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結局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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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曉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歇山亭的,她最後陷入了一片黑暗,腦海裏是許皇後一聲聲的質問。

    ——我的兒子死了,你為什麽還活著?

    ……

    “筱筱……”

    耳邊傳來傅涼梟低沉柔緩的嗓音。

    杜曉瑜緩緩睜開眼,頭頂是熟悉的水墨青花帳幔。

    這裏是東宮,她的房間。

    杜曉瑜側頭,對上床榻邊傅涼梟溫柔的眉目,怔了怔,一時之間分不清楚自己所處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歇山亭後懸崖那一場謀殺還曆曆在目。

    江亦臣、寧王、寧王妃、芸娘,全都死了。

    最後隻剩她一個活下來。

    “我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她想了想,囁嚅著開口,雙手撐著榻靠在床頭。

    傅涼梟伸手,將人輕輕納入懷裏,“沒事了,都過去了。”

    隔著寢衣,他能感覺得到她的胸腔在微微顫動。

    傅涼梟鬆開她,用手指將她的發絲別到耳後。

    沒告訴她,皇後受不住喪子之痛,當場就瘋了。

    也沒告訴她,迎佛骨失敗,皇帝不僅沒能洗白,還引得朝野轟動,民心不穩,到處都是呐喊皇帝退位,太子登基的聲音。

    杜曉瑜聽著他醇厚的嗓音,是那樣的清晰真實,她知道,哪怕自己再想逃避,也終究避不開寧王夫婦雙雙沒了的事實。

    她不知道婆婆有沒有讓那些殺手手下留情,她隻是看到,如果沒有芸娘以命相護,她自己難逃那些箭雨。

    抿了抿幹澀的唇,杜曉瑜道:“我去趟寧王府。”

    “筱筱。”傅涼梟握著她的手腕,雙眸染上了歉意,“是我不好,沒能計劃周全讓你受了驚。”

    霓裳會擅自行動,絕對在傅涼梟的意料之外。

    不怪當時在場的大內禁軍、錦衣衛以及他自己安排的人會發現不了那批殺手的存在。

    因為那些都是鐵浮屠的人。

    浮屠令,傅涼梟是交給秋敏凡的。

    隻要仔細一推敲,不難猜到,秋敏凡已經知道姑母回來,並且瞞著傅涼梟主動把浮屠令給了霓裳,所以她才能人在深宮,輕而易舉地使喚人為她做事。

    早上在鍾粹宮,傅涼梟聽他娘說讓人跟上了傅涼睿的時候,他以為隻是普通的殺手,想著寧王應該能自己應付一會兒撐到自己趕過去。

    哪曾想,等他快馬追到歇山亭,隻看到寧王妃的屍體和已經昏迷過去的杜曉瑜,而寧王,已經因傷墜入懸崖。

    傅涼梟當即便猜出,刺殺寧王的不是江湖殺手,而是他耗費巨資和大量心血培養出來的鐵浮屠。

    隻不過,動用浮屠令的人不是他,是他娘。

    還記得他離開鍾粹宮之前,他娘跟他說了一句話,“你顧念兄弟情義下不了手,那麽這個惡人,便由我來做,帝王路,為娘幫你鋪好,你隻需要等著傳位昭書下來,黃袍加身君臨天下,完成為娘畢生所願。”

    ……

    這種時候,傅涼梟無法做到把所有過錯都推到他娘身上來請求杜曉瑜的原諒。

    杜曉瑜眼眶發酸,她隻能假裝自己不知道那些殺手是婆婆安排的,隻能假裝婆婆手下留情了,並沒有抱著“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心態險些連她也給殺了。

    否則那些話一說出來,隻會讓他夾在中間為難。

    因為生母,傅涼梟從一個活潑陽光的小皇子變成了性情陰鷙的活閻王,可見生母在他心裏的位置。

    杜曉瑜沒想去挑戰一下她和霓裳在他心裏誰更重要。

    “寧王死前把懷笙托付給我,如今寧王夫婦都不在了,那孩子也不知道哭得多傷心,我去看看。”

