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母女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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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撞破奸情被滅口的橋段不隻出現在話本裏,現實中也屢見不鮮。
所以,汶錦很害怕,那女的可是有丈夫、有兒女的人呀!這件事萬一泄露出去,不知會引發多少是非,而她做為目擊者,不,偷窺者肯定會惹下麻煩。
悄悄到她背後拍她的人不是荷風,也不是唐融,是誰這麽缺德?
汶錦趕緊回頭,看清拍她肩膀的人居然是範成白範大奸賊,她又口不由心叫出了一聲。見範成白笑容狡黠且略帶嘲弄,她馬上想到他剛剛被人罵,要遷怒於她、拉她墊背了。要讓私會的男女看到他們,倒黴的肯定是她,而不是範大人。
她剛才恨得直咬牙,此時卻變得無奈,連恨都綿軟無力了。
“是誰?出來。”女子冷冽的聲音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朝長廊而來。
觸到範成白興災樂禍的目光,汶錦懵了,這人擺明了要坑她呀!
“人家過來了,你跑不掉了,等著被收拾吧!”範成白說完,轉身快步離開。
正當汶錦愣怔之際,唐融輕盈的身影穿過長廊,一把提起了她。就在他們要飛走之前,唐融得汶錦眼神暗示,一腳把範成白踹了回去。
範成白踉蹌幾步,抓住海棠花樹,才站穩了身體。看到吳明舉朝他走來,他無處可藏,也無人可替罪,隻好訕笑幾聲,硬著頭皮抱拳問安。
汶錦被唐融帶到了長廊上麵,正好居高臨下看好戲,還不會被人發現。
吳明舉和範成白都很尷尬,兩人隨意攀談了幾句,還中斷了兩次。女子得知偷窺他們的人是範成白,就悄悄退回了涼亭,抄小道往客院中間的院落走去。
女子走上長廊、朝吳明舉看的時候,恰巧被汶錦看到了臉。這張臉看上去很親切,又似曾相識,汶錦突然想到了什麽,再一次尖叫了一聲。
唐融很及時地將桔子塞進她嘴裏,她叫聲一出就嘎然而止,才沒驚動其他人。
範成白果然是奸賊本色,頗有巧言令色的本事,聊聊數句就化解了他和吳明舉之間的尷尬。吳明舉對他撞破奸情忽略不計,還出賣節操,對他畢恭畢敬起來。
吳明舉和範成白漫步長廊,談笑風生,看上去如故舊一般親切。看他們慢慢走遠,唐融才把汶錦送下來,又挑開得最好的海棠花,折了幾枝送給她。
汶錦驚豔海棠花在霜露中盛放的美豔,卻仍悶悶不樂。她一直在想那個與吳明舉私會的女子,想他們之間的對話,越想心裏越別扭。
荷風快步走來,輕聲問:“姑娘臉色不好,是不是有什麽事?”
唐融笑了笑,說:“有嬌豔的海棠花映襯,她臉色好與不好都很正常。”
“我沒事,你怎麽去了這麽久?”汶錦又轉向唐融,“你的話是什麽意思?”
“姑娘問你話呢,快說是什麽意思。”荷風催促唐融回答,又打趣他。
“姑娘先問的你,你先回答。”唐融不示弱,要跟荷風較真了。
“不是我不願意先回答,估計我回答了,姑娘也就沒心情聽你說話了。”
汶錦很緊張,忙問荷風,“出什麽事?”
