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申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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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閑的時候,燕小乙會窮極無聊地聽爹爹講故事,他爹是個說書人,嘴皮子功夫可厲害,在平安鎮還算是頂頂有學問的書生哩。

    “小乙,你信妖狐嗎。”燕宇拍拍草席子上的灰,神經兮兮地問,小乙眼睛一翻,隨意嘟囔一聲,知道他爹又要分享他現編的故事了。

    “故事的開頭,和俗世裏相傳的一樣……”

    書生的娘病了,村裏的郎中把了把脈,搖搖頭,歎了口氣,說是除非能采到傳說中的天山雪蓮,不然人是鐵定沒救了的,書生一聽,二話不說,當然就跑去采,當天就背著藥簍子,把家裏頭藏的棉大衣披身上,讓鄰居幫著照看下臥病在床的娘,搓搓手便上了山。

    說來這書生也是有大氣運的,那天山雪蓮本來是沒有的,可是他在雪地裏救起來了一隻白狐狸,狐狸渾身上下雪白雪白的,就趴在雪地裏,一看便不是尋常物。

    書生左右看看,沒見什麽獵人的陷阱,也沒見它父母在,小狐狸可憐的緊,已經凍僵了,於是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揪起來,揣衣襟裏側縫著的小兜裏,然後書生就在那冰天雪地繼續找傳說中的天山雪蓮,照著郎中畫的樣子對比著找來找去,都失敗了,眼看著天黑了,龍道士要來封山了,書生隻好打著哆嗦回去了。

    “等等……”燕小乙打斷老爹的話,挑眉笑道:“道士是姓龍嗎。”

    燕宇譴責地瞪了他一眼,與別的說書人不同,他最忌諱有人打斷他話頭,人老了,這意味著他要想半天才能記起他現編故事的思路,不過自己家兒子的提問倒是無所謂,反正給這臭小子講故事一文也賺不到,權當是興致來了練練手也無不可。

    “誰曉得那道士姓甚名誰,龍虎山上的道士,你管得他是龍道士還是虎道士。問那麽多做甚麽。”

    燕小乙打著哈欠,連連點頭,待到燕宇又要講下去時,又冷不丁問了一句:“那道士為何要封山呢?”

    “妖孽出沒,龍虎山的道士們當然要主持公道。”

    燕小乙不笑了:“主持公道,怕又是要收銀兩,爹,別講龍虎山了,上次的銀兩咱家就沒交上,這次他們若再找得什麽妖孽出沒的理由來收錢,這樣,我們隻怕是活不了了。”

    燕宇聽罷也歎了口氣,喃喃道:“此時不講就不講了,你不想聽,我還沒心思說了哩,睡吧睡吧嗯?還有那柳小少爺……有沒有問起我的事,他家勢大,最近有大動靜,依我看你最好跟他詢問一二……”

    話音未落,便聽得旁側鼾聲起,燕宇頓時泄了氣,也怏怏翻過身睡了,卻不知,在他消停睡下的同時,燕小乙緩緩睜開了眼睛。

    ……

    與燕小乙不同,柳家的小少爺柳申狂是頂頂愛聽故事的,也不顧著自家身份,不端著架子,一打早兒就跑到燕小乙家敲敲窗子,燕小乙那時就會迷迷糊糊爬起來,把破窗子撐開。

    “又這麽早來?消停睡會再談其他吧。”

    “不啊,我要走了,過來給你道個別。”

    “道別?”燕小乙清醒了,眯著眼睛笑笑,“你道個哪門子的別?憑你,想要離家出走,也不是這麽個出法,我可是極怕你娘的,就不怕我供你出來?”

