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奸賊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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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成白要說至關重要的事,臉上的表情也隨之凝重起來,與他手裏嬌豔的鮮花格格不入。他身上不協調的意味散發得淋漓盡致,卻不影響他自身的美感。

    他清雅的氣質如仲春染碧的修竹、如細雨洗滌的幽蘭,任誰一見,都會有耳目一新之感。然而,這些僅限於表麵,因為沒幾個人能看透他深不見底的心。

    他經曆了太多,感悟了太多,不會不改初衷,更不會一如既往風雅純真。

    就象她,成了海四姑娘,再象程汶錦那般做人做事,她會活得更失敗、死得更淒慘。物是人非,對於要保護自己的人來說總會充滿苦中求樂的新鮮刺激感。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姑娘說,姑娘不信?”

    汶錦淡淡一笑,不追問、不回答,隻默不作聲圍著範成白挪步。現在,鬥智鬥勇鬥心機,她都不是範成白的對手,那她隻能以靜製動。

    “別轉了,把我都轉昏了,有你這麽審美的嗎?”

    “審美?嗬嗬,範大人以為自己很美?”

    範成白聳了聳肩,說:“我是在說這幾枝花,你這麽賞花太沉重無趣。”

    汶錦撇了撇嘴,冷笑道:“院子裏的秋海棠、後山上的丹桂樹都開得繁花似錦了。我偏偏跑到會客廳來賞範大人折下來、已無生命的花,這樣的事無論說給誰聽,都不會有人信吧?哦!或許有人會信,那信的人一定是傻子。”

    “常人覺得不可思議、不會相信的事不隻傻子會信,智者也會信。就比如剛才說的那件事,我會相信,但我代表的是智者,我會穿透表象看實質。”

    汶錦不想再跟她廢話,冷哼道:“實質多著呢,你慢慢看吧!告辭。”

    範成白晃動手中的花枝攔住汶錦,“你不信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你?”

    “聽你的語氣,你的話連你自己都不信,怎麽讓我相信?否則你也不會這麽問。”汶錦鬆了口氣,不管是以靜製動的心理戰,還是夾槍帶棒舌戰,她都暫時占了上風。但暫時大好的形勢不容她有片刻大意,因為範成白最善出其不意。

    “我象是在說謊嗎?”範成白一臉無奈。

    “範大人若真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我,會棄主言輔、說那麽多廢話嗎?如果範大人太閑,不妨去頌經,求佛祖保佑朱州百姓免受洪災這苦。”

    範成白不再說話,隻默默欣賞自己手中的花,客廳陷入沉默之中。

    汶錦低聲喃喃:“一個大男人拿幾枝花擺弄,真是奇葩。”

    “你說什麽?”範成白微微眯眼看向汶錦,目光深刻。

    “我沒說什麽,範大人有什麽事就直說吧!你跟我打啞謎隻會耽誤兩個人的時間。若大人想在上任之前體察民情,也別針對我一個,我不能代表朱州百姓。”

    範成白輕歎一聲,說:“咱們言歸正傳,範某此來有求於姑娘。”

    “這就是你所說的至關重要的事情?”

    “姑娘有舍己救人的仗義與良善,事關朱州百姓的身家性命、幸福安康,對姑娘來說不是至關重要的事嗎?”範成白停頓片刻,又說:“姑娘聰慧過人,應該猜到範某為何事而來,想必姑娘還記得你曾經欠過範某一份人情。”

    “小女出身平凡,長於閨閣,又性情愚鈍、心性狹隘之人。做事做人隻遵從於本心,沒有通達天下的誌向,隻能獨善自身,還請大人勿扣高帽。”

    範成白將海棠花輕輕放到花瓶一邊,靜靜看著汶錦,麵龐似無表情。

    “範大人所說的至關重要的事就是讓我畫羅夫河西南省支流圖的事吧?不瞞大人說,我還沒開始畫。我記得大人說年底畫好就行,我預算時間充足,就沒著急。我雖是閨閣弱女,這件事是我答應的,就不會反悔賴賬。大人大可不必將我欠你人情的事掛在嘴邊,那可是小人行徑,沒的埋汰了大人的為民之心。”