荷風勉強一笑,說:“馮大娘來了,正和文媽媽說話呢。”
“什麽?”汶錦一時氣短,憋得心直疼。
馮大娘沒跟他們一起蘭若寺,也不能再差人上山報信,最後還是親自來了。
“姑娘快回去吧!她們說等姑娘回去,就帶姑娘去見太太。”
汶錦長舒一口氣,電光火石之間,她想通了許多事。她今日上山是想開解諸多謎團,給周氏一個驚喜,卻沒想到無意間會收獲周氏送上的“驚喜”。
“回房吧!”汶錦遲疑片刻,輕歎一聲,大步走到前麵。
周氏是她的生母,無論多少年不見,骨血親情割不斷。盡管現在的海四姑娘靈魂已換,但血肉之軀仍屬於原主,這身體仍和周氏血脈相連,由身體本能地推著她去親近周氏。可一想起那些事,她萬分別扭,身和心也就產生了強烈的矛盾。
前世,她一出生,生母就被小孟氏害死了,她沒體嚐過血脈相連的親情。程琛做為父親,對她很寵愛,但她總感覺那種寵愛飄乎不實、無根無基。
借海四姑娘的軀殼重生,與海誠為父女,感受到實在且複雜的親情,她很欣慰。可一想到周氏,她就感覺自己的心好像破了一個洞,透風漏雨,冷暖交加。
荷風見汶錦無奈發呆,低聲說:“姑娘,要不……”
“不用,回去。”汶錦長舒一口氣,語氣瞬時堅定。
見到馮大娘和文媽媽,汶錦譴退荷風和唐融,沒等她們問,就把她剛才在海棠花間看到男女私會之事跟她們說了,並一再強調那男子叫吳明舉。
馮大娘和文媽媽都低下頭,麵色沉謹,誰也不出聲,這就確認了汶錦的猜想。
“其實我沒看清他們的臉,聽那男子說,我才知道他叫吳明舉。”
文媽媽幹笑幾聲,說:“姑娘年紀也不少了,以後再碰到那種事,或是那樣的場合,就及早躲開。免得吵嚷出去,把姑娘卷入其中,沒的影響了清名。”
“多謝媽媽教誨,我記住了。”
馮大娘趕緊陪笑說:“姑娘明禮心善,又通情達理,最最難得。”
“多謝嬤嬤誇讚,煩請二位帶我去見太太吧!”
文媽媽想和汶錦多說幾句,被馮大娘以眼色製止了。汶錦在莊子裏住了這些日子,馮大娘對她的了解遠多於文媽媽,汶錦聰明,有些話說得太明反而沒意思。
汶錦叫荷風帶上她給周氏準備的禮物,同馮大娘和文媽媽一起去見周氏。
客院正中有一座三進的院落,坐北朝南,方位極正,修建構造與其它小院明顯不同。深秋時節,院內仍葉翠花濃,馥鬱紛芳,裝飾修葺更是奢華大氣。
“原來秋海棠還是這座院子裏開得最盛,五顏六色更是喜人,不象一味黃色那麽嬌豔單調。”汶錦進到院子,看到盛開的秋海棠,就毫不客氣折了幾枝。
馮大娘和文媽媽聽汶錦提到黃色秋海棠,忙互看一眼,臉色很不自然。
汶錦看她們的模樣,心裏窩火,很想怒斥她們,發泄一番。可現在還不是發作的時候,她必須強忍,她還沒見到周氏,不能把自己本來就狹窄的路堵死。
周氏打著清修的幌子,在蘭若寺住了五年有餘,她實際做了些什麽,她的心腹下人哪個不知道?她們全力遮掩,汶錦也給麵子,不想馬上撕扯這塊遮羞布。
住在這樣的院子裏,又清靜又舒適,周氏的日子過得遠比府裏強。她閑得無聊,還要弄出風月事調解心情,遠比在府裏當家主事、操心費力要輕鬆愜意得多。
把兒子丟在京城,她隨夫離京六年,不聞不問。把女兒扔在府裏,她借修行之名逍遙快活,不理不睬。難不成她的兒女都是大街上揀來的,或替別人養的?
都說兒女是親娘的心頭肉,周氏這算什麽?她能為人母簡直是蒼天抬愛。
“姑娘進去吧!太太正等你呢。”
汶錦來到正房門口,看著那兩扇虛掩的門,竟有些膽怯了。
周氏嫁給海誠本身就是海老太太為貶低海誠的詭計,海誠因娶商家女而被人嘲笑,兩人感情淡漠可想而知。可現在她已有兒有女,就算不拿女子從一而終的規矩要求她,她也沒盡到為人妻、為人母的本分,難道心中真無愧疚?
