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最佳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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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距離涼亭十幾步的地方,汶錦主仆被蘇宏仁截住了。

    荷風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突然出現,趕緊護到汶錦前麵。蘇家的小丫頭任務完成,一溜煙跑了。有丫頭婆子朝這邊張望,看到蘇宏仁,都悄無聲息溜了。

    沒想到蘇宏仁年紀不大,倒頗有威嚴氣勢,蘇家的下人還挺怕他。

    “果然是商家女所出,缺乏教養,不懂禮數,又如此木訥呆板。”蘇宏仁先聲奪人,看到汶錦主仆都不出聲,以為被他的聲勢嚇住了,才長長鬆了口氣。

    “見到陌生男子攔路,不知規避,沒有詢問,也不見禮問安,哪有一點點勳貴之門千金小姐的氣質?更無才情樣貌可言。外麵所傳不虛,你果然是一隻頂著嫡女頭銜的繡花枕頭。”蘇宏仁穩占上風,罵得痛快淋漓,臉上流露出得意之色。

    汶錦怒火中燒,暗暗咬牙,可神色雲淡風輕,她微微一笑,問:“荷風,你看到有什麽東西攔路吼叫了嗎?本姑娘眼前一片澄明,實在揉不得半粒沙子。”

    荷風會意,趕緊說:“回姑娘,奴婢也聽到了亂吼亂叫聲,沒看到有什麽東西攔路。哦!奴婢這才看到,不知道是誰家的狗跑到了客院,沒嚇到姑娘吧?”

    “原來前麵有狗,我說怎麽聽到了如此不和諧又臭氣薰天的聲音呢。這惡心的聲音應該來自狗的下盤,我們剛吃過飯,還是遠遠躲開,以免嘔吐。”

    “確實惡心,姑娘快走。”荷風扶著汶錦轉身就走,邊走邊說:“奴婢聽說寺院裏有許多不守戒律的和尚偷吃狗肉,怎麽寺中客院裏還有?太嚇人了。”

    “有漏網之魚,就有漏嘴之狗,不新鮮。”汶錦活了兩世,第一次這麽痛快地罵人,沒有才女身份的羈絆,她無所顧忌,會活得更加舒暢自在。

    蘇宏仁被汶錦主仆一唱一和,罵了個狗血噴頭,差點氣暈了。汶錦主仆走出幾丈遠了,他才反映過來,咬牙切齒追上來,卻被突然出現的笤帚絆了個踉蹌。

    “小賤人,你給我站住。”蘇宏仁一腳踢飛笤帚,扶在欄杆上喘粗氣。

    汶錦停住腳步,撇嘴冷笑,“賤人你罵誰呢?”

    真讓人開眼,蘇宏仁和蘇宏佑都是一般德性,隻是蘇宏仁身上多了功名。少年才子的名聲加身,還這麽口無遮攔,肆意胡言,隻能說明這人的品性更為不堪。

    他如此唐突冒犯,一定是想退婚,真是謝天謝地。

    “出身勳貴之門,又有功名在身,卻如潑婦一般惡口罵人,這就是你們蘇家的教養?這就是你所謂的禮數?真讓我大長見識、大開眼界。”

    “你、你……”蘇宏仁氣急敗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海誠和蘇泰帶家眷來西南省時,蘇宏仁八歲,已經記事了。路上,他母親蕭氏為他定下海四姑娘的事他知道,現在也記憶猶新。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由不得他願意與否,他也沒細問。隨著年齡增長,聽說的海家的事越多,他對這門親事就越發反感了,甚至想退到這門親事。

    今年春上,他考中秀才,就向蘇泰和蕭氏提出向海家退婚。蕭氏也想退掉親事,隻是沒有充足的理由,蘇宏仁提出後,她表麵不置可否,實際心裏支持。

    蘇泰不同意,他與海誠是同窗,私交不錯,退親肯定會傷了和氣情麵。再說這門親事是蕭氏求來的,再由他們去退,麵子上也說不過去。不管外麵如何傳言周氏,隻要海四姑娘沒做出違規逾矩之事,糊塗、沉悶、無才都不是退婚的理由。