    “範某失禮之處,請姑娘勿怪,範某受教,多謝姑娘。”範成白向汶錦抱拳行禮,神情誠懇謙遜。見他突然轉變,倒令汶錦有些惶恐了。

    “大人太過客氣,小女承受不起。畫支流圖之事我會盡快著手,不會誤了大人的正事。大人對畫支流圖還有什麽要求,一並告訴我,我也早作準備。”

    範成白有些不好意思了,幹笑說:“海四姑娘真是聰明人。”

    “怎麽說?”汶錦聽出不同尋常的意味,不由緊張。

    “好吧!範某實話實說,還請姑娘勿怪。”範成白衝汶錦抱了抱拳,說:“羅夫河起源於西部雪山,流經西南、中南、華南三省,是我朝最長的河流。這幾十年,羅夫河災情不斷,西南、華南兩省最為嚴重。為治理羅夫河,朝廷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曆廟官員都把治河視為首任,但到現在成效也不大。

    我來西南省之前跟皇上保證過,不把羅夫河治理好,我誓不回京城。剛到西南省,我看到姑娘給海大人畫的羅夫河支流圖,就六百裏加急遞到了工部,工部又呈給了皇上。昨天,我收到了皇上的加急聖喻,他讓把羅夫河流經三省的支流圖全畫出來,交由工部精通治理河道的官員研究,想出根治羅夫河的辦法。”

    汶錦皺起眉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隻畫羅夫河流經西南省的支流圖,我預計需要兩三個月。若把羅夫河在中南省、華南省的支流全畫上,至少需要半年的時間。而且這半年時間我隻能畫一份,若你需要幾份,隻能請人臨摹仿畫。”

    “多謝姑娘。”範成白見汶錦答應了,鄭重施禮,“姑娘需要什麽,盡管跟範某說,若不方便,跟海大人說也是一樣的。我已讓人把羅夫河流經西南省全境的相關記載及地圖都備齊了,中南省和西南省的資料很快就會送過來。”

    出乎範成白意料之外,汶錦沒多想,就很爽快地答應了。前世,她通琴棋書畫、熟禮儀規矩,讀書練字功底深厚,今生無須再象大家閨秀一樣積累才情。

    重活一世,她要怨恨的不少,要感謝的也很多。她畫支流圖並不是要取悅哪一個人,而是有很多百姓會因此受益,這樣的事她願意做。

    汶錦想了想,說:“把記載羅夫河流經西南省全境的書籍、地圖都送到蘭若寺,除此之外,還需官府提供最好的紙張筆墨,以便支流圖長久保存。”

    “多謝姑娘,我馬上吩咐人去做,爭取兩天之內全部備齊,給姑娘送來。”

    “好。”

    “姑娘為官府繪圖,也是為百姓盡心,範某會呈報朝廷,賞賜自不會少。另外,官府會為給姑娘幫忙的下人發薪俸,錢不多,隻是一點心意。”

    汶錦點點頭,揶揄道:“難得範大人不倨功、不占功,小女很欣慰。”

    “這是怎麽說的?”範成白有些尷尬,說:“羅州是羅夫河流域災情較為嚴重的地方,若把羅州治理好,海大人自是大功一件。姑娘也知道羅州下轄八縣兩郡,原是府城,先皇在西南任上時,為方便治理,才把羅州並入朱州府。範某就任,有意減負,想把羅州劃出來,再立為府城,想必海大人聽說會很高興的。”

    羅州下轄八縣兩郡,地域不小,子民不少,父母官操心費力自然就多。可海誠隻是一個從五品知州,所得與付出不相符,升成從四品知府也理所當然。

    “多謝範大人,此事我會暫時保密,等範大人上書朝廷之後,我再告訴家父。”

    “姑娘能答應範某所請,範某心中石頭落地,自會上折子寬皇上的心。象給姑娘請功、把羅州劃為府城等事宜隻要不偏不倚提一下,皇上就明白了。朝廷把羅州改州為府,這本不算大事,隻是吏部和戶部審核需要幾個月的時間。”

    “範大人真會做官,位極人臣自是指日可待。”汶錦語氣裏隱含諷刺的意味。

    “借姑娘吉言,姑娘還有什麽要說嗎?”