此時與她相見,汶錦心裏別扭、難受,或許會留下難以開解的心結。
門打開了,落日的桔輝鋪灑進房間,名貴精致的器物與霞光交輝相映。房間正中的軟榻上,衣飾名貴的女子半坐半躺,正眯著眼睛看向門外。
“太太,姑娘來了。”
“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
汶錦被下人們擁進房間,下人們退下了,她要單獨麵對周氏,這令她很緊張。
“不是說被河神點化了嗎?怎麽還是一副木呆呆、傻乎乎的模樣?”周氏打量了汶錦幾眼,挑開額前碎開,坐直身體,以探究的眼神注視汶錦。
“又呆又傻不好嗎?這種人好在別人說什麽、她信什麽,不會懷疑,也不會給自己和別人找麻煩。”汶錦憋了一肚子的氣,恨不得馬上發泄出來,“太太此時若說自己被老太太逼迫,不得不舍下兒女夫君來蘭若寺修行,我也會信的。”
“你會信嗎?那你真是傻透了,無可救藥了。那種假話沒半點水準,估計連唐二蛋都不信。你居然你會信,是存心說假話,還是要埋汰河神的一片苦心呢?”
周氏提到唐二蛋,也說得很可笑,可汶錦卻無半點動容,也笑不出來。
“我就是無藥可救了,太太比誰都清楚。”汶錦語氣生硬冷漠,滿含怨氣。
“我是否清楚不重要,別傻站著了,坐下說話。”周氏在笑,笑得很無奈。
汶錦坐到繡墩上,獨自麵對周氏,不象剛進門時那麽難受、緊張了,卻也還是無話可說。有些話到了嘴邊,她怕說出來變了味,更會傷心,還不如不說。
沉默了一會兒,周氏笑了笑,問:“你到蘭若寺找我,就是要悶坐不言嗎?”
“分開的時間太長,再親的人也會變得陌生,我不知道該跟太太說什麽了。”
“那倒也是。”周氏輕歎一聲,臉上流露出感傷與悲愴。
汶錦笑了笑,說:“其實不說話也好,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說得已足夠多了,以往你跟我呆三天都不說出這會兒功夫說的話。”周氏凝神注視汶錦,半晌,才說:“你多在寺裏留幾日,少不了說話的機會。”
“恐怕要讓太太失望了,我明天就要回羅州城,還有好多事要做呢。父親讓朱嬤嬤和盧嬤嬤協助我掌家,我這個扛大旗的人出來許多天了,想必也有很多事等我處理。我來看太太別無它意,知道太太過得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周氏沉默了一會兒,輕歎道:“你就沒什麽要問的?”
“問什麽?”
來之前,汶錦就有滿心疑團,到了蘭若寺,所見所聞多了,心中謎團卻有增無減。可她此時什麽都不想問,問得清楚明白,倒不如一無所知輕鬆自在。
至於周氏和吳明舉的事,她不能多問,也不想多問,裝做不知道最好。一旦觸碰了,那隱於本不光彩的表像之下的事實也許更加醜惡不堪。
“問你想知道的,比如……算了,我不教你問什麽,隻保證不管你問什麽我都回答。”周氏的話很坦誠,語氣也很真摯,不象是裝出來的。
汶錦繃緊的心弦慢慢放鬆,她微笑道:“我想問什麽時候吃晚飯。”
“寺廟裏有過午不食的戒律,我來蘭若寺五年多,隻遵守了這一條。”周氏是率直爽朗之人,不刻意遮掩,倒令汶錦感覺真誠且踏實。
“知道了。”汶錦暗自慶幸,好在唐融把馮大娘送給烏蘭察的點心扣下了兩包,這回派上用場了。不過要等到夜深人靜才能吃,他現在隻能忍著了。
入鄉尚隨俗,進了寺院就要遵循戒律,哪怕隻是表麵上,也要做做樣子。
周氏站起來,說:“天又黑了,你在屋裏坐一會兒,我去叫人掌燈。”
“太太請便。”汶錦心裏納悶,難道在客院天黑掌燈也需要格外交待嗎?