    蘇宏仁是堅持任性之人,蘇泰不同意退婚,並沒有打消他的念頭。尤其最近聽說海四姑娘落水,被船工所救,葉姨娘又把她許配給了船工,他很是厭惡。

    外麵傳言海四姑娘落水,得河神點化,象是變了一個人。在蘇宏仁看來,這是海家欲蓋彌彰的把戲,是海四姑娘本人欺世盜名的詭計。她之所以這麽說,就是要讓人們忽略她曾被一個低賤的船工從水裏抱出來,企圖抹殺這段印跡。

    沒有比較就沒有不平衡。

    他之前就聽說過海家二姑娘海珂滿腹詩書、才情高潔,那日在花莊又見識了海珂的美貌才華、知書達理。與海四姑娘一比,他退婚之意就堅定到矢誌不移了。

    今天,他本不想同蘇知府來蘭若寺。勉強來了,聽說海四姑娘在寺裏,他就認為機會來了。蘇泰不同意退婚,他先斬後奏,再把海四姑娘罵一頓,也出了氣。

    沒想到事與願違,退婚的事還沒來得及說,他就被罵了,差點氣炸了肺。

    汶錦居高臨下、麵帶嘲諷,問:“還有事?”

    “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

    “你知道還敢罵我?”

    “不瞞你說,我就是知道才罵你的。”汶錦冷哼一聲,又說:“聽說蘇大人是位好官,蕭夫人出身宗室,蘇三公子也很厚道,蘇八姑娘更是純真明媚之人。我就不明白你這般行徑怎麽會和他們是骨肉至親?難道你是揀來的?一想到你如市井泥腿子一般口出惡言,還打著讀書人的幌子,我就遍體生寒,真真膽怯了。”

    “你、你敢再說一句,我就……”

    “你就怎麽樣?說出來讓我們聽聽。”

    “我、我告訴你,跟你的婚事我必須退掉,誰都別想阻攔。被退了婚就壞了名聲,你以後別出嫁入高門,明理知恥的人家

    高門,明理知恥的人家都不會要你,我看你還敢猖狂。”

    汶錦冷笑道:“我將來如何,敢不敢猖狂,還輪不到你閑吃蘿卜淡操心。沒人阻攔你退婚,但必須由長輩們出麵商議此事,因為婚事是他們定的。你要是怕你蘇知府不同意,你就象剛才一樣滿寺院胡為吵鬧,肯定能達到你的目的。”

    “真是粗俗,不愧是商家女所出,我呸——”

    “令堂出身宗室,算是皇家貴女,沒想到去養出你這樣無知無禮的潑皮。就你這般品性,能考中秀才也算是人生極限了,你能高中,就是老天無眼。”

    “你、你敢詛咒我?”

    “再跟你多說半句,我都會吐。”汶錦撇了撇嘴,“荷風,我們回去吧!”

    蘇宏仁沒討到便宜,還生了一肚子氣,恨得咬牙切齒。這門親事他就是脫層皮也要退掉,可他不敢直接跟蘇泰說,就尋思了著讓人請蕭氏盡快來蘭若寺。

    汶錦扶著荷風的手轉過一片花樹,停住腳步,問:“聽得可還過癮?”

    範成白從花樹後麵出來,搖頭聳肩,說:“凡事要留三分餘地,以後才好做人。還有,寧可得罪十個君子,也不得罪一個小人,這句俗語蘊意極深。”

    “小女是不是得罪大人了?”汶錦衝範成白行了福禮。

    “還差九個,或者說你還可以再得罪我九次,那是一個界限。”範成白別有意味的目光打量汶錦,臉上慢慢綻開笑意,如春竹迎日,清新燦爛。

    “多謝大人指教,多謝君子寬容。”汶錦又一次給範成白行了禮。

    “姑娘千萬不要再跟範某客氣,範某承受不起。剛才,我已見識了姑娘伶牙俐齒及雷厲風範,正暗自捏汗。姑娘突然轉變,範某始料未及,真是驚詫不已。”

    “好吧!我就當範大人這番話是在誇讚我,小女慚愧。”汶錦微微一笑,又說:“上午,大人要去迎蘇知府就匆匆離開了,我的話還未說完。”

    範成白收起滿臉笑意,沉聲問:“姑娘還想聽什麽?”