    汶錦點頭一笑,伸出手掌反複兩下,說:“兩件事。”

    “請講。”

    “第一件,範大人來找我母親有什麽事?”

    “範某聽海大人說令堂的莊子旱澇保收,想來向令堂取經求計。”

    “哦!我會替大人轉達並詢問,若家母真有訣竅,肯說出來,小女定不會藏私。”汶錦鬆了一口氣,她以為範成白來找周氏是因為吳明舉的事。

    是她小人之心了,範成白是聰明人,他想給吳明舉牽線保媒,也不會管私情。

    “請姑娘說第二件事。”

    汶錦笑了笑,說:“那日在府裏,範大人接了小女的狀紙,為小女做主趕走了秦家人。小女欠範大一份人情,以畫羅夫河在西南省的支流圖為交換條件。”

    範成白點點頭,說:“範某聽懂了,交換條件不對等了,是該增加籌碼。”

    “多謝大人理解。”

    “畫支流圖需要通讀各處的地理,還要知曉風土人情,熟悉地形地貌。新增加了羅夫河流經中南、華南兩省的支流圖,姑娘的勞作確實繁重了許多。不管畫成之後朝廷會有何賞賜,姑娘都是看範某的薄麵,這份人情是範某欠姑娘的。姑娘想讓範某做什麽或有什麽要求,盡管直說,隻要範某能做到,絕不推辭。”

    “範大人既然這麽說,小女也無須再客氣,小女想問江東才女程汶錦的事。”

    範成白微微一怔,並沒顯得很驚訝,問:“姑娘想問她什麽事?”

    “那位程姑娘是什麽樣的人?”

    “這個問題太廣,範某不知該怎麽回答。”範成白很平靜。

    “在範大人看來她是什麽樣的人?”

    範成白長籲一口氣,說:“她是一個冰雪聰明的蠢人,是一個可憐可悲之人。”

    “範大人就這麽評價故人?”汶錦失望至極,不是對範成白,而是對前世的自己。範成白的評價很直接,確實刺傷了她的心,但這個評價很切合實際。

    “她才名滿天下,誰也不能否認她冰雪聰明,可她卻不是聰明人。她若有姑娘一半的聰明,她也不至於活得那麽糊塗,死得那麽淒涼。”

    “……”

    “姑娘還想聽什麽?”

    汶錦驚詫於範成白淡定的態度,不由怦然心跳,她擔心範成白看出端倪,但事已至此,她不能退怯,“我想聽她賽詩會之後、嫁到蘇家之前的事。”

    範成白一愣,沉聲道:“煩請姑娘說得詳細些,範某沒聽明白。”

    “聽說程汶錦的生父繼母都很疼愛她,尤其她的繼續,賢名不亞於程姑娘的才名。賽詩會上,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僥幸勝出,她父母為什麽會應下這門親事?他們真不知錦鄉侯嫡次子的秉性嗎?還是這其中有不為人知的內幕?”

    範成白很認真地看著汶錦,半晌,才說:“這件事連程汶錦都不知道內情。”

    “範大人應該告訴她,讓她死了也做個明白鬼,來世不做糊塗人。”汶錦很想知道內幕,她不怕範成白看出什麽,畢竟她有海四姑娘這軀殼、這身份。

    “我跟姑娘說,她能聽到嗎?”

    “若你相信蒼天有眼,英靈無處不在,不管你在哪裏說,她都能聽到。”

    “哦!那我在心裏說也是一樣的。”

    汶錦皺眉一笑,“範大人真會說笑話,你在心裏說,我能聽到嗎?我的姐妹密友中有很多人都很崇拜程汶錦,對她生命中的一點一滴都想詳盡了解。”

    範成白點點頭,很凝重地問:“你和你的密友能保守秘密嗎?”