院子裏亮起了燈光,隨風飄動的昏黃的燭火照進了房間。汶錦打開門,正碰到文媽媽帶丫頭進來掌燈,數根蠟燭點燃,把房間裏照得如同白晝。
“姑娘可能不知道,太太若入夜不寫信、不看賬,屋裏從來不掌燈。”
“為什麽?”
“太太說在黑暗的房間裏,她感覺安靜踏實,便於思考,不被光芒叨擾。”
與其說想在黑暗中安靜思考,不如說想讓一顆浮躁的心在黑暗中沉寂。
前世,她在最痛苦的日子裏,也喜歡把自己關在黑屋子裏,慢慢感受黑暗的侵襲。若不是那時候身懷有孕,她真想在黑暗中永遠結束這塵世的掙紮。
周氏喜歡黑暗,那隻能說她心事沉重。她在這亦安靜亦清幽、既奢華又舒適的房間裏倍感壓抑,過得並不好,才養成了她這不喜光明的怪異習慣。
“太太呢?”汶錦注視著跳躍的燭火,心中暗歎。
文媽媽也不知道周氏去了哪裏,以詢問的目光看了看與她同來的丫頭。
丫頭忙說:“太太去門房了,沒說去做什麽,隻說姑娘怕黑,讓多點蠟燭。”
汶錦點點頭,沒說什麽,周氏把她一個人丟在房裏,也沒說去做什麽,這令她很不滿。周氏要是去見吳明舉,可也該找借口打發她回房,這樣不是更好?
“姑娘好不容易來了,就多住幾天,太太嘴上不說,心裏很惦念姑娘呢。大舅老爺昨天去了石林郡玉礦,明天回來,一家子骨肉,姑娘也跟舅老爺親近幾日。”
“我明天回羅州城,能趕上就見,趕不上就等回京城再說了。”
文媽媽見汶錦態度冷淡,知道她不滿周氏離開,就沒再說什麽。
汶錦跟文媽媽無話可說,又坐了一會兒,感覺無聊,就想回房去。她剛站起來,就聽到院子裏傳來輕快的腳步聲,還有周氏同丫頭歡悅的說笑聲。
丫頭打開房門,把兩個打著燈籠的丫頭及周氏迎進來。周氏端著托盤,托盤上有一隻大碗,碗上蓋著蓋子。丫頭想接周氏手裏的托盤,被周氏拒絕,她親自把托盤放到汶錦前麵的幾案上,又小心翼翼揭開大碗上麵的蓋子。
大碗裏是熱騰騰的麵條,正冒出沁人心脾的香氣。潔白柔軟的麵條被濃白的湯汁浸泡,麵條上蓋著幾片新鮮的菜葉,還有兩個煎得焦黃的荷包蛋。
汶錦本來餓了,又被麵條的香味刺激,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
“餓了就趕緊趁熱吃。”周氏遞給汶錦一雙筷子,見汶錦發愣,又說:“門房的火爐主要煮茶用,火太慢,好半天才煮熟這鍋麵。我讓人給你的丫頭和隨從各送去了一碗,他們都比你結實,就給他們一人一個煎蛋,給你煎了兩個。”
“多謝太太。”汶錦道謝的聲音很低,語氣中飽含酸澀感傷。
“姑娘快吃吧!這麵條可是太太親手做的,連洗菜煎蛋都不讓奴婢們插手。”
“我……”汶錦咬著嘴唇,不知該說什麽了,眼淚在眼圈裏直打轉。
周氏遞給汶錦一塊手帕,說:“你看這香氣都把眼淚薰出來了,快擦擦。”
被周氏說破了,汶錦不再強忍,就放任淚水成串地流了出來。反正周氏也說了,這眼淚是被麵條的香氣薰出來的,跟感動還有那麽一點愧疚扯不上關係。
那就讓眼淚盡情流淌吧!反正這麵條很香,香氣氤氳不斷。
汶錦擦濕了一塊手帕,總算把眼淚擦幹了,麵條的溫度也合適了。周氏屏退了下人,自己也去一邊翻看賬本了,沒人看著,汶錦可以痛快大吃了。
周氏去煮麵之前若告訴汶錦,汶錦肯定會阻攔她,這樣既浪費時間,又多費唇舌,不如直接把麵條煮好了端上來再說更實在、更直接。
這就是的性子,不做不說,沒有半句虛詞。
這就是親娘,悄悄出去煮麵,卻不說去幹什麽,任憑女兒誤會。
汶錦很給周氏麵子,一柱香的功夫就把麵條吃完了,湯都喝淨了。
“吃飽了?”