    “我上午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想知道在程姑娘賽詩會前後不為外人知的內情。大人不必奇怪我為什麽糾結這個問題,我喜歡聽才女的逸事逸聞。”

    “要是我不想說呢,姑娘會不會鬧性子不再畫羅夫河的支流圖?”

    “你明知我不會,何必多此一問?我是一諾千金的人,答應了,就會畫,我畫圖不全是因為你。你越是不想說,我就會把圖畫得越好,讓你自形慚愧。”

    “姑娘性情爽朗,又有如此風骨心胸,確實令範某自形慚愧。姑娘是通情達理之人,我希望姑娘換個問題,或者換一個交換條件。”範成白輕歎一聲,“從本心來說,我不想回答你那個問題,姑娘強人所難也沒意思。”

    她跟範成白之間沒有相互信任,涉及隱秘,範成白不願意回答也正常。如果她一味堅持,就算知道了內情又有什麽意思。再說,那也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也好,那就換一個交換條件吧!”汶錦答應得很爽快。

    範成白鬆了口氣,說:“請姑娘明言。”

    汶錦朝範成白走了幾步,問:“剛才那一幕鬧劇範大人都看清了嗎?”

    “範某和姑娘主仆前後腳到達這裏,應該無一錯漏。”

    “那就好,範大人以為我該如何了結此事?”

    範成白笑了笑,說:“姑娘想如何了結,我盡力幫忙就是。”

    “多謝範大人。”汶錦想了想,說:“我早想退掉這門親事,但我提出來,怕父親不答應。蘇五公子也一樣,若他提出來,蘇知府肯定也不答應。我想請範大人出麵幫我把這門婚事退了,我相信大人能把此事做得很周全。前提是表麵上不傷兩家的和氣,讓蘇家覺得欠我我們家莫大的人情,還要讓蘇五公子難受萬分。”

    “唉!真是黃蜂尾上針……”

    汶錦趕緊擺手,“請範大人保留下一句。”

    “好,我答應你,七天之內幫你擺平此事。”

    “多謝範大人。”

    範成白搖頭一笑,“蘇五公子有一句話沒說錯,被退婚的女人名聲都不好。”

    “我知道。”

    “那你還這麽輕鬆、這麽高興?”

    汶錦微微一笑,低聲說:“後麵丟一粒芝麻,前麵沒準兒能揀個西瓜,那要看運氣和命數。隻因為我退過婚就不接納我,那樣的人家,我決不會嫁,還要遠遠躲開。蘇五公子隻是個小小的秀才,不值得可惜,我的目標至少是個狀元郎。”

    “啊?”範成白怔了怔,又趕緊後退了幾步,低下了頭。

    “嘻嘻,範大人害怕了?”

    沒等範成白回答,汶錦搖頭笑歎一聲,拉著荷風快步離開了。

    荷風回頭看了兩次,才問:“姑娘,黃蜂尾上針的下一句是什麽?”

    “最毒婦人心。”

    “範大人說得……”荷風見汶錦冷眼瞄她,忙說:“他說得不對。”

    汶錦輕哼一聲,很放鬆地舒了一口長氣,臉上洋溢著淺淺的笑意。把與蘇宏仁退婚的事交給範成白去辦,定會辦得妥貼周到,吻合她的心意。

    表麵上不傷了海誠和蘇泰的同窗之誼,也不影響她和蘇灩的閨蜜之情,這就足夠了。事情發生了,不管好壞,都會在人心裏留下印痕,隻是深淺而已。

    主仆二人走到長廊拐角

    到長廊拐角處,汶錦猶豫著是回自己的小院睡午覺,還是去和周氏閑話。一身黑衣的唐融從樹上輕飄飄落下來,打擾了汶錦簡單的思緒。

    “怎麽今天上午沒見你?你跑哪兒去了?”

