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本鋪。

    許世平點驗人手後，周朝秀就跟了進去，正要說明來意，卻被許世平擺手打斷：“這有些家裏托人帶來的粽子，你先嚐一嚐。”

    周朝秀順許世平所指坐在椅子上，就順著問：“許掌事應該成婚了吧？”

    許世平正在一旁牆壁立櫃上取出瓷勺、淺碟和一罐蜜，坐回正座後往淺碟裏倒蜜，垂眉看著露笑：“去歲冬月成婚的，與你兄婚期間隔兩日。咱能成為張家灣這班巡夜軍的帶班管事，還得多謝丈人提攜。”

    周朝秀剛剝了一個粽子，許世平緊接著又說：“我與老李是一個看法，覺得你不該著急婚事。你若三年內完成二轉，別說娶個錦衣世千戶的女兒，就是僉事、指揮家的女兒也未嚐不可。”

    許世平也拿起一個浸泡在冰涼井水裏的粽子，拉扯五色絲線撥開粽葉，捏著蘸蜜：“陳可昌公器私用，用東廠的人力給他自家賺取人情，再拿這人情籠絡你，做的是無本買賣。而你，將陷在東廠、北司之間，進退不得左右為難。”

    他老神在在，語氣悠悠似乎在說清閑話：“萬歲爺登基以來，咱北司跟東廠日益親近。可北司終究是北司，東廠還是東廠，今後起了爭執，陳可昌這樣的就沒好果子吃。咱北司上下不信他，他那叔父不再管事，那東廠上下也不會待見他。他那麽聰慧機敏的人，別看眼前整日悠閑自在，他心裏比誰都急。”

    周朝秀咬一口蘸蜜的粽子，小口咀嚼著：“許掌事，那賣畫老秀才家的姑娘，職下看著是真喜歡。”

    “少年郎呀，你才見識了多少女子？”

    許世平右手抓著粽子，左手抓起茶碗飲一口，嗬嗬取笑著：“你眼不瞎腿不瘸的，有空就把張家灣到處轉一轉，閑了就去潞縣、通州城看一看。這世上的好女子真是多的數不來，轉個兩三年再來看那張秀才家女兒。”

    “許掌事，就怕轉個三年回來，還是覺得秀才的女兒好，那時若嫁了人家，豈不是悔恨終身？”

    周朝秀舔著指尖蜜，也笑著：“職下不想娶什麽張家灣最好的女子，能娶右五巷最好的女子就能心滿意足。”

    許世平卻斂去笑容：“我不介意你娶何等樣的女子做妻，介意的是這樁婚事裏有陳可昌的手腳。不喜你與他走動，你該與我和老李一樣，做個真正的，沒有二心的北司人。”

    默然垂首，周朝秀歎息一聲：“也有些後悔，若當時也跟著去查案子，也就不需要陳可昌做這個媒人了。也如許掌事說的那樣，職下眼沒瞎腿也沒瘸，大不了踹開這個媒人、中介，職下自己去與張秀才說親。”

    “隻聽過拐騙人家女兒私奔的，沒見過自己上門找老丈人說親的。”

    許世平斜眼瞥一眼周朝秀，咬一口粽子：“你怎麽去說？人家兒子走丟了，這可是個小秀才，你拿什麽去找？你連這個小秀才，你的內兄身價多少都不知，怎麽去和老秀才說親？”

    “不管那麽多，反正職下見了老秀才那女兒，就想娶到家裏去。心裏頭有一種感覺，誰阻擋這事兒，職下認得他，職下的刀可不認他。大不了宰了老秀才，綁了她去做壓寨夫人，山裏頭立個寨子，養幾十票弟兄，吃肉喝酒豈不暢快？”

    見周朝秀說的凶狠認真還滿嘴胡話，許世平搖頭做笑：“終究是個少年郎，那女子哪裏值得你這般割舍？這年頭，好男兒一身本事，走到哪裏會缺妻兒？”

    許世平說著抿抿唇上蜂蜜，說出一個餿主意：“真喜歡那女子，你搬到河西鋪邊上有的是勾搭機會。這女兒家家的向來喜歡聽好話軟話，喜歡占些小便宜，她又人生地不熟的必然整日苦悶。”

    見周朝秀臉色轉陰，許世平話鋒一轉：“若是被你輕易勾搭上，老秀才不嫁也得嫁，豈不是如你心願？若勾搭不成，說明是個賢良女子，也值得你下大工夫求娶。”

    仔細想想多少有些道理，周朝秀不置可否，隻是輕輕點著頭：“許掌事，明日端午，職下想告假一日，帶嫂子去墳地裏上一炷香。順便再探望親族，看能不能給嫂子找一個使喚的伶俐丫頭。”

    許世平見他意猶未盡，就說：“端午無夜禁，你這告假之事自是允了，可是還有別的事兒？”

    “嗯，想帶手弩及劉秉實三人同去。一來是想在本所鄰裏麵前顯擺一二，給族裏旁支撐腰；這第二想看看能否插手夏糧買賣，多帶些人手，也好查清行情。”

    周朝秀說著抬起頭，眼神中含著顧慮：“還想請許掌事開一張公幹、緝拿賊子的書票。若有人心懷惡意，職下也好執械自衛。”