“飽了,娘煮的麵條真香。”汶錦管周氏叫娘自然而然,沒有半點牽強。
周氏愣了一下,才微笑道:“一碗麵條能有多香?你餓了,才覺得好吃。寺院有過午不時的規矩,我院子裏沒有吃食,這些麵條還是昨天吳明舉留下的。”
聽周氏主動提起吳明舉,汶錦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隻低頭看著碗發呆。
沉默片刻,汶錦才說:“娘,聽馮大娘說大舅舅來了。”
“都來好些天了。”周氏看著汶錦,眼底的笑意格外溫柔。
海四姑娘木訥沉悶,不善言談,這些年和周氏接觸不多。周氏倒是能說會道之人,對女兒滿心關愛,卻不善於表達,也不會把關愛之情溢於言表。
母女之間之所以有隔閡,關係之所以淡漠,就是她們各自的性子造成的。
汶錦坐到周氏對麵,問:“舅舅是來西南省巡查鋪子和玉礦嗎?”
“他不隻為生意而來,他還要在蘭若寺做一場盛大的法會。”映照燭光,周氏看向汶錦的目光柔和親切,“三天後開始,聚天下僧尼,連做七天水陸道場。”
“這麽隆重?舅舅要為誰做法事?”
周氏長舒一口氣,好像拋掉了沉重的包袱,沉默片刻,說:“這七天法會之中的一天是你大舅舅的生辰,是蘭若寺落成掛匾的日子,也是你外祖母剃度出家的日子、去世的日子,還是……唉!做這七天水陸道場就是要為你外祖母求往生福德,為周家後人求富足順遂、和悅如意,還要普度眾生、超度亡者、消災解難。”
汶錦聽得有些迷糊,也聽出了其中的蹊蹺,問:“大舅舅的生日和蘭若寺落成的日子,還有外祖母去世的日子居然是一天?”
“有什麽不對嗎?”
“也沒什麽不對,隻是覺得太巧了,娘,是哪一天?”
周氏沉默了半晌,歎氣說:“十月初十,那一天還是你外祖母和那個人成親的日子,是你大舅、你二舅還有我永遠都不想提起、但必須銘記在心的日子。”
“娘,我還是不明白。”汶錦很聰明,可此時卻被這混在一起的日子繞住了。
“怎麽不明白呢?”周氏輕輕拍了拍汶錦的手,說:“頭年的十月初十,你外祖母同那人天地為證、拈草為香成了親。發現懷孕之後,就開始籌備修建蘭若寺,蘭若寺落成,你大舅舅出生,這就是第二年了。你大舅舅二十歲那年的十月初十,你外祖母在蘭若寺剃度出家。又過了兩年,還是那一天,她圓寂了。”
聽完周氏這番話,汶錦感覺自己心中的謎團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可她不知道該怎麽問,怕一句話問得不慎,空惹周氏傷心。
“心中有疑問,想問就痛痛快快問,別悶在心裏自己瞎想。真不知道河神是怎麽點化你的,性子還是不夠敞亮,還是不象我,倒是很象你父親。”
“象父親也行,總比誰都不象好。”汶錦麵帶笑容梳理心中的疑問。
“你哥哥也象他,有事悶在心裏不說,小心眼兒倒是不少。”
“好吧!我敞亮些,我問,娘所說的那個人是外祖父嗎?”