    唐融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答道:“捉賊。”

    汶錦微微皺眉,“哪來的賊?你說清楚些,一句話多說幾個字。”

    答話說事最多兩三個字往外蹦是唐二蛋獨創,別人學起來都有些牽強。

    “我也不知是哪來的,就是昨晚寺院裏趕出來的那兩個,他們武功很高,我與他們交過手,讓他們逃了。今天,他們又冒充香客混進寺裏,被我識破,剛把他們趕走。”唐融很聽汶錦的話,連氣都沒換,就說出了這麽一堆話。

    “你看他們象是要偷盜財物嗎?”汶錦很緊張地問。

    唐融搖搖頭,說:“他們武功不錯,很機警,象是經過專門訓練的侍衛。剛才那個傻子要追你們,那把笤帚就是他們彈出去的,他們對你沒有惡意。”

    汶錦繃緊的心弦微微放鬆,說:“不管他們有沒有惡意,你把他們當賊,肯定是要防的。我和太太的院子離得不遠,你多照看,別錯漏了才是。”

    “知道了。”唐融話音一落,就騰空一躍,飛走了。

    荷風仰著頭,尋找唐融消失的身影,臉上充滿好奇,又有淡淡的失落。汶錦將荷風的神情盡收眼底,不由輕聲長歎,曾幾何時,她也是這般模樣。

    本想一別不經年,誰料到卻隔了前世今生。

    汶錦決定回自己的小院午睡,她剛回到臥房,文媽媽就來了。周氏讓文媽媽來傳話,說她的大舅舅周貯帶幾名高僧到了寺院,等一會兒讓她去見見。

    “奴婢看姑娘無精打采,要不姑娘先午睡,反正舅老爺做完法事才走,不急在一時。大老爺這些年走南闖北,見識多廣,姑娘肯定願意聽他說話。”

    “好,我先午睡,等舅舅忙完了,我與他秉燭夜談。”汶錦給荷風使了眼色。

    荷風幫汶錦脫去外衣,卸掉釵環,就同文媽媽出去說話了。

    聽說汶錦那會兒與到了蘇宏仁,被他嘲諷謾罵,而且蘇宏仁還提出退婚,文媽媽氣得火冒三丈,顧不上多嘮叨,就回去給周氏報信了。

    午睡醒來,已是申時初刻,汶錦收拾完畢,去正院見周氏。

    周氏笑意吟吟迎出來,把汶錦攬在懷中,問:“高興了?”

    汶錦知道周氏問的是和蘇宏仁退婚的事,大聲說:“當然高興,痛快。”

    “不錯,遇事不拖泥帶水,不瞻前顧後,有主見、有章法、有底限,目光長遠,象娘的閨女。”周氏對汶錦的做法很滿意,挽著她的手,嘖嘖誇讚。

    這個女兒真是越來越合她的心意了。

    不管是作為女人,還是作為母親,她都不是寬容無私、高尚大氣的人。就因為她出身商家,因為她沒有滿腹詩書,嫁到柱國公府之後,沒少生閑氣、受欺侮。

    婆婆拿捏她、妯娌輕蔑她、大夫冷落她、小妾算計她,幾乎每天都有陰謀詭計上演。經曆得多了,她也練出來了,該鬥的時候就要鬥,該忍的時候也會忍。

    她行事爽利、手段潑辣,在柱國公府鬥了這些年,總體來說得不償失。

    最讓她難過的是她親生的兒女都輕視她,以她為恥,這也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兒子嫡她出身低微,不象名門權貴之家的小姐自身有良好的教養,還有拿的出手的娘家。女兒本是最貼心的,可她的女兒卻嫌她長得醜、讀書少,把女兒生得不漂亮、不聰明。有這樣的兒女,她認為自己很失敗,認為是老天在懲罰她。

    周氏是直爽幹練、精明堅強的性子,她輕易不會屈從,不管對方是誰。她的準則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虧我一尺,我定會討還一丈。

