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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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五,清晨鍾聲響徹。

    右七巷子深處,周朝秀飽餐後,正給手腕綁著護腕,臉色肅然回憶著‘戰鬥助手’還在時的感覺,無比懷念那種狀態。可能在長阪坡裏殺個七進七出的趙子龍,也是那種類似的狀態。

    院子裏劉秉實三人圍繞著驢子打轉轉,品頭論足連連誇讚。一頭好驢子,價格真的比戰馬貴。

    馬蹄聲從遠處漸近,周朝秀抓起身旁大簷笠盔往頭上一扣,邊走係著鮮紅絲繩編織的盔帶,他剛走到柴門前,本鋪一名錦衣校尉翻身下馬,扯下背後掛著的竹筒雙手遞上:“周鋪長,許管事密令在此。”

    周朝秀接住竹筒,手感沉重,先掃一眼火漆,扭動竹筒撕毀漆印,見竹筒裏除了一封折疊的公函外,還有一個比較複雜的東西。一眼認出後,周朝秀心中不由安寧下來。

    從懷裏取出書寫好的回執文票遞給這校尉,周朝秀詢問:“許掌事可有口頭命令?”

    “並無其他言語,隻是派遣小劉替周鋪長租了一輛馬車。估計再有一會兒,馬車就能趕過來。”

    周朝秀緩緩點頭,露笑:“代我轉告許管事,就說這情咱記下了。”

    “周鋪長多保重,咱先回本鋪複命。”

    抱拳一禮,這錦衣校尉抬腳踩上馬鐙一拉馬鞍抬腿跨到馬上,一拉韁繩調轉馬頭,輕踹馬腹蹄聲噠噠走了。

    不多時馬車進入巷子,周朝秀扶張氏進馬車,馬車裏空蕩蕩的,心中的那一點期望落空,還以為許世平會在馬車裏做一些手腳。

    四個人牽著驢子跟在馬車後麵,正要走出巷子時甲首王順苦臉迎了上來,對周朝秀拱拱手:“周鋪長,今日要大祭河神爺,你是河神爺都不收的人,怎麽也該出席露麵才是。”

    周朝秀瞥見王順家鋪麵前站著的幾個青衫短衣粗漢,高聲回答:“王甲首,很不巧,今日上司派遣了差事需要小周去做。你說是張家灣祭祀河神爺事情重要,還是公家的事情重要?”

    “嗬嗬這可為難小老兒了,反正公務也不急於一時,這祭祀河神爺的事兒也快,一個時辰就能忙完,周鋪長稍稍擠出一些時間就能圓了鄰裏的心願,又何必拒絕?”

    王順臉都快皺成一團,周朝秀卻從懷裏掏出公文,夾在指間晃了晃:“上司公文就在這裏,緊急不緊急咱不好透露。若是想看,敢看就來看一看,如果怕擔負幹係不敢看,就別擋我去路。否則壞了公事,上司責怪下來,王甲首也得分擔一些罪責。”

    王順神色悻悻,訕訕做笑:“周鋪長真不願給小老兒一點方便?”

    “王甲首,為難你的人不是我,是那些人。如今是你站在我麵前攔我去路,分明是你不給我方便,怎麽到你嘴裏就成了我不給你方便?”

    周朝秀斜眼瞥視過去,那五個青衫短衣粗漢一個個神情不自在紛紛扭頭他顧,周朝秀回頭看垂首不語的王順:“是不是那些人來頭大,你敢怒不敢言……不,你不敢怒。你覺得我沒啥來頭,年紀小好欺負,就該任人驅使。所以你眼裏,我就該按你說的去做,按那些人想的那樣,在祭祀河神時給那些老爺、名流磕頭道歉?”

    見王順不再言語,周朝秀收起公文,轉身走向那幾個青衫短衣粗漢,對當首一人笑道:“你們是魏三的人,魏三謀劃的一些事情咱也清楚,想乘著今日人多混亂,熱鬧起哄之際綁了我去遊街、出醜。你們也別為難王順這樣的本分人,回去告訴魏三,小爺得出去辦一趟公事,這公事辦完回來就收拾他。豬狗一樣的潑皮無賴,還敢跟小爺這等吃皇糧的鬧別扭,真是活膩了。”

    “周鋪長,這其中可能一定有一些誤會。”

    “應該有一些誤會,比如我以為他會打斷我一條胳膊,可能魏三兒是想要了我的命。”

    冷笑回應一聲,周朝秀轉身就走,幾個粗漢互看幾眼,恨恨看一眼垂頭的王順,兩個跟在周朝秀後麵,三個去尋魏三。

    通運河上,陳可昌懶洋洋仰躺在烏篷船裏,見周朝秀牽驢向上遊走去,口中嘖嘖:“我這兄弟脾性耿直,看他那縱橫意氣,大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架勢。在北司、東廠做事還有些委屈,就該塞到邊鎮去,保準能帶出一票虎狼之兵。”

    他身邊是船夫打扮的許世平發小,獨眼龍張成維。

    頭上戴著竹編的破舊笠子遮住他恐怖、嚇人的麵容,雙手握著竹竿撐船綴在周朝秀一行人身後:“朝廷缺將,北司、東廠也缺能幹事的人。邊鎮少一個悍將影響隻是末節,北司、東廠少一個幹將,影響的可就不止幾百裏地,十幾萬軍民了。”

    張成維語腔低沉,似乎能被烏篷船劃開的水浪聲淹沒:“這年頭也不知是怎麽了,到處都缺能幹事的人,偏偏能幹事的人一茬茬的死。”

    陳可昌稍稍換了個姿勢,神態悠閑:“死了的那些,也就看著像是能幹事的人。真正能幹事的人,哪是那麽容易死的?一個個命硬著呢,就像我這兄弟,三番兩回死裏逃生,瞅著倒黴,可這命硬的讓人眼紅。”

    張成維似乎陷入回憶,停頓片刻才繼續撐船,說:“也對,死了的再能幹,也不是能幹實事的人。可還是不甘心,不明白為何就我一人活了下來?難道,我就是那個命裏注定要做些事情的人?”