“別叫他外祖父,他不配,自那件事之後,我和你兩舅舅就沒他這個父親了。”
“為什麽呢?”汶錦學著烏蘭察的語氣詢問,呆呆的表情平添幾分可愛。
周氏挑起汶錦額前的劉海,輕歎道:“你外祖母和那個人成親時,兩人都沒有父母親人了。那人曾把自己過繼給密州一戶姓周的人家,才在密州落了戶。他和你外祖母成親之前,過繼他的那對老夫婦就相繼去世了。
你外祖母本以為兩個人在患難中相知,就能相依相守一非子,生兒育女,和樂美滿。就在我七歲那年,那個人領回一名女子,說是他表妹,姓嶽。你外祖母當時沒多想,就讓嶽氏住到了我們家,如嬌小姐一般供給教養。沒想到剛過一年,那個人就向你外祖母提出納嶽氏為妾,嶽氏也很樂意。
你外祖母很吃驚,一查才知道那個人和嶽氏早就有了首尾。你外祖母盛怒之下,和那個人大吵了一架,又把嶽氏趕出了家門。嶽氏哭哭啼啼離開我們家,沒過多久,那個人也消失了。那段日子,你外祖母除了打理各處的生意,就是到處找他。雖說生意不是他的,他也不善經營,可有他在就是一個家。
我十歲那年,那個人帶著嶽氏還有他們一歲多的兒子回來了,當時嶽氏又已身懷有孕。那個人說如你外祖母能接受嶽氏和他們的孩子,他就留下來,一家好好過日子。你外祖母不喜歡別人威脅她,再次拒絕了嶽氏進門,還跟他提出和離。
他們和離了,你外祖母念及夫妻一場,把江東一座三進的宅子給了他們,還給了他們五千兩銀子,以及津州的五間鋪子。那個人同你外祖母成親時就一無所有,和離了,能分到養家糊口的銀錢產業,也應該知足了。”
汶錦正聽得入神,見周氏停下來喝茶,忙問:“後來呢?”
“你還會著急呀?我還以為你就會悶不作聲聽著呢。”
“娘,你別吊我胃口了,快說呀!”汶錦抓著周氏的手輕輕搖晃。
“說什麽?”
“說那個嶽氏,那嶽氏肯定不是善茬子,她是不是和那個人使了什麽詭計?”
周氏長歎一聲,拉著汶錦坐到軟榻上,又說:“他們和離之後,先去了江東安定了幾個月,又回來了。那時候嶽氏都懷孕五六個月了,來找你外祖母,鬧著要平分我們家的產業。你外祖母不同意,被嶽氏糾纏煩了,就打了她一頓。嶽氏挨了打,回到江東就流產,沒了這個孩子,可惹惱了那個人。
他沒來找你外祖母理論,而是直接對你外祖母的產業下手了。無商不奸,無奸不商,做生意難免有見不得光的事。他把這些事都捅到了官府,害得你外祖母損失慘重,還坐了半年的牢。你外祖母強忍傷痛,用了三年的時間,才把損失彌補回來。經過這三年,她對那個人的心徹底死了,我們兄妹也恨上了他。”
“真是禽獸不如,他……”汶錦覺察到自己說得不中聽,趕緊捂住嘴。周氏嘴裏的那個人是她外祖父,她罵他禽獸不如,豈不是連周氏兄妹和自己都罵了?
她的外祖父沒有產業銀錢,沒有親人朋友,真正一無所有。
她的外祖母有銀錢產業,也沒有親人朋友,兩人同命相憐,又共患難。
本以為能相依相偎,廝守一生,沒想到卻敵不住嶽氏的年輕貌美。
想想她的外祖父,再想想蘇宏佑,她隻想說這天下禽獸東西可真多呀!