    稍稍沉默片刻，許世平才低頭舔掉指尖米粒，點著頭：“明日一早你先在家等著，我去給你求取一張緝拿賊子的文票。這是河西緝捕千戶開出來的票，通州、潞縣境內可暢通無阻。你若真在鄉裏中得聞賊人蹤跡，也能持票催促各百戶所守軍、丁壯隨你緝拿賊子。這事你要謹慎些，大張旗鼓卻什麽都抓不到，那本官也保不住你。”

    周朝秀默然點頭，臉色沉重：“若無必要，職下也不想動用、出示這張文票。”

    “本官也是如此做想，你自家多注意，離開張家灣後不要獨行，免得被賊人算計。”

    許世平說罷，搭在桌上的左手五指伸展，周朝秀瞥見，就起身告辭，許世平也不起身，隻是抬手揉著眉心，很是頭疼的樣子。

    不多時，陳可昌進來，提著一籠粽子：“許管事，家裏人送來許多粽子，職下不好獨享，選了些品相好的請掌事嚐嚐手藝。”

    許世平掃一眼放在桌上的竹籠子，麵無笑意：“周朝秀做事透徹不留餘地，已給他惹來大禍。剛向我討要公幹文票，看來他已然察覺凶險，想在郊外野地裏殺幾個人。我怕他失手，這事兒你得操心一些。”

    陳可昌笑容斂去：“我視他為手足，豈能束手旁觀？可職下不明白，為何許管事要把他拉扯進來？張家灣這裏的豪商大戶，一個個手腳通天，與宮裏頭關係盤根錯節，豈是好招惹的？”

    “怎麽，你覺得這是壞事兒？”

    許世平身子後仰，平視陳可昌：“他其實什麽都不懂，你說在這裏凶險，還是在京裏凶險？你我還能趨吉避凶，他這樣的愣頭青可看不到什麽凶險，什麽都得撞一撞才甘心。就跟孩童一樣，手讓火燒幾次，就不敢玩火了。”

    河西鋪，一眾人分享粽子後，周朝秀領著劉秉實、曹開泰、田繼業三人來到簡陋庫房，這裏最重要的物資就是兩箱箭矢，一箱是白羽重箭，一箱是弩箭，都掛著銅鎖。

    “明日端午，因夜禁解除及遊人增多之故，有賊人要回鄉探親。有些巧合，這人與我族裏人能算是近鄰，故而許掌事會命我回鄉探親，伺機緝拿賊人。”

    周朝秀抓一把早已校正的弩箭往自己腰間皮囊裏裝，目光打量三人，無有笑意：“所以連著我，及你三人明夜的假期都沒了。逮住賊人，咱四人立功受賞，逮不住賊人，就當陪我回鄉探親。都注意，若是賊人暴起發難傷及無辜軍民，就算我等緝拿後立功，這功也是要打折扣的。”

    他目光堅毅：“故而，察覺賊人及其同黨，你三人聽我號令盡管廝殺就是。放跑一個不能成就全功倒是其次，若是這走脫賊人再犯下罪孽，上司自不會讓我四人好過。一應書票天明後就會送到，今夜你三人好生休息，免得明日精神萎靡，錯失這場機會。”

    劉秉實、曹開泰、田繼業三人麵無懼色，並不怕可能出現的廝殺。

    劉秉實麵有顧慮，問：“周鋪長，除了我等一行人，可還有其他人手？”

    “自然有，所以賊人同黨當麵，萬不可猶豫手軟，被友軍搶了人頭，咱不就白跑了？”

    周朝秀麵不改色，目光又落向曹開泰、田繼業二人：“雖說俘獲生口比首級功高一些，可狗急跳牆，這幫賊子惡跡斑斑，拚死搏殺尚有一條活路，束手就擒必然死路一條。真遇上了，先亂刀砍倒就是，然後再逐一處理，能救活的救一下，救不活的就讓去死，反正咱弟兄四個誰家都有老小要養活，不能貪功冒險，一門心思想著俘獲生口。”

    “是，職下明白。”

    三人拱手應下，在周朝秀示意下挑選弩矢，周朝秀繼續說：“為不驚動賊人引發其警覺，許掌事那裏並不會給我四人配發罩甲。所以遇到搏殺時，僅能靠藤牌遮掩護身。久守必失，一旦我發出命令，隨我奮勇殺敵就是，切不可心存二念，惜身存力。不然氣勢受阻，不能一股破賊，我四人中必然有人損傷。”

    三個人先後點頭，軍戶子弟最大的優點就在這裏，有父祖血淚教訓和家傳經驗在，很清楚搏殺時的禁忌。

    許多要拿生命冒險才能學到的寶貴經驗，卻是軍戶子弟自幼耳讀目染學習的常識。

    環視三人，周朝秀麵綻微笑：“若真與賊人遇上，首級軍功我不先取，你三人各有一級後，我才拿一級。若止有三級，皆算在你三人身上，我不搶功。就算是那夜對三位弟兄的酬謝，莫要推辭，這一二級首級功，還真對咱升遷沒啥作用。”

    腹地強盜的首級軍功，是水分最大，最不值錢的軍功，聊勝於無。（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