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四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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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妙華跟著一個小太監走過長長的回廊,這不是她進來時走的那條路,從這裏能夠看到冬日皇宮的花園裏盛開著豔紅的梅花。
層層梅花半遮半掩,隱約顯出對麵廊下站著一個紫袍身影。
她稍稍側目,在花枝稀疏的行走間對上了一道目光——一雙狹長的雙目,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在看清她的臉時瞳孔驟然一縮,整個人的氣場瞬間改變了。
——按皇後的安排,田妙華是在程馳等候皇上下朝和麵見皇上的時候被召進宮來,在程馳與燕芙歡見麵之前將她送出宮去。這樣程馳直到回到家才會知道夫人曾經入過宮,皇後召大臣夫人入宮本就是一件正常的事,而人既然也已經平安回家他就找不到什麽鬧情緒的理由了。
閻修也隻是一時的興致想看看這位傳聞中“千裏迢迢趕赴邊關,接受傷的程馳回家”的新將軍夫人,也看看是什麽樣倒黴的女子遇上燕芙歡,不知她頂不頂得住燕芙歡的手段。
他倒還真是不希望她出點什麽事,讓程馳跟朝廷之間的隔閡變得更大。
所以他吩咐小太監送將軍夫人出宮時繞了一下路,他也就能隔著小花園遠遠的看上一眼。
他隻看了一眼,原本的漫不經心就盡數散去,整個人換上了一種完全不屬於帝王的氣場——像是夜鷹,像是毒蛇,那是生活在黑暗中的夜行之物才有的氣勢。
然而這氣勢隻是一閃而逝,就落於茫然。
這就是新任將軍夫人了。
這張臉,倒是似曾相識——不,應該說,別來無恙。
滄溟水榭的錦地羅。
小太監隻是被吩咐帶將軍夫人從這裏走一趟,他要假裝不知道皇上在看,因此一路目不斜視沒有停下來行禮。
倒是田妙華迎上了那雙目光,相比於皇帝的驚訝,她卻是早就知道可能會在這裏遇見的是什麽人,因此隻是略略施禮便繼續跟著小太監走出了那雙視線。
——時隔這麽多年,想不到當年的宿敵,卻以這種微妙的身份關係在這皇宮大內裏遙遙相見。
……
燕芙歡今日是盛裝打扮過的,常年出入宮中的緣故,她看慣了宮妃的華麗衣著和濃豔紅妝,也深以此為美。今日一身飛金走繡的胭脂紅長袍衣裙,金釧步搖,妖嬈濃妝,隆重而華麗得宛如一個新嫁娘。
她緊張地絞緊了手裏的帕子,坐立不安地頻頻看向大門的方向。
程馳的身份不適合隨意進出後宮,皇後特地找了一間偏僻的院子讓兩人見麵。她又不用擔心燕芙歡會對程馳做什麽,就隻派了方才的老太監盯著他們兩人別太出格。
程馳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一瞬間,燕芙歡那顆懸著的心狠狠地一縮,便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
即使相隔再多年她也忘不掉他的身影,自那年她唯一一次跟隨聖駕禦獵險些墜馬被他所救,那威武的身姿就印在了她眼底,每次見到他時心髒砰咚亂跳的感覺這麽多年都沒有變過。
“程大哥!”
她控製不住自己的雙腳向他飛奔過去,飛揚起的衣袂像一隻紅色的蝴蝶。
這畫麵倒是美的,可剛走進來的程馳就像看到了一隻有毒的大撲棱蛾子迎麵撲來,頭皮微微發炸,想都不想就避開了。
這樣的場麵似乎不久之前才剛剛發生過,那還是在滄田縣,那個遠離過去的愜意的小縣城,許小桃向他撲過來的時候他那麽慌亂的躲開,幾乎是慌不擇路地躲到田妙華身後。
可就連這樣的場麵與此時此刻相比也美好得像是上輩子的事,當他麵對著燕芙歡,無論怎樣壓抑心裏的厭惡也還是漸漸溢滿出來,像一條條黑色的觸手將他拉回四年多以前那段連回想都不願意的日子。
而這個女人,她究竟是有什麽臉在做了那件事之後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站在他麵前?
四年前他忍下來了,因為皇帝的勸阻求情和燕國丈在朝中的地位。他知道他若一意追究下去隻會讓皇上夾在中間難辦,皇上一日還沒有握緊大權,燕國丈就能輕易地掀動朝綱,朝中不穩於天下大局無益。
程馳是經曆過朝局動蕩的日子的,當今皇上無論是功是過,他能抓穩大權對天下來說就是好事,就不必經曆另一次動蕩。
所以他忍,可燕芙歡憑什麽認為忍下了殺妻之仇的他就能輕易的讓這件事過去了?就能夠心平氣和的來與她見麵了?
“燕小姐,請自重。”他努力板著臉,因為若不是這樣就會把心裏的憎惡都表現在臉上。事到如今他不想橫生事端,就這麽見完最後一麵從此橋歸橋路過路。
燕芙歡臉上露出委屈的神色,每一次見麵都是這樣,總是對她敬而遠之,給她的滿腔熱情潑冷水。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沒辦法放棄,他跟她認識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同,不會見了她和爹爹就溜須拍馬,脊背永遠都挺的那麽直,那麽偉岸正直。
連他對她敬而遠之的樣子都讓她那麽心動。
“程大哥,我們已經好久沒見了,這麽多年你都不肯見我,還在生我的氣嗎?”