“對一個人恨到盡頭,麻木了,連罵他都嫌費力氣了。”周氏長歎一聲,又說:“我十三歲那年,我母親把因他和嶽氏造成的損失都彌補回來了,也筋疲力盡了。就在那年的十月初十,她剃度出家,蘭若寺是她傷透心的歸宿。”
“娘當時跟我差不多大,大舅二舅剛成年,外祖母怎麽放心得下?”
“那一年,你大舅剛成親,你二舅也定了親。你外祖母圓寂前一個月,你二舅也成親了,隻剩了我。大哀莫過心死,一個人心死了,還有什麽放下放不下的?”
“娘,我……”汶錦拉著周氏的手,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周氏摸著汶錦的頭,哽咽輕歎,“我十一歲那年,那個人和嶽氏陷害你外祖母,致使她被抓入津州府大牢。我們一家沒了主心骨,你大舅二舅到處奔波,尋求救人之策。聽說必須讓那個人說實話,官府才能放你外祖母,我就自己去江東找他,連下人都沒帶。我差點死在路上,是吳明舉救了我,那年他十三歲。
吳明舉聽說了我的情況,就帶我找他師傅、師祖,寫狀紙、找證據,疏通關係。折騰了幾個月,官府因證據不足,官員又得了好處,才把你外祖母放了。過了兩年,家裏的情況好轉了,你外祖母就想把我許配給吳明舉。”
汶錦心弦一顫,忙問:“為什麽沒成?是他不願意嗎?”
“他有什麽不願意的?當時他剛考中童生,父母年邁,家裏又窮。”周氏臉上布滿回味的甜蜜與悲傷,沉默許久,才說:“是我不願意,都看好定親的日子了,我才拒絕的。我害怕,怕吳明舉象那個人那麽無情無義、沒心沒肺,又陰險狠毒。拒絕這門親事之後,我就到蘭若寺陪你外祖母,順便打理西南的生意。
你外祖母圓寂之後,我同你大舅舅扶柩回鄉,在密州老家守了三年孝。等我出了孝,才知道吳明舉已高中,正炙手可熱,我們是不可能了。後來有人替你父親來說媒,我答應了,你大舅和二舅也沒說什麽,從說媒到成親隻用了三個月。”
“吳、吳叔叔他……”汶錦不知道該怎麽說了,隻是連聲長歎。
“別說他了,繡兒,你知道你外祖母臨終前怎麽跟我說的嗎?”
“外祖母說什麽了?”
“她說她很後悔,後悔自己意氣用事,那個人帶著嶽氏和孩子回來時,她該接受他們。把他們看在眼皮子底下,量他們也翻不起什麽風浪,也不會讓我們兄妹跟著受這麽多罪。她還告戒我說等我以後嫁人了,一定不要和那些甘心做妾的女人較真,不值。她還說女人隻要愛自己、愛兒女就足夠了,千萬別愛上男人。”
翻湧的心潮撞擊著汶錦的五髒六腑,令她從身到心都僵麻脹痛。
前世的她沒有愛上蘇宏佑,對他連一點女人對男人的喜歡都沒有,不也被害得丟了性命?因為無愛,就不會傷心,被害而死連仇恨都是絕對而麻木的。
有幾個女人甘心做妾?葉玉柔肯定不是,嶽氏也不一定甘心吧?她們把做妾當成跳板,緊緊抓住男人的心,之後,就會有更大的圖謀。
汶錦搖了搖頭,冷哼道:“接納嶽氏及其孩子,把他們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們就不會掀起風浪嗎?嶽氏可是在外祖母眼皮子底下和那個人勾搭成奸的。”
周氏皺起眉頭看著汶錦,問:“你這孩子怎麽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嘿嘿,我想到什麽就隨口說出來了,跟親娘不想太過拘謹。”汶錦有時候也覺得自己無可救藥了,她曾是清貴高雅的才女,可現在著實粗俗不堪。
可能是海四姑娘骨子裏就是一個低俗憨直的人,這應該遺傳於周氏。
“看來我該把盧嬤嬤叫到寺裏好好申飭一頓了,看看她怎麽教導的你。”
汶錦挽住周氏的手臂,以撒嬌的語氣說:“罵人都說有娘養沒娘教,沒說……”
“臭丫頭,讓你胡說。”周氏想打汶錦,抬起手,卻遲遲沒落下。
感受到周氏對她的疼愛,以及兩人留存在骨血間的濃鬱親情,汶錦心中暖流洋溢。她帶著諸多謎團來蘭若寺,是想找到答案,再給周氏一個出其不意。可現在,她的謎團仍未解,但答案似乎已滲進她的心田,隨時都能呼之欲出。
“嘿嘿,娘,故事還沒講完呢。”
“還有什麽故事?”
