隻毛還沒長全的小雛燕,張大著嘴巴,嘶啞的呱叫著,讓人心酸。媽媽讓孩子們從地裏找來蟲子蚯蚓,還喂它們米湯,最後一隻也終於沒能活過第三天。
小燕子死光之後,母親記起三舅公生前給自己說過的話,大驚,趕忙去找一個也會算命的叔公,尋找補救方法。叔公臉色凝重地吩咐讓母親,不管多忙多去垌頭的龍神廟供奉,平時隻要家裏有肉食,也要不忘祭太祖公婆,還有社公社婆土地灶神。這一套禮製程序下來,是很繁瑣的,父親因此埋怨過好幾次,但都被母親說他,也就忍了下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