    見柳申狂不言不語,癡愣愣地站在原地,燕小乙覺得不對,撐著胳膊從窗裏翻到外麵,拍拍他肩,還是以開玩笑的語氣笑道:“這你大可放心,供是不會供的,打死也不會把你供出來的,量得她也不會真的打死我,怎麽……”

    柳申狂終於受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雷聲大雨點小,哭的跟個傷心欲絕的怨婦似的,也沒擠出來半點眼淚,他姓柳名申狂,卻跟個大傻子似的,還嬌裏嬌氣,人與名字根本不搭邊兒,燕小乙見人哭反而跟著笑了起來:“演,你繼續給我演,小爺我可不是你爹娘,不吃這一套。”

    果然,聲兒小了,也沒一下子停住,柳申狂這廝居然還知要有個過渡,隻是人也頹廢下來,沒了精神氣兒,捂著臉歎了一口氣。

    “真要走啊?”燕小乙問,想了想道:“倒也好。”

    柳申狂抹了把臉,怒道:“哪裏好了!”

    “那這裏哪裏好了?”

    “你也真能說,燕叔叔成天追著給你講故事,對你這麽好……”

    燕小乙“嘁”了一聲,一把按住他的肩,把他轉過去,然後一推,“先別急,帶我去看看情況。”

    ……

    有時候,燕小乙也有些疑自己,平安鎮這麽多小子,自己怎麽就和柳申狂混一塊了呢,其實這好像也不是意外,權是因為他有個當說書人的爹,還有一張好看的臉,對,柳少爺看臉!不但自己每天收拾的齊齊整整,還要周圍人一並收拾的齊齊整整——除此之外,柳少爺還纏人的很,無比黏人,像個沒斷奶的小孩子,認他做了娘,走哪跟哪,一跟就是一天,唉!

    燕小乙還疑,第一次見這個沒名堂的柳少爺就懷疑這個金貴小公子不會是個女孩子吧,還對他動過小心思,最後這個心思當然被“柳申狂睡覺呼嚕聲特別大女孩子怎麽會打呼嚕”,還有,“柳申狂纏著我一起上廁所女孩子怎麽會和我一起上廁所”的現實生活打破了。

    這麽金貴的柳少爺全身上下唯一一處傷疤大概就是手腕子上那一道子了,還是他自己哭著鬧著纏著燕小乙拜把子時自己割的,兩個人武俠段子聽多了,對武林中人那奇異的功夫和熱血的兄弟義氣都心向往之,偷摸著跑到破爛的關公廟裏,那刀子一剌,血汩汩地往酒杯子裏流。

    柳少爺當真是少爺出身,下手真是沒有輕重,一個字來說就是狠!當時這家夥強撐著拜了把子就昏了過去,慘白的小臉兒真是把燕小乙嚇壞了,硬是扛著這坨死肉跑到郎中那裏,又叫了柳公孫和梅夫人來,他們也被嚇壞了,又是心疼又是氣,從而對兒子和燕小乙混在一起生了不滿,這不滿,也招致了燕小乙在和柳申狂在一塊時不敢往柳府跑,今天這一去,當真是破天荒,讓柳申狂歡喜極了。

    等燕小乙收拾好,兩人就一塊過去,路不遠,也就轉兩個彎就到了,剛行到柳府,就看見柳府上上下下的人赤著膀子在大熱天底下搬東西,東西真心不少,一箱子接著一箱子地搬。

    “你看,我沒騙你吧。真是怪,怎麽走這麽急。”

    一到柳府,柳申狂整個人就鬆懈了下來,悶悶不樂地尋了處涼亭和燕小乙一道坐了下來,剛坐下來,屋子門一開,柳公孫推門走了出來,見到二人,向燕小乙點頭示意了一下,衝兒子低聲催促道:“怎麽還在這裏閑坐著,快收拾下東西,遲了你娘該發火了。”

    柳公孫是當地裏聞名的“懼內”,相傳是個倒插門的窮書生,後來拉著人家大小姐跑出來到這裏過活,平時說話文縐縐的,在這偏遠又民風彪悍的平安鎮裏顯得卻有些弱裏弱氣了,倒是他老婆,那個梅夫人,村裏的潑皮張大癩子可是領過她教訓了的,據說人家會的是妖術!手一揮,路邊柳枝就飛將過來,梅夫人哪裏是梅夫人,分明該是個梅老虎才對,拿著柳枝條子抽人抽的可疼,不過梅老虎這話張大癩子卻不敢傳了,燕小乙照著他臉上瞧了一眼,看出了他大概是真的怕了這個梅夫人,笑著說,誰叫你這個家夥看見美人就上趕著輕薄,這下吃虧了吧。