“後來呢?外祖母去世後,那個人和嶽氏怎麽樣?”
“經過那場長達三年的風波之後,我們和他們就徹底斷了來往。那人在你外祖母去世後的第三年也死了,嶽氏就守著一兒兩女過日子。他們在陷害你外祖母時撈了不少銀子,還侵吞了我們家在津州的十幾間鋪子,現在應該過得不錯吧!”
“不該讓他們有好日子過,有朝一日遇上,也是冤家仇敵。”
周氏搖頭說:“我期待今生今世別再遇上,你謀害我,我報複你,誰都耗費心力,最終兩敗俱傷。我們家翻身之後,你外祖母想報仇很容易,她卻出家了。”
汶錦輕聲長歎,說:“外祖母看透了,可這世上不是誰都能看透的。”
“行了行了,別感慨了,時候不早,該休息了。你大舅舅三天後在寺裏做水陸道場,來的人肯定不少,你明天也別回羅州城了,等結束之後再回去。”
“好,我正想在這佛門聖地玩幾天呢,反正府裏的事也不著急,盧嬤嬤和朱嬤嬤都是得力的管事。”汶錦剛和周氏冰釋前嫌,想陪周氏多呆幾天。
還有,範成白來蘭若寺了,差點坑她一把,她也該想辦法找回來才是。
“繡兒,你今晚就跟娘住,這屋裏舒適暖和,我們母女也好好說說話。”
“好是好,就怕不方便,要是吳叔叔……”
“滾——”周氏一把推開汶錦,喊道:“文娟,你帶幾個人送她回去。”
汶錦見周氏變臉了,不好再說什麽,嘟嚷道:“回去就回去,我才不怕呢。”
文媽媽讓兩婆子帶上全新的鋪蓋,讓兩丫頭提上燈籠把汶錦送回了小院。丫頭重新給汶錦鋪了床,文媽媽又囑咐了荷風,裏外檢查了一遍,才離開。
“姑娘,奴婢讓這兩婆子留下來守門,明天再給你調兩丫頭過來伺候。奴婢安排你的隨從和小沙彌住到敞廈了,馮大娘幾人也住這座小院,姑娘別害怕。”
“我不怕,多謝媽媽。”汶錦幹笑幾聲,說:“剛才因我出言不慎,惹太太生氣了,媽媽回去替我勸勸太太,我挺想讓太太跟我回府住,別在這裏修行了。”
蘭若寺是周氏的母親出資興建的,海老太太把她發配到蘭若寺帶發修行,真是瞎了眼,也瞎了心。不過這樣也好,處於人生低穀,就能看清很多人的嘴臉。
比如蘇知府一家。
“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太太是爽直脾氣,姑娘別放在心上。”
送走文媽媽等人,荷風伺候汶錦洗漱更衣,收拾完畢,準備休息,可汶錦卻無半點睡意。見荷風又累又乏,她就讓荷風回房睡覺了,她一個人看燈發呆。
“唐二蛋——”汶錦發呆了許久,就想發出聲音,沒想到喊出了這個名字。
令她更想不到的是居然叫應了。
“在——”一個低沉清晰的聲音從窗外傳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