    所以,她同海誠來西南省時,把兒子留到了柱國公府,由柱國公帶在身邊教養。來了西南省一年多,她又把女兒留到府裏,到蘭若寺借修行躲清靜。

    對於受有心之人蠱惑、與她不貼心乃至有隔閡的兒女,她沒有那麽多慈母情懷。她對他們懶於管教,不想溝通,會想盡辦法、排除隱患,保住他們的性命。

    她不是寬宏大亮的人,對兒女也有她本能的忌恨。

    海四姑娘落水,差點丟了性命,其實真正的海四姑娘已丟了性命,還被強加了一門侮辱性的婚事。這些事已觸怒了她的底限,她不得不出手去操縱一些事。

    好在女兒沒白得河神點化,懂事了,聰明了,知道依靠她這個娘了。

    這令她很欣慰,出於回報或補償的心理,她會加百倍、千倍疼愛這個女兒。

    “娘,你都知道了?”汶錦看了看荷風,見荷風有些迷糊,就知道不是荷風把她拜托範成白退婚的事告訴周氏的,至於是誰,汶錦也不想深究了。

    不管以前怎麽樣,現在,對於周氏這個親娘,汶錦會百分百親近和依賴。

    “知道了。”周氏歎了口氣,為汶錦釋疑,“我不敢說整個蘭若寺,隻說在這客院裏,沒什麽事能瞞過我的耳目。閨女,你不會怪娘嗎?這可不是娘有歪主意。”

    “我當然不會怪娘,娘就是一肚子歪主意,還會坑害親生女兒不成?”

    “算你聰明。”

    “嘿嘿,娘不會怪我這麽草率地退掉與蘇家的

    掉與蘇家的婚事吧?”

    周氏笑了笑,說:“別說這些年我與劉知府的夫人疏遠了,而且我也不看好她這個人,即使我們關係不錯,你不看好她的兒子,娘也不會勉強你。聽說那蘇五公子長得不錯,又有才學,怎麽這麽沒城府?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汶錦冷哼道:“蘇家沒什麽好人,都是一路貨色。”

    文媽媽趕緊安慰道:“姑娘別生氣,姑娘一臉福壽貴相,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周氏拍了拍汶錦的手,說:“娘看範大人不錯,真的。”

    “啊?娘怎麽會認為他不錯?娘見過他幾次呀?跟他熟悉嗎?沒聽說他是出了名的大奸賊嗎?”汶錦有點心虛,又補充道:“他受程家大恩,才有命活下來,讀書、高中,又得程家人引薦,輔佐三皇子。可不到半年,他就出賣了三皇子,投到廢太子麾下。也就半年多,他又棄了廢太子,廢太子和安國公府一派之所以結局那麽慘,也是敗他所賜。聽說這些事,娘就不心驚?還認為她不錯?”

    “你這麽了解他?”周氏麵帶微笑,笑容別有意味。

    “我是聽父親說的。”汶錦確實聽海誠說過,但海誠對範成白卻無貶低之意。

    “你父親不是迂腐古板之人,更不會人雲亦雲,我擔保他不會非議範大人。”

    汶錦噘起嘴哼了一聲,“父親確實沒有非議範大人,可他也沒有……”

    “那是他不敢想,或者想到也不敢說,更不敢求。你父親是庶子出身,在柱國公府不敢出風頭,怕人家狠踩他。他在夾縫中求生存,被壓抑都習慣了。”

    文媽媽陪笑說:“不是老爺不敢想,是太太想得太早了些。”

    “早什麽?我這叫目光長遠,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們不懂。”周氏輕歎一聲,又說:“聽說範大人已過弱冠之年,若不是想做出一番成就,早就娶妻生子了,他卻還要推到三年之後。還有兩年半,你就及笄了,也該談婚論嫁了。他三年之期已滿,與你的年紀不是卡得正好嗎?這就是緣分,由天不由人。”

    程汶錦死了,蘇宏佑被逼守妻孝三年,範成白卻是自願為她守三年。有感於範成白的深情厚意,但這一世與他做夫妻,汶錦從示想過,她也不敢想。

    周氏捊了捊汶錦的頭發,問:“想什麽呢?是不是覺得娘眼光不錯?”