    後來梅夫人的傳聞多了起來,有人說她是老虎精變的,耍的妖術,該叫龍虎山的人下來收拾她一頓,有人說她是東海來的仙人,是位列仙班,特意下來體察民情的。直到燕小乙也跟著好奇起來,衝柳申狂一問,人家翻了個白眼道出實情,原來傳聞是真的,他爹當真是勾人家大小姐私奔出來,後來為了躲娘家人的追殺,索性棄了原先的名字,嫁了人也不願做柳公孫的附庸,遂在名字裏取出一個“梅”字,讓人作“梅夫人”的稱呼。

    於是燕小乙聽完咂咂嘴,想不到柳公孫看上去文文弱弱,竟膽子不小噢,也不怕被妻子家人抓到了打斷他腿啊。

    柳申狂哈哈笑起來,說柳公孫卻是真的沒那個膽子的,要不是他娘拿著刀子抵著他的背這麽逼著,他才不敢答應帶她遠走高飛,不過人卻是真喜歡的,不然柳公孫也不會半推半就地從了他娘。

    話扯遠了,卻道是柳公孫催促完兒子後,柳申狂這個小兔崽子就給老爹甩上臉子了,他才不懼他文縐縐的爹呢,於是整個人就狂了起來:“急什麽!”他道,“你一個大男人,還怕女人!”

    “你!”

    柳公孫剛要說話,卻見裏屋門又開了,從中走出一個美婦人來,想必就是梅夫人了,她身懷六甲有些臃腫,就是穿著寬鬆衣裳也能顯懷,走出來看見柳申狂,蹙了蹙眉:“你在這裏倒是閑,不過也好,一直這樣閑著罷,今日我從你枕頭底下翻到了一個銀鐲子,怎麽,還想著偷偷逃了去?我隻求你莫要添亂,按著時辰走,免得山上什麽牛鬼蛇神都趕來作妖!”

    柳申狂見了娘親,狂氣嗖的就沒了,因為被說穿了心思還心虛地低下了頭,倒是聽到後半句牛鬼蛇神一詞又打起精神來,“娘!你也信鬼神啊?”

    梅夫人眉頭又是一皺,望了一眼一旁的柳枝,柳申狂見了一把拉住燕小乙,作勢想跑,柳公孫拉住梅夫人,對柳申狂斥道:“什麽鬼神!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娘說的意思是天晚了遇到什麽山賊怎麽辦。”

    梅夫人歎了口氣,看了看忙碌的家奴,還有等待著的車夫,喃喃道:“今天怕是晚了,等明天吧!明天一大早就必須啟程了。”說罷,讓柳公孫攙扶著進裏屋去了。

    梅夫人一走,柳申狂便來了勁兒:“娘!那我今兒就先在小乙哥這裏住下了啊。”

    梅夫人頭也不回:“隨你,上哪兒野我都不管,隻是趕明兒一大早必須滾回來,不來就把你擱這兒了,哼,逍遙海,你不去也罷!”

    待到兩人進了屋子,柳申狂便開心起來,繼而又失落了,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垂頭喪氣。

    燕小乙摸了摸鼻子,笑道:“唉聲歎氣做什麽,不是還有一天時間才走嗎,走,我帶你四處玩玩去。”

    柳申狂一下子精神起來:“你肯帶我?”

    燕小乙點點頭,笑道:“少廢話,跟我來就是。”

    “我還想聽燕叔叔給我講故事。”

    “這你得自己跟他講。”

    “我還想……”

    “還想什麽想?你還想和李狗子對麵街的姑娘打招呼,我知道。那麽……”燕小乙懶洋洋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走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