    “當然能,她們……”

    “我也能。”範成白狡黠一笑,笑容裏隱含悲愴。

    汶錦被耍了,氣得直咬牙,“你……”

    “範大人。”吳明舉推門進來,打斷汶錦的話,“曆州蘇知府已到前麵寺院。”

    “本官去迎他一程。”範成白衝汶錦抱拳,很歉意地說:“請海四姑娘見諒。”

    “大人請便。”汶錦衝範成白離開的背影冷笑輕哼。

    她手中有鋒利的殺光手鐧,不怕範成白不屈服、不就範。她有足夠的時間等答案,她料定自己這一世的命會很長,因為她想好好活著。

    在賽詩會上,程琛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她不得而知。自昨晚聽到範成白和吳明舉談話,這問題就成了她心中濃重的陰影,唯有真相才能開釋。

    盡管真相有可能讓她痛徹心扉,但她還是想知道,想讓最後的痛成為永恒。

    範成白能告訴她真相,她也相信範成白的真相絕對真實。可現在她與他之間沒有信任基礎,她想得知真相,就需要條件交換,這會讓她處於被動。

    “姑娘,太太說若沒事了就回房去,她有話跟你說。”

    “知道了。”汶錦拿起範成白放在桌子上的海棠花,想丟掉又有些不舍。

    汶錦把那幾枝海棠花交給灑掃的婆子,讓婆子找花瓶養起來,她就回了正房。

    “娘,你找我什麽事?”

    周氏放下賬本,看了看汶錦,說:“深秋天涼,披風也該換夾棉的了。”

    “那會兒剛吃了早飯,覺得熱,才穿了單的。”

    汶錦解下單層披風,要換夾棉的,被周氏攔住了。周氏讓丫頭從臥房裏抬出兩隻箱子,打開讓汶錦看。箱子裏的衣物花團錦簇、金光閃耀,迷花了汶錦的眼。

    “娘這些年不在你身邊,衣物首飾揀精致的倒給你存了一些。”

    “嘿嘿,娘不會把這些寶貝當成是對我的補償吧?”汶錦問出這句話就後悔了。這些年,周氏呆在蘭若寺也有苦衷和因由,母女重歸於好,她就不該再計較。

    周氏悲傷輕歎,說:“你可以這麽想,這樣娘心裏會舒服些。”

    汶錦挽住周氏的胳膊,輕聲說:“娘來蘭若寺真修行也好,把修行當幌子也罷,總之有難言之隱。不管別人說什麽,隻要女兒心裏明白,娘就應該寬心才是。”

    “先穿這件披風試試。”周氏挑了一件湖藍色金絲絨麵繡粉黃兩色薔薇花披風,親自給汶錦係好,端詳一番,不禁嘖嘖稱讚,下人們更是讚不絕口。

    海四姑娘身材高挑,身體也英挺健美,不象前世的程汶錦那麽柔弱飄逸。這件披風是金絲絨麵料,極致華美,又不失嬌俏清雅,穿在她身上恰到好處。

    “這件披風是用從番邦舶來的精致麵料做的,是你外祖母留給我的,我一直沒機會穿。現在朝廷與番邦的貿易受限,連宮裏都很難找到這麽好的麵料了。”

    “真好看,謝謝娘。”汶錦看著玻璃鏡子中的自己,心中感慨萬千。

    她成為海四姑娘時日不短,除了被救上來、清醒之後,她對著水麵仔細看了原主的臉,以後就很少照鏡子了。即使每天都對鏡梳妝,她也盡量不去看鏡子中這張臉。不是她嫌棄,而是她總感覺飄然恍惚,如同做夢,怕一看夢就醒了。

    海四姑娘肯定沒有程汶錦漂亮,而貌美如花的程汶錦卻是紅顏薄命的印證者。有幸重生,隻要活著,這張臉長成什麽樣對她來說並不是很重要。

    周氏邊給汶錦整理衣襟邊問:“是人好看還是衣服好看?”