    “娘,你別說這些了,我還不滿十三歲呢。我畫支流圖並不是為範大人,也為了父親政績前途,為了羅夫河流域的百姓。你要是有這樣的想法,萬一被有心之人聽去,再傳開,我見到範大人會尷尬,說不定就會耽誤正事。”

    “好好好,是娘思慮不周,為老不尊,聽我閨女說得頭頭是道,娘就意識到錯誤了,以後再也不會亂說,至少兩年內不提此事。”周氏拍了拍自己的嘴,又拉著汶錦說:“來來來,看看娘這幾年給你積攢的寶貝,保證讓你開眼。”

    周氏剛要拉著汶錦去她的私庫,就有丫頭來傳話,說周貯來了。

    “你大舅舅過來了,我們去迎迎他。”

    周貯身材頎長,人到中年,微微發福,看上去更顯持重穩健。他的五官端莊俊朗,和周氏有四五分象,卻比周氏還要俊秀幾分。他年輕時,肯定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即使是麵帶微笑,一臉和氣,他周身也散發出不容忽視的氣度。

    可能是對自己的相貌和風度極為自信,周貯一身葛麻布衣,麵料都洗得有些泛白了。單看他的衣飾穿戴,誰也不相信他是行走天下的商人,倒更象一個寒酸書生。可正是這樣的衣物,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他如同隱士一般的清朗氣質。

    汶錦打量周貯,沒行禮、沒問安,隻是滿臉微笑,讚歎他氣宇不凡。

    “這就是繡兒?”

    “是呀!”周氏見汶錦看著周貯發呆,很護短地說:“我們繡兒平日最是靈透聰明,多年不見大舅舅,今日乍一見,定是歡喜得過頭了,才發呆的。”

    汶錦回過神來,趕緊給周貯行禮請安,歡笑道:“我娘隻說對了一半,我見到舅舅,不隻是歡喜過頭。還被舅舅如閑雲裏鶴、卻內涵滿滿的風度震驚了。”

    聽到汶錦的話,周貯驚詫於她顛覆舊時印象的變化,趕緊看向周氏。

    “別看我,哥哥知道我最不善於溜須拍馬說好話、做小伏低奉承人,繡兒可沒得我真傳。不象我也好,太耿直了,跟誰都不想低頭,沒的以後吃虧。”

    “你知道就好。”周貯麵露嗔怪看了周氏一眼,又轉向汶錦,笑容如春風滿麵,“你跟父母來西南省時,還是一個安靜乖巧的小女娃,轉眼長這麽大了。在京城時,你跟大舅舅最親,這六七年不見,若沒你娘介紹,你是不是記不起來了?”

    “六七年過去了,舅舅一點都沒變老,我越長越大,卻淡忘了。”汶錦引著周貯往屋裏走,邊走邊熱情攀談,倒把周氏甩到後麵了。

    周貯很健談,也很疼愛汶錦這個外甥女,跟她講天南海北的越聞逸事、風土人情。汶錦讀書不少,對各地習俗知之甚多,聽周貯一講,就更有趣味了。

    天色黑透,周氏帶丫頭端來熱氣騰騰的麵條和開胃爽口的小菜,給他們加晚飯,他們才終止了閑談。吃完飯,周氏同他們一起閑話,就更加熱鬧了。

    “明天一早,我們去祭拜娘,繡兒也一起去吧!她還沒去過吧

    還沒去過吧?”

    周氏點點頭,愣了一會兒,說:“繡兒,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女兒這就回去休息。”汶錦給他們行禮之後,就告退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剛進卯時,文媽媽就過來叫汶錦等人。等她們收拾好出去,車馬已等在門口了。汶錦和周氏、周貯同乘一輛車,這一路上,三人一句話都沒說。