    陳可昌扭頭去看,咧嘴一笑:“說句實話老張別生氣,你不像是能挑頭做事情的人。不是你本事不行,也不是你不夠果決狠厲,是你顧慮的多,適合做個軍師。”

    張成維嗬嗬做笑:“咱也這麽認為,有獨臂、獨目的總兵、將軍,卻無獨臂、獨目的錦衣堂上官,或大檔頭。”

    行三十裏地後,周朝秀一行人暢通無阻,在日頭懸起正午前一點抵達左九百戶所。

    端午時節,周朝秀遇到的許多孩童身上都貼著四方五毒補子,白紙上或畫著蛇,或蟾蜍,或蜈蚣,四四方方的或貼在胸前,或貼在背後。

    大小孩童紮著發鬏也與往日不同,就跟紮粽子似得,用的也是五色絲線。

    牽著驢子,周朝秀立在自家荒廢半月餘的矮牆土屋院子前不由陷入沉默,眼睛不由濕潤,這是離開炭場後第一次來家裏。爹娘不在了,大哥不在了,嫂子趙氏也讓自己逼死了,可能再過幾年沒人打理,這土屋矮牆也會坍塌成廢墟。

    張嫣一手扶著鼓起的小腹,小心走下馬車,來到周朝秀身旁左右打量,問:“這就是阿秀長大的地方?”

    她眼裏,院牆是用一塊塊草皮土塊壘砌而成的,可能是今年多雨,高不過四尺的低矮土牆上萌發一層綠色,開著金黃、淡紫、淺藍、白色小點的花。院內有一排桑樹,八株桑樹缺乏打理枝葉看著茂盛,卻都是往高長的枝葉,遠不如橫著生長枝葉,時常打理的桑樹。

    院內的低矮土屋也就跟右七巷子深處的灶房一樣低矮,屋頂的茅草層很厚,仿佛壓一層茅草壓一層土,又壓了一層茅草,如此反複的重疊,好像會經常漏水似得。

    沒有井,沒有灶房,隻有牆角處有一座草皮土塊壘起的茅廁。

    劉秉實、曹開泰、田繼業立在周朝秀身後,三人皆不以為意,破落軍戶睡牛棚、賣兒賣女的大有人在,能娶妻生子把孩子拉扯大的軍戶,已能算是有本事,能吃苦的人戶了。

    周朝秀收回目光,扭頭看張嫣:“等咱搬到新宅院時,我就來這一把火燒了這屋子。如果哪天我沒了,這屋子還在,嫂子就把我連這屋子一起燒了。”

    張嫣不應答,仿佛沒聽到一樣。

    他們另一頭兒,左九百戶所的管事百戶一身洗的半舊灰褐色直衣,腰懸雁翎刀,除了頭上戴著的大簷笠盔有一些官樣外,其他衣裝就跟大戶人家的長隨沒兩樣。

    管事百戶衣裝沒個官樣,就連氣質也是低聲下氣的,站在那半佝僂著腰,臉上掛著討好的媚笑。

    其他人尚不覺得如何,周朝秀隻覺得惡心,自己父親在的時候,可沒少幫這老混蛋家裏做活。

    朝廷三令五申嚴查武官私役軍戶,可軍戶心懷感激,主動熱情的為正管武官幫閑、做點力所能及的農活也是可以理解的,對吧?

    三叔、七叔就站在百戶身後的兩名總旗身邊,這兩個總旗連個刀都沒掛,唯一能識別身份的就是頭上的破舊笠盔,鬼知道是哪一代祖宗傳下來的家寶。

    仿佛翻譯官一樣,性格沉穩內斂的七叔被那管事的錢百戶驅使,仿佛很有麵子一樣,七叔昂首闊步走來,精神也是抖擻,走近了詢問:“阿秀,錢百戶想知道你這大張旗鼓的回來,是回家探親還是有公務在身?”

    “七叔,你也在營裏做過事。巡夜軍白日裏穿著號服外出幾十裏,你說若無公務在身,誰敢犯這忌諱?”

    周朝秀反問一聲,七叔卻是輕呼一口氣,神色釋然:“是公幹就好,你這一回來可把姓錢的嚇的不輕。若不是公幹,這老狗立馬就翻臉。”

    軍服、吏服穿在身上固然威風,可也是一層枷鎖。

    欺負、勒索敲詐山野之中不懂事的百姓自然水到渠成,遇到懂法的還有宿仇的,等於把小辮子往對方手裏硬塞。

    沒有便衣執法的說法,穿什麽衣服辦什麽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