    “當然是衣服了,外祖母很有眼光,留下的衣服華貴卻不乏雅致。”

    “衣服好看?唉!看來你還有怨氣。”

    汶錦聽到周氏問話,一時迷糊了,“我有什麽怨氣?娘……”

    周氏輕哼說:“怨我出身商家,沒見識,沒學問,沒本事把你生得漂漂亮亮。”

    海四姑娘曾埋怨周氏沒把她生得漂漂亮亮嗎?這丫頭的想法也太單純了。

    文媽媽看了汶錦一眼,陪笑說:“這就是太太不對了,都多少年過去了,還記著姑娘以前說的話。姑娘生性純厚,被有心之人鼓動,才說了不中聽的話。你們母女好不容易解開了心中的疙瘩,姑娘都沒說什麽,太太就更不該計較了。”

    “我要是還跟她計較,早把她趕出去了,還能把壓箱底的寶貝給她。還有那個混小子,嫌我出身低,自幼就不願意理我。他說他那些同窗朋友和府中兄弟的母親不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就是書香門第的閨秀,還有勳貴王公之門的貴女。而我卻出身商家,家裏沒讀書人不說,父母還和離了,能被人看得起才怪。”

    汶錦總算聽明白了。

    這些事在她接收的海四姑娘的記憶裏一個字也沒有,不知道原主怎麽想的。

    周氏出身商戶,周家又不是巨商富賈,她出嫁時又沒了父母。就是嫁給柱國公府一個庶子,也是高嫁,何況海誠在娶周氏時已經中了舉、有了功名。

    在柱國公府四妯娌中,周氏出身低,海誠又是不得寵的庶子,她在府中受欺侮貶斥再正常不過。離開京城,到了西南省,秦姨娘和葉姨娘這兩個後台堅實的妾室也都不是省沒燈。妻妾爭風是內宅最常見的戲碼,卻不是周氏擅長的。

    不被丈夫高看,又被婆家貶低,還有小妾常出幺蛾子,就連兒女也受有心之人蠱惑,看不起她,繼而與她心生隔閡,導致她對丈夫和子女都心灰意冷。

    周氏這些年承受的壓力非常人能比,難怪她寧願背著汙名留在蘭若寺,也不願意回府。經曆了這麽多事,不管多開朗的人,也會變得偏激。

    “娘,我……”汶錦跪倒在地,輕聲哽咽。

    前世,她剛生下來,生母就被小孟氏害死了。重生之後,有了親娘,盡管她和周氏之間也產生過不少誤會,但血脈相連割不斷,再深的隔閡也能一撥而散。

    昨夜,她才知道前世那麽重視她、疼愛她的父親竟然是偽君子,培養她是要把她當成謀名奪利的籌碼,她的心疼得就如同被一隻大手掰開一樣。

    海誠確實不如程琛斯文瀟灑,對她也說不上寵愛,但卻有一種實實在在的父女親情。這樣的父親讓她感覺踏實,讓她覺得是在活在地上。而不是懸在空中。

    對於父母,她期望並不高,海誠和周氏都超出她的期待,她該知足了。

    “姑娘快起來,太太麵硬心軟,最心疼姑娘。”文媽媽要扶汶錦起來。

    “讓她跪著,我要問問她這是什麽意思。”周氏瞪了汶錦一眼,冷笑道:“你得了河神點化,變得聰明了,這段日子可沒少跟我挑刺兒。聽我嘮叨了一些以前的事,你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對、要向我道歉,還是想跟我要條件呢。”

    “那還用問,姑娘肯定是向太太道歉呢。”文媽媽趕緊給汶錦使眼色。

    汶錦對文媽媽的眼色視而不見,嘻笑著問周氏,“太太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我提前聲明,我得河神點化,入道了,說話也是真亦假來假亦真。”

    “臭丫頭,嘴皮子倒是練出來了,你先說假話給老娘聽聽。”

    “假話就是我年幼不懂事,人雲亦雲,嫌棄自己的親娘,真是傻透了。太太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計較,親生母女,骨肉親情,哪有隔夜仇呀?我……”

    “說真話。”

    “真話就是太太看在我下跪的份兒上,留給我的那兩箱寶貝別一氣之下收回去。還有,哥哥這麽不懂事、不孝順,太太賺下的萬貫家財都給我,別給他了。”