    沿著蘭若寺門口的山路向西走了七八裏,車馬在一個很偏僻的山坳入口停了下來。周氏一下車就哭成了淚人,下人也陪著哽咽,周貯則滿臉悲痛哀淒。

    周氏未嫁喪母,別說汶錦這後來者,就連原主對她這位外祖母也僅限於知道一個身份、一個稱謂。但麵對一座孤墳,同命相憐之感頓生,汶錦不禁淚如雨下。

    經範成白的強烈要求,她留於前世的血肉之軀並沒有葬入蘇家祖墳。生前夫妻如路人,後又成了凶手仇人,死後並骨於墓中,就是對她的侮辱和埋汰。

    範成白懂她,她也懂周氏的母親。

    透過蒙蒙淚霧,汶錦仿佛看到一個遺世獨立的身影正迎風感慨,訴說她一生的得失恩怨。她孤零零一個人立於萬山之中,錚錚傲骨艱難地撐起了血肉之軀。

    火光閃爍,紙灰飄風,哽咽哀悼如泣如訴,回蕩於山林之間。

    祭奠完畢,周貯和周氏帶汶錦及諸仆人在墓前鄭重跪拜行禮。安靜下來,汶錦才看清這座墳前的墓碑上隻刻有“先慈鳳氏之墓”,沒有名字,沒有祭文。

    她的外祖母姓“鳳”嗎?汶錦心中猶疑。“鳳”這個姓氏起源於前朝,是江東島國皇族的姓氏。前朝末年,島國皇族零落,鳳氏族人也飄散四方了。

    數百年前,鳳氏族人一分為二,一支留在東瀛國,另一支則在漠北紮了根。

    “別哭了,我們該回去了。”周氏見汶錦哭得傷心,很欣慰,輕聲安慰她。

    回來的路上,汶錦看到唐融站在路邊,正跟烏蘭察說話,令她心生不悅猶疑。

    今早出門時,汶錦知道周貯帶的護衛不少,就沒叫唐融同去。這時候看到他們,她不想讓周氏和周貯疑心詢問,隻冷冷看了他們一眼,沒理會,就過去了。

    他們一行回到寺院,已是辰時正刻,早飯也已備好了。

    “回太太,老爺帶二姑娘和三姑娘來過了。”

    周氏微微一怔,問:“人呢?”

    “範大人請老爺過去說話,二姑娘和三姑娘也跟去了。老爺給太太留下了一封信,說是昨天京城剛送來的,讓太太先看看,不著急答複。”

    “京城來信沒好事,你替娘看。”周氏把信遞給汶錦,“我們先吃飯。”

    “範大人前天就在蘭若寺,昨天蘇知府來了,今天父親又來了。父親來蘭若寺是因為我們家裏的事,範大人和蘇大人為什麽也在寺裏停留?他們沒有衙門的公務要辦嗎?”汶錦明知故問,語氣中隱含幾分揶揄嘲弄。

    “這就要怪你舅舅了。”周氏輕哼一聲,又說:“為做這場法事,他不惜下血本,請來多位高僧仙長及鴻儒隱士助陣捧場。他們這些官場上鑽營的人,或是求僧訪道問問前程富貴,或是與天下聞名的博學之士攀談,增加閱曆及官場博弈的籌碼。他們打著為百姓求福祉的幌子參加法事,還不是為了一己私利。”

    “哦!原來如此。”汶錦拿起海誠留下的信,要打開看,被周氏攔住了。

    “先吃飯,免得看了信就吃不下飯,沒的壞了胃口。”

    周貯放下茶盞,輕歎道:“你這張嘴什麽時候才能穩妥些?看破不說破方是大境界。你說別人也就罷了,那範大人可是你看中的最佳女婿,你也不留情麵。”

    汶錦很無奈地看了周氏一眼,不想尷尬,趕緊埋頭吃飯。

    幾人吃完飯,淨手漱口完畢,又休息了一會兒,周氏才示意汶錦看信。

    這封信是柱國公海朝,也就是周氏所說的她那個軟王八祖父的親筆。他在信中他傾訴自己對海誠一家的想念與記掛,還有他教養海岩等孫兒的諸多不易。在結尾處,他才提到府裏要給他過六十大壽,囑咐海誠和周氏別為他的壽禮費心。

    周氏看到汶錦笑得莫名其妙,冷哼道:“是要銀子吧?”

    汶錦搖頭說:“祖父說他要過六十大壽,囑咐父親母親別為他費心準備壽禮。”

    周貯很納悶,問:“國公爺不是去年過了六十大壽了嗎?我們還封了禮呢。”

    “哼!他恨不得一年十二個月,他娘每個月都生他一次,他就可以年年月月過壽了。他說去年過的是虛壽,今年過實壽,說是法師說的,這麽過吉利。”

    “我還真沒聽說連年過壽吉利的?看來是我見識淺薄。”周貯自嘲搖頭。

    “自嫁到海家,接觸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之門,我是什麽稀奇事、下作人都見識過了。去年他過壽,我給了五千兩銀子,今年有多無少,他能不再過一次嗎?我今年要是再給了大把的銀子,他明年肯定還要過壽,銀子來得容易呀!”