    杜曉瑜用手擼了把臉,掀開錦被,穿衣下床。

    “好,我陪你去。”傅涼梟說。

    事情已經發生,解釋再多都沒用,目前最重要的,是陪在她身邊。

    一刻鍾以後,杜曉瑜和傅涼梟從東宮出發,去往寧王府。

    彼時,寧王府的下人們正在忙著掛白燈籠拉白綢。

    見到太子和太子妃前來,紛紛跪地行禮。

    傅涼梟抬手讓平身。

    杜曉瑜的目光掠向正廳,那地方正在搭建靈堂。

    “長公子在哪?”杜曉瑜問。

    蘭雙紅著眼,指了指正房內室。

    傅涼梟留在外麵跟寧王府的管事交涉。

    杜曉瑜抬步走進內室,發現傅靈萱也在,她懷裏正抱著傅懷笙。

    小嬰兒臉色很紅,眼角滿是淚痕,已經哭累睡了過去。

    見到杜曉瑜,傅靈萱麵上露出一絲驚慌,隨後勉強扯了扯嘴角,“嫂嫂來了?”

    杜曉瑜淡淡看了傅靈萱一眼。

    有的事情,不是她不願意去回想,去推敲,而是不敢,一回想,就會牽連出一串串讓人無法接受的真相來。

    她寧願相信,寧王夫婦的死隻是意外,而並非婆婆所為。

    她也想麻痹自己,傅靈萱隻是個九歲的小女孩,正是心思單純的時候,不可能有心機,更不可能害她。

    “把孩子給我吧!”杜曉瑜沒說什麽,伸出手。

    傅靈萱不敢看她,馬上把傅懷笙遞到她手上。

    “今天的事,有沒有被嚇到?”杜曉瑜抱著小家夥在榻上坐下,聽似隨意地問了傅靈萱一句。

    “我自己嚇到不要緊,要緊的是十一哥哥和嫂嫂。”傅靈萱說著,聲音哽咽起來,“如果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就不嚷嚷著要去後山了,都怪我……”

    看到寧王府隻剩下傅懷笙這個小侄,她心裏確實難過。

    聽著傅靈萱滿是自責的語氣,杜曉瑜沒有接腔,也沒有主動寬慰她,隻是低頭看著熟睡的傅懷笙,伸手輕輕抹去他眼角的淚痕。

    有的事情,解釋越多,便是欲蓋彌彰,想讓人不懷疑都難。

    那場刺殺,殺手是婆婆安排的。

    那麽江亦臣呢?

    他是怎麽知道迎佛骨的隊伍一定會在歇山亭停下,又是怎麽篤定她會跑到後山送羊入虎口的?

    還是說,剛好就有那麽一個“契機”,能讓她不顧一切的主動送上門去任他宰割?

    再往前追溯,傅家那麽多的兒媳,傅靈萱剛好就選中她,要跟她一起去皇覺寺。

    弘順帝甚至為了這個女兒的安危,親自出現在永和宮,囑咐她要照顧好傅靈萱。

    真的隻是因為疼愛女兒想讓她跟著去沾沾佛光,還是想利用小女孩的純真來欺騙人,好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

    所有的巧合加在一起,就變成了一場陰謀。

    杜曉瑜回憶起馬車上傅靈萱說的那些話,如今想來,應該就是指她自己。

    哪怕知道旁邊的小女孩隻是被她親爹利用了,杜曉瑜也無法將她視為無辜,無法違心地去寬慰她節哀順變。

    該節哀的,是懷裏隻有幾個月大的傅懷笙。

    所有人的眼淚,都比不上他的哭聲真實。

    杜曉瑜不吭聲,房內逐漸陷入了沉寂。

    傅靈萱如坐針氈。

    她不敢回宮,因為黑衣人死了,事情辦砸,母妃的貴妃夢破碎,一定會拿她撒氣。

    可是坐在這兒,七嫂雖然不說話,卻無形中給了她一種威壓,讓她覺得很惶恐。

    傅靈萱緊抿著唇瓣,最後看向杜曉瑜,鼓起勇氣問:“七嫂,你是不是覺得是我害死了十一哥哥和十一嫂嫂?”