    “臭丫頭,油嘴滑舌,看老娘不打死你。”周氏拿起賬本,衝汶錦比劃了兩下,卻沒舍得落下來,又拿起一麵手帕衝她輕飄飄地抽了幾下。

    “打死人了,救命呀!”汶錦抓著周氏站起來,又鑽到周氏懷裏鬧騰。

    周氏把汶錦攬在懷裏,在她屁股上掐了幾把,母女又說笑著坐到軟榻上。

    “哥哥埋怨娘的時候,肯定也是年紀小、不懂事,盲目攀比。我一會兒再給他寫封信,他要是還不明白兒不嫌娘醜的道理,這些年的書就白讀了。”

    “他都快十五歲了,連童生試都沒過,我看他的書真是白讀了。”

    汶錦輕歎道:“父母離開京城時,哥哥才八歲,沒有至親之人在身邊,他一定很孤單,也沒少受欺負,整天防備別人的算計,哪還有心情認真讀書?”

    文媽媽微笑說:“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家的少爺不分嫡庶,七歲之後,都由國公爺帶在身邊教養。老爺和太太想把三少爺帶到西南省,國公爺不同意。太太這些年大把的銀子往京城送,不看人情,看錢的麵子,國公爺也會格外關照。”

    “我給他的孝敬銀子一年比一年多,但我每次寫信都會提醒他,若老虔婆敢對我兒子下毒手,我就豁出臉麵拚外魚死網破,誰也別想過安生日子了。”

    汶錦聽到她們話裏隱含的意思,說:“祖父非把哥哥留在國公府教養,娘還要給孝敬銀子,我怎麽聽著不對味呀?難道娘還有賄賂祖父,他才善待哥哥?”

    周氏拍了拍汶錦的手,“不對味的事多著呢,別跟你父親說,也別瞎想。”

    “我聽娘的。”汶錦站起來,照鏡子、看衣服,又捊起劉海看自己的臉。

    海四姑娘這張臉乍一看確實不漂亮,卻不乏清秀,屬於端莊耐看型。因剛才說笑玩鬧,這張臉上浸染了淡淡的紅暈,眼角眉梢都洋溢著幸福的神采。

    這樣的笑臉在她前世從未出現在過,這會是程汶錦生命中永恒的遺憾。

    “一看姑娘這張臉,就是福壽雙全的麵相,跟太太一樣。”

    “你就恭維吧!”周氏嗔怪了文媽媽幾句,主仆二人又說笑起來。

    前世的她和海四姑娘都不是福壽雙全的人,也可以說她們都無福無壽。而福壽雙全隻屬於海四姑娘這張臉,誰擁有她,誰才是福壽雙全之人。

    那就是替海四姑娘活著的她。

    “發什麽呆呢?”周氏握著汶錦的手輕聲詢問。

    汶錦笑了笑,回答道:“聽馮大娘說當年我們家和蘇家一起來西南省時,蘇知府的夫人向娘提過親,要替她的次子求娶我,娘答應了人家,還收了信物。”

    “有這麽回事,信物是塊藍田玉佩,就在我梳妝匣的夾層裏收著呢。你怎麽想起問這件事了?你年紀還不大,蘇家沒提,我們不便先說,你怎麽想?”

    “能退婚嗎?”

    周氏讚同一笑,說:“當然能,不過咱們家不能先提退婚,因為沒有充足的理由。你父親和蘇大人是同窗,這些年私交又不錯,肯定不同意退婚。我聽說蘇家這位公子聰明好學,今天就考中秀才了,它日必有出息,比你哥強多了。”

    “嘿嘿,他有多大出息與我都沒什麽相幹,各人有各命,象我這福壽雙全的人怎麽甘心做秀才娘子呢?我怎麽也要做個狀元夫人吧?”