程馳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跟這個女人相處的每一刻,交談的每一句話都在消耗著他的耐心——她害死了一個人,害死了他的妻子,他孩子的娘親,甚至於當時兩個孩子也差點沒能活下來,先天不足身體虛弱了那麽多年。
這種險些一屍三命的事,在她眼裏他就隻是生完了氣就應該原諒她了?
許是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太可怕,燕芙歡終於瑟縮了一下隱約有點害怕,半是服軟半是嘴硬地道:“那個女人的事也不能怪我啊,我不過就是召她進宮來見一麵,誰知道她回去的路上會出事嘛!她什麽時候生孩子又不是我能管的,說不定是轎夫沒抬好摔著她了呢?那難道也是我的錯嗎?”
“夠了!”程馳額上繃起青筋,他突然的喝止讓老太監緊張起來,跨前兩步隱約想要擋在兩人中間。雖然沒人會認為程馳在沉寂了四年之後會突然犯傻去傷害燕芙歡,但也不得不擔心他會一時情緒失控。
燕芙歡被程馳吼得愣了片刻,他對她一直很冷淡,但卻從來沒有凶過,她沒想過程馳居然敢吼她。不可置信的神情很快就被惱怒替代,一瞬間就讓她把一切都丟到了腦後,美目瞪圓怒視著他問:“你敢吼我?你竟然敢吼我?我都已經這麽委屈討好你了,你就這樣對我?——是啊,那個女人死了,誰讓你娶她不娶我!”
老太監聽得毛都炸了,這小姑奶奶怎麽一急了什麽都敢說啊!
他一麵攔住燕芙歡一麵對程馳道:“程將軍,今日你且回去吧,燕小姐怕是有些乏了。”
程馳巴不得能少看她一眼,轉身就往外走。
可燕芙歡等了四年才再見到他,怎麽肯就這麽匆匆見上一麵話都沒說兩句就讓他走。她想攔住他,然而老太監已經先一步示意宮女擋住燕芙歡,她推了兩下推不開,眼見程馳頭也不回就要走出去了,心裏一急便嚷道:“你站住!別以為你今天走了,事情就這麽完了!我能召以前那個女人進宮,就能召現在這個女人進宮!告訴你你來之前我就見過她了,你以為你回家還能看得見囫圇個兒的她嗎!”
她一著急就口不擇言,程馳果然停下了腳步,然而回頭投來的卻是吃人一般的目光,嚇得太監和宮女紛紛擋在燕芙歡麵前。
程馳眼中映著燕芙歡有些後悔卻又死強著不肯改口的神情,腦中卻有片刻空白——妙華進宮了?
不可能。
他第一反應是不信的,可是隨即卻想到今天皇上召他進宮的時間很早,雖然作為一個臣子候著皇上下朝也無可厚非,可是等的時間未免有些久。
這段時間,足夠召田妙華進宮了。
他眼前一黑,雙腳明明還穩穩地站著,腳下的地麵卻像是開始崩裂。
他現在擁有的一切,仿佛都在崩裂消失。
太監和宮女們的心都在提著,生怕下一刻程馳就會撲過來直接撕了燕芙歡。
然而這一幕並沒有發生,程馳的大腦在反應過來之前,雙腳已經先向宮門的方向邁去,根本顧不上多看燕芙歡一眼。
腦中一片空白的他在皇宮裏奔跑,完全聽不到一路上侍衛的警告,在宮門外順手奪過了某家仆從手裏的韁繩翻身上馬,一路策馬揚鞭飛奔向將軍府。
他耳邊風聲呼嘯,卻隻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越跳越亂越跳越急,四年前的一幕幕跟這幾個月以來的記憶混雜在一起,隻要想到一點點可能性,倘若妙華也遇到什麽不測——
他沒有辦法理智的思考,顧不得田妙華是不是身懷武功,整顆心已經牢牢地被恐懼抓住。
田妙華前腳剛剛進了將軍府的大門,玲瓏就跌跌撞撞地跑來抓著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緊張地問:“夫人您回來了!您沒事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他們有沒有給你吃什麽奇怪的東西??”
田妙華笑著摸摸玲瓏的頭,“你把皇宮想成什麽龍潭虎穴了?天下可是有王法在的。”
說著這句話的時候田妙華突然覺得“王法”這兩個往日跟她沒什麽關係的字還真是不錯,它把當年的修羅牢牢的困在了王位上,連這當年宿敵的匆匆一麵見得都如此規規矩矩。
最妙的是,兩個字隻困住了皇帝,卻困不住她。
玲瓏可是被她這輕描淡寫的話搞得心焦,苦口婆心地說著:“夫人,那裏可是皇宮!在皇宮裏哪有什麽王法?皇後娘娘自己就是王法啊!您千萬不能不當回事啊!”
“好好,都聽你的,我下次一定小心。”
夫人應得如此輕巧,玲瓏卻更愁了——難道說真的還要有下次啊?
兩人才剛要進屋去門外便馬嘶長鳴,程馳從外麵直奔進來,混亂成一團的頭腦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像有什麽終於崩斷,他衝過去將田妙華一把拉進懷裏,按進起伏不定的胸膛。
這麽久以來的恐懼,那些心存僥幸卻又提心吊膽的日子,在這一次卻無限的接近了現實。
玲瓏見到這樣的情景趕忙低頭退下,田妙華聽著程馳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的雙臂勒得她有些難受,她輕輕動了動想要掙開,但程馳沒有給她機會。
他還記得四年前接到噩耗匆忙趕回來的那一日,他來不及見上亡妻最後一麵,看到是隻是停在靈堂裏冰冷的屍身。
即便此時此刻懷裏的人是溫熱鮮活的,那畫麵裏的人也依然像是隨時都要變成田妙華的臉。光隻是想想,就已經心懼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