    杜曉瑜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淡淡地說:“你覺得問心無愧就好。”

    傅靈萱直接放聲哭了出來。

    杜曉瑜沒看她,提醒道:“懷笙剛睡著,你別吵醒他。”

    傅靈萱不得已,把哭聲壓了壓,還在小聲啜泣。

    這時,傅涼梟走了過來,立在門邊,看向榻上的杜曉瑜,聲音溫潤,“孩子怎麽樣了?”

    杜曉瑜抬眸望去,隔著珠簾,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像座能給人依靠的高山。

    “已經睡著。”杜曉瑜慢慢收回視線。

    傅涼梟嗯一聲,“棺木馬上就要運回來了,懷笙還小,不適合待在這裏,把他抱回去吧!”

    杜曉瑜點點頭,小心地抱著傅懷笙站了起來。

    傅靈萱突然輕輕揪住她的衣袖,掛著淚珠的臉上滿是祈求,“嫂嫂,我能不能跟你們去東宮?”

    杜曉瑜沒說話,看向傅涼梟。

    傅涼梟點點頭,“走吧!”

    “謝謝太子哥哥。”傅靈萱忙擦了眼淚,跟在杜曉瑜身後走出寧王府。

    路途中,杜曉瑜問:“有派人到崖底去找寧王的屍身了嗎?”

    “已經找到。”傅涼梟語氣頓了頓,神情愈加黯然,“我讓入殮師過去拚接縫合了,會盡可能的讓他全屍入殮。”

    “那皇後那邊……”

    “皇後受不住打擊,當場就瘋了,已經被送回宮。”

    杜曉瑜眼底有訝異,不過想想,許皇後的結局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許丞相一垮,許氏一族直接失勢,傅涼睿沒了靠山,奪嫡之路本就如履薄冰,如今傅涼睿夫婦雙雙死在謀殺中,許皇後所有的希望破滅,一時接受不了導致失心瘋也很正常。

    換做杜曉瑜,得知自己親生兒子被人謀殺墜入懸崖,她沒準也會瘋。

    ——

    回到東宮的時候,傅涼梟讓人給傅靈萱安排了房間,又給她送了吃食。

    傅靈萱提心吊膽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了些東西就睡下了。

    寢殿內。

    杜曉瑜讓下人去庫房裏再取一張嬰兒床來,把傅懷笙放進去,就躺在傅少安的旁邊。

    傅涼梟怕她不高興,解釋道:“暫且讓靈萱在這兒住一夜,你若是不喜歡,明日一早我便讓人送她回去。”

    “我是不喜歡她。”杜曉瑜這次沒再遮遮掩掩,心中有怨氣,直接說:“我想,懷笙醒過來,也不想見到她。”

    “我知道。”傅涼梟坐下來,握住她的手,“靈萱已經歇下,不會來你跟前晃,明早我也不讓她過來見你,直接送回去。”

    杜曉瑜感受著手背上男人掌心幹燥的熱度,想到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說句重話,更沒有主動提他娘讓她為難,而是一再地遷就,寬慰,甚至是陪著她。

    她突然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傅涼梟摟住她的削肩,沒有說話,卻足夠讓她的心裏得到溫暖和慰藉。

    傅離憂從外麵進來,看到弟弟旁邊躺了個小家夥,好像在哪見過,他好奇地看向杜曉瑜,“娘親,這是誰?”

    “是懷笙。”

    傅離憂恍然大悟,“原來是堂弟,他怎麽來了我們家?”

    杜曉瑜糾正道:“從今往後,他不是堂弟,是你親弟弟,明白沒?”

    傅離憂咕噥,“他不是娘親親生的。”

    “那他也是你親弟弟。”杜曉瑜也不知道兒子聽不聽得懂,拉過他的小手,輕聲說,“懷笙的爹爹和娘親都不在了,以後沒有人疼他,你要像對少安那樣,以親哥哥的身份加倍對他好,知道嗎?”