    汶錦心疼銀子,皺眉問:“娘為什麽要給祖父這麽多銀子?”

    她嫁到蘇家,雖不管家事,也常聽葉夫人等人嘮叨,說錦鄉侯府一年裏裏外外要花六七兩銀子。五千兩銀子,差不多夠合府上下八九個月的用度了。

    錦鄉侯府還是世襲的爵位,

    襲的爵位,柱國公府的爵位馬上到頭了,難道花費更高?

    “保你哥哥的小命呀!”周氏寒了臉,冷哼道:“當時我們來西南省,他說了一堆理由要把你哥哥留在府裏,還不就是為了銀子要牽製我嗎?到西南省頭兩年,我每年給他兩千兩,接下來每年三千兩,去年給了五千兩。我給他白花花的銀子,他才對你哥哥上心,提防老虔婆、毒婦和陰鬼暗中對你哥哥下毒手。”

    “這都是什麽事呀?海誠也不管管?”周貯皺眉唉歎。

    “他管?哼!他是那麽有剛性的人嗎?自他中了舉,老虔婆每年跟他要孝敬銀子,他要是不給,就嚷嚷著要告他忤逆不孝。他那點俸祿銀子,除了同僚上鋒之間打點應酬,都孝敬老虔婆了,這些年我們這一房花用過他的銀子嗎?”

    周貯搖頭道:“你該想想辦法才是,總靠他們銀子維係關係也不是長法。”

    “我倒有個辦法。”汶錦把信摔到地上,又狠狠踩了兩腳。

    “你快說。”周貯和周氏同時催促。

    “大舅舅出麵把哥哥接出府來,跟他說清楚,出來就不回去了,看祖父手裏還有什麽籌碼。大舅舅要接哥哥到外祖家住上幾天,祖父也沒理由阻攔。”

    “你哥哥這麽聽話嗎?他可不聽我的話,更輕視他外祖家的人。有時候我暗自生氣,真想不管他了,讓他在府裏自生自滅算了,反正我也不求他給我養老。”

    “哥哥也不聽父親的話嗎?”

    周氏氣憤冷哼,“你能說通你父親嗎?你跟他說府裏的事,他就嫌煩,認為是小題大做。他自幼被老虔婆拿捏,凡事忍字為上,軟弱退讓都成習慣了。”

    汶錦握住周氏的手,說:“娘,我不認為父親軟弱,他做官挺有魄力的。他忍耐忍讓是不想把家醜外揚,想在仕途上升遷,一家和氣很重要,哪怕是表麵。”

    周貯讚同點頭,“繡兒,不管你想什麽辦法,都要先說服你哥哥。”

    “我有辦法,等晚上再跟娘和舅舅說。”汶錦神秘一笑,暗自計劃。

    她的哥哥海岩在國子監讀書,國子監祭酒陸大人是範成白的忘年之交。海岩或許不聽周氏和周貯的話,但一定會聽陸大人的話。

    怎麽跟範成白開口、讓範成白真心幫忙,還需要她謀劃一番。

    周貯和周氏及汶錦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就去了前麵的寺院。她們母女剛要到小庫房清點寶貝,就見文媽媽帶海誠的隨從匆匆進來,給周氏和汶錦行禮請安。

    “回太太、回姑娘,老爺讓人來取當年我們家和蘇家定親的信物。”

    周氏看了看汶錦,冷笑道:“趕緊給他,辦成後及時給我回話。”

    汶錦趕緊把信物給了文媽媽,“快給老爺拿過去吧!媽媽也去聽聽。”

    過了半個時辰,文媽媽興衝衝來回話,說親事退了,兩家又約定絕不外傳此事,共同防止謠言。蘇宏仁被蘇知府打了一頓板子,估計一兩個月是起不來了。

    謝謝退婚。

    汶錦呼出一口濁氣,頓時覺得山林之間,天高地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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