    之前,汶錦還想過繼續兩家的婚約,嫁給蘇宏仁。嫁到蘇家,更方便她向蘇宏佑和葉玉柔等人複仇,還能照顧自己的兒子。

    可現在,她不這麽想了。

    隻要她還活著,不管在哪裏,她都有報仇的機會。現在她已開始謀劃,為範成白畫羅夫河支流圖,在京城慢慢滲透揚名,這隻是她的第一步。

    作為母親,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兒子。可這個孩子的母親已經死了,而她現在是海四姑娘,永遠都不會是這個孩子的母親了。

    今後,補償他、關照他、愛護他都有的是機會,她也不必急於一時。

    周氏別有意味一笑,“繡兒,你想做狀元夫人?那範大人很合適。聽說範大人要三年之後才談娶妻之事,再過三年,你也及笄了。”

    “娘,你想什麽呢?”汶錦臉紅了。

    範成白是很堅持、很專一的人,他愛的是程汶錦,無人能替代,而她現在是海四姑娘。就算她重活一世還對範成白有心,要得到他的真心,也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何況她現在看透了太多,對範成白的戀慕已淡化,還衍生出了怨氣。

    怕周氏生出別的心思,汶錦就一五一十把她和範成白在門房裏的對話講給周氏聽,連範成白擺弄海棠花的細節都無錯漏,除了她問的與程汶錦有關的事。

    周氏是性子爽直率真之人,連女兒都取笑,也不擺長輩的架子故作沉謹。

    “範大人想問我的莊子為什麽旱澇保收,這個問題最容易回答。如果他肯做我的女婿,我馬上告訴他,反正我女兒不怕辛勞,這麽多圖都答應給他畫了。”

    “想找狀元女婿,就把蘇家的親事退了。”汶錦有樣學樣,姿態跟周氏很象。

    “退婚好說。”周氏找出當做信物的玉佩,給了汶錦,“你自己保管,是退掉還是保留,娘不拿主意,跟你父親說通了就好,別讓他嘰歪。”

    汶錦接過玉佩,小心翼翼裝進荷包,心中思緒複雜。

    “繡兒,娘剛才聽你說範大人要把你畫的圖紙交到工部?”

    “他把我之前給父親畫的圖紙已快馬加急交到了工部,聽說工部覺得我畫得好,都呈交皇上了。”汶錦見周氏麵露怨憤,忙問:“怎麽了?娘。”

    “範大人是不是跟工部說那些圖是你畫的?”

    “應該說了,他還說要上折替我向皇上請賞呢。”

    文媽媽很高興,忙恭維道:“這麽說連皇上都知道我們家姑娘了?這可是大喜事。姑娘這回露了臉,老爺和太太臉上都有光,連國公爺……”

    周氏輕哼道:“是臉上有光還是麻煩不斷,誰知道?”

    汶錦握住周氏的手,輕聲問:“娘,這是怎麽說的?”

    “我出身商戶之家,為你外祖母守完孝,年紀又大了,才貌也不突出。你父親雖是庶子,出身也不低,他當時剛中了舉,還得了第二名,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氣的才子,看中他的名門閨秀不少,你知道他為什麽娶我嗎?”

    “女兒不知道,娘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你父親第一次參加秋闈就高中了,你大伯,就是那個老虔婆生了所謂的嫡長子,三年前考過一次,沒中,那次與你父親一同參加,又沒中。你父親中舉的喜訊傳來,那老虔婆一哭二鬧三上吊,還要到衙門告你父親忤逆不孝。她這麽鬧騰,把你那麽貪財好色的軟王八祖父、你父親還有府裏的人都嚇壞了。”

    周氏所說的老虔婆就是海老太太,葉家女,論輩分是葉玉柔的姑祖母。

    汶錦撇嘴冷笑,“我明白了,老太太鬧騰了半天,也不能把父親的功名給她的兒子,就想出讓父親娶低門商戶之女來降低身份的主意。祖父和父親不敢不答應,父親就娶了娘。不管怎麽說,這也是緣分,上天注定的。”