    傅離憂眨了眨眼睛,“十一叔叔和嬸嬸都不在了嗎?他們去哪了?”

    杜曉瑜強忍著眼眶裏的酸澀,說:“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傅離憂大約聽懂了,直接問他娘,“是不是像我在夢裏那樣,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

    杜曉瑜愣了一下。

    傅離憂又說:“我知道了,他們都死了,對不對?”

    杜曉瑜別開眼,沒看他,也沒回答。

    傅離憂掙脫杜曉瑜的手,走到傅懷笙的搖籃邊,看著裏麵肉嘟嘟的小嬰兒,探著身子伸手摸摸他的小臉,說:“懷笙,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啦!”

    少安已經醒了,看到自己旁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家夥,哥哥正在那邊疼他,少安嘟了嘟嘴巴,輕輕哼了一聲。

    傅離憂聽到動靜看過來,就見少安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瞪著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說:我才是你的正版弟弟!

    傅離憂挺了挺小胸脯,說:“少安你別瞪我,你還有爹娘,懷笙什麽都沒有,我不疼他,就沒有人疼他了。”

    少安扭了扭身子,用小屁股對著他,眼睛看向杜曉瑜這邊。

    傅離憂:“……”

    ——

    傍晚時分,傅涼梟讓人去傅靈萱母妃那邊挑通知了一聲,說她今夜宿在東宮。

    傅靈萱睡了一夜,起身的時候丫鬟進來伺候,她穿戴好,問太子妃起了沒。

    丫鬟直接道:“太子殿下說了,我們娘娘昨日受驚,今早可能晚起,讓八公主不用過去請安,直接回宮就成。”

    這是變相給她下逐客令了。

    傅靈萱心裏雖然難過,卻不敢不滿。

    太子哥哥什麽性子,她是最清楚的,能收留她一夜,就已經很難得了,若是自己再無理取鬧,隻會惹得太子哥哥不高興,到時候親自收拾她都有可能。

    想到這裏,傅靈萱突然覺得母妃還沒有太子哥哥可怕,她也不用早膳了,直接回了她母妃那裏。

    然後,因為事情辦砸,毫不意外地挨了一頓罵,兩個耳光。

    傅靈萱難得的沒有哭鬧,因為十一哥哥和嫂嫂死了,她心裏本來就難受,被她母妃這麽打,雖然不是為了十一哥哥,但起碼能讓她心裏覺得好受些。

    ——

    午後,霓裳單獨召見了傅涼梟。

    霓裳沒有對歇山亭的事做出解釋。

    她不說,不代表傅涼梟不介懷,“娘瞞著我出動了鐵浮屠,可曾想過,筱筱當時就在崖邊上,如果不是芸娘以命相護,她可能也跟著掉下去了。”

    霓裳眼底浮現幾分詫異,這件事她確實不知道,應該是鐵浮屠的人不認識太子妃,所以沒手下留情。

    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她再解釋也無用,沉吟片刻,說:“等事情了了,找個機會,我當麵給她道歉。”

    傅涼梟聽到霓裳軟了語氣,不似之前那樣處處針對筱筱,問了一句,“娘當真不知道?”

    霓裳道:“我就算再沒人性,能親手殺了兒媳把兒子變成鰥夫?”

    傅涼梟抿著唇。

    耳邊聽得霓裳歎息道:“經過這件事,我也想明白了,人活一世,心裏若是沒個牽掛,就跟行屍走肉沒什麽分別,她是你的牽掛,我這個當娘的,沒道理要橫在中間阻止你們,況且,我希望自己的兒子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男子漢,而不是像你父皇一樣,冷血涼薄自私虛偽,你若是步了他的後塵,那我這幾十年的心血才真真是白費了。”

    說到最後,她感慨,“都到了這一步,大勢所趨,注定他要從皇位上滾下來,便用不著最後一顆藥了,省得他發病害了更多無辜的人,一會兒我就去見他。”

    “娘是準備暴露身份了?”

    霓裳揚唇一笑,“我覺得,我的真實身份,會比那顆藥更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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