    周氏點頭輕歎,說:“你父親春闈又一次高中,她就把葉姨娘塞進來了,進門就要提平妻。當時我正懷著你哥哥,氣得要死要活,差點滑了胎。還是你大舅給了你那軟王八祖父一千兩銀子,你祖父才出麵阻止,說等葉姨娘生下兒子再提平妻。老虔婆無話可說了,正好秦家又送了女兒過來,她就趕緊替你父親收下了。”

    文媽媽安慰道:“太太別擔心,老爺心裏有數,葉姨娘這輩子別想有親兒子。”

    當年,葉姨娘進門做妾,因有海老太太撐腰,很是猖狂。沒多久,她就懷了身孕,說是男胎,五個月時,就滑了胎,養了三年,才又生了五姑娘海璃,後來再也沒懷過孕。到了西南省,她把通房丫頭生了兒子抱來養,但畢竟不是親生的。

    秦姨娘跟海誠是表兄妹,進門就想著扶正,都不屑於做平妻。可她也隻生了二姑娘海珂一個女兒,沒有兒子,連男胎都沒懷過,更沒有扶正的資本。

    不管葉姨娘和秦姨娘鬥得多狠,想得多美,都不敵海誠心裏有數。

    “母親是不是擔心我為朝廷畫支流圖的事傳開,老太太和大老爺等人心生嫉妒,會對哥哥下毒手?”汶錦緊緊握住周氏的手,不由輕輕顫抖。

    柱國公府有多麽烏煙瘴氣,有多少見不得光的肮髒齷齪,汶錦也有了大概的了解。過幾年回到京城,定有一番好鬥,她很緊張,但昂揚的鬥誌也油然而生。

    周氏冷哼說:“妨有之心不可無,誰知道他們有什麽手段。那老虔婆、大陰鬼還有那毒婦以及他們的子女,沒有一個是省油燈。”

    大陰鬼就是海老太太所出的嫡長子海諍,現在工部任職。正五品官階,比海誠高半級,但畢竟是京官,天子腳下升遷的機會更多。

    毒婦就是海諍的妻子蘇氏,蘇氏出身錦鄉侯府,是蘇宏佑的嫡親姑母。

    這可都是實在親戚呀!

    汶錦伏在周氏肩上,輕聲說:“娘,我們該及早防患才是。”

    周氏點點頭,說:“繡兒,你馬上給你父親寫信,把範大人已把你畫的支流圖呈交工部、又呈到禦前的事告訴他。範大人讓你再畫三省支流圖、答應為你請賞的事也跟他說清楚。把我擔心的事寫明白,他心裏有數,讓他拿主意便是。”

    “好,我馬上寫。”

    汶錦寫完信,天已過午了,午飯都擺好了。她把信檢查了一遍,又拿給周氏看。周氏看完,直接安排人快馬加鞭把信送到羅州衙門。

    接受昨天的教訓,汶錦午飯吃得特別多,要撐到明天早晨,肚子裏沒底怎麽行呢?吃完飯,她撐得難受,沒睡午覺,就到外麵長廊裏去散步了。

    “見過海四姑娘。”一個小丫頭迎上來行禮。

    看清這小丫頭是蘇家的丫頭,汶錦很高興。剛才聽說曆州蘇知府帶家眷來蘭若寺了,她就計劃下午跟蘇灩到後山玩,有蘇灩這話癆,她可就不寂寞了。

    “你們家八姑娘呢?”

    小丫頭微微一怔,趕緊陪笑說:“回姑娘,我們八姑娘在西北角的涼亭裏看婆子們捊桂花呢。她不知道姑娘在山上,說一會兒派人請姑娘到寺裏玩。”

    “我現在就去找她。”汶錦示意小丫頭帶路。

    汶錦隻帶了荷風,同蘇家的小丫頭去了客院西北角的涼亭。遠遠就看到有幾個丫頭婆子在涼亭外麵摘桂花,卻沒見蘇灩,連她的聲音都沒聽到。

    “你家八姑娘呢?怎麽沒見人影?”

    “是我讓丫頭叫你來的,我家小妹因病沒有上山。”

    汶錦看清說話的人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她就猜到是誰了,這人正是與她訂過親的蘇宏仁。見蘇宏仁故作深沉的冷漠模樣,汶錦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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