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墓前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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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上輩子的認知裏,程琛是個好父親,對她精心教導、細致關愛,把她培養成了才女。她頭頂才女的光環,沉浸在風花雪月之中,卻活得糊塗,死得悲慘。

    再世為人,她明白了許多事,聽說了一些話,才看透了程琛的一片“苦心”。

    對於程琛這個父親,她恨不起來,對他漠不關心,甚至把他從記憶中抹殺已是她最絕然的態度。而她恨小孟氏、恨程文釵恨得入骨,又怎能隻把程琛剝離?

    她前世空有才華,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糊塗人,沒能成為程琛晉升的階梯。無疑,她成了程琛的棄子,被棄得果絕,連她的死程琛都可以不聞不問。

    她已看透、已猜到、已相信,但她強迫自己懷疑。就象是現在,即將麵對埋於墳墓中的枯骨,她想聽範成白說說那些人有多麽無情、多麽可惡、多麽自私。

    這樣,她就可以痛快淋漓去恨了。

    京城不大,即使再相逢,也無父女之情,有的隻是怨懟和憤恨。

    範成白沉默了許久,問:“知道這些對你有什麽好處?”

    “這是我的條件,有什麽好處無須你過問。”汶錦冷笑幾聲,輕哼道:“你為什麽總回避這個問題?你被人利用、害了程汶錦,就隻有愧疚、沒有怨恨嗎?”

    “我相信她在天有靈,我甚至常常感覺到她的靈魂就在我身邊,看著我。”

    汶錦促狹一笑,以低沉詭異的聲音問:“你沒做虧心事吧?”

    範成白看著汶錦,直到汶錦把車簾放下來,隔開了兩人的視線,他才長吸一口氣,說:“我虧不虧心,當看用誰的準則來衡量,用我自己的,我可以很坦誠地告訴你‘從來沒有’。你也一樣,不隻是你,這世間的人都一樣。”

    “範大人,你又跑題十萬裏了,或者說你想岔開話題。”

    “多說了幾句閑話,沒想岔開話題,況且你我是有交換條件的。”

    “那你就說吧!問了你多次,你一句痛快話都說不來,多沒意思。”

    “她冰清玉潔、纖塵不染,我不想讓她死後還不得清靜,就不想多說。那些事太過肮髒陰鷙,若讓她聽到,會毀掉她心中的美好與純潔。”

    若在前世,聽到範成白以深情的語氣說出這麽動情的話,她會很感動。重生一世,她的身份變了,心緒也改變了許多。此時,再聽範成白這麽說,她很難受。

    前世,她一直活在自己美好純潔的世外桃源裏,沒經曆過肮髒陰暗之事,她才看不透、拎不清。有些事,直到她死,她才明白,隻可惜為時已晚。

    殊不知給她營造美好的人做下的卻是最陰鷙的事。

    汶錦冷哼一聲,撇嘴道:“虛偽、懦弱是你和她共同的性情。”

    範成白對汶錦的評價不置可否,他沉默了許久,才說:“她生產之前,小孟氏母女就來了京城,說是要陪她待產。她生產當晚過世,錦鄉侯府第二天午時才到各處報喪。小孟氏說程琛身體不好,擔心他傷心過度,就沒往江東送消息。

    她下葬之後,程琛才知道她的死訊,我當時已起程去了西南省,程琛有什麽反應,我不得而知。我回京述職,程琛也調到京城任職,我和他見了一麵。他找我是想讓我把他兒子引薦給陸大人,避談她的事,我毫不客氣拒絕了。”

    “就這麽簡單?”

    範成白冷笑幾聲,說:“凡事都不象你想得那麽繁複,人死了,活著人的把她忘記倒是好事。對死者牽念太多,誰也得不到安寧,死活都苦,又何必呢?”

    汶錦點點頭,“也對,執念太多,是死是活都是苦。之前呢?一場驚動天下的賽詩會,最終讓一個紈絝子弟勝出,他沒起疑嗎?沒想讓他女兒另嫁高門嗎?”

    “他不是蠢人,小孟氏的手段太高,也瞞不過他。他得知被算計之後,也找過他,跟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清了。”範成白打算跟汶錦實說當年之事了。

    “他說不管是誰使了手段,他都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不管誰在賽詩會上勝出,都是他的女婿,這是信譽。他還說他的女兒能嫁到錦鄉侯府也是一個不錯的歸宿,侯府名門總比清寒之家更好,至少他的女兒還能起到最後一點作用。”

    範成白自幼父母雙亡,靠苦讀高中,自是清寒出身。程琛的意思說得很明白了,嫁給蘇宏佑那樣的紈絝子弟比嫁範成白這個狀元郎更好。

    關鍵是當時的程汶錦給起到什麽作用?

    汶錦想了想,說:“他是想通過他的女兒把錦鄉侯府綁到三皇子的陣營,這就是他女兒最後一點作用。蘇賢妃養育了四皇子,這樣就能把四皇子也拉到三皇子一派。他為人父,辛苦養大女兒就想著利用,你說這是一種什麽心思。”

    困擾她幾年的問題終於說破了,汶錦並沒有感覺到心痛,隻是有一點淡淡的悲傷。她有了新的生命、新的身份,過去的事也有了答案,她也該擺脫羈絆了。

    範成白長籲一口氣,輕聲道:“我猜程汶錦根本不是程琛的親生女兒。”

    汶錦一愣,忙問:“為什麽這麽說?就因為程琛想把她當晉升的階梯?”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說?”

    “想,我很好奇。”

    “那你自己慢慢想吧!前麵轉彎就到墓地了。”

    汶錦輕哼一聲,沒說什麽。前世的她是不是程琛的

    前世的她是不是程琛的女兒已經不重要了,她沒必要再深究,因為程汶錦死了。她現在是海四姑娘,父親海誠,對她很不錯。

    這就足夠了。

    馬車突然停下來,汶錦怦然跳動的心也好象瞬間停止一樣。

    這是她的墳墓,埋葬了她的前世,而她卻在另一個軀殼裏坦然地活著。

    “午後祭拜不合習俗,沒想到這不合習俗的人不隻你和我。”範成白掀起車簾,讓汶錦下車,“紙錢的灰燼還未被雨水澆滅,想必他走得還不遠。”

    汶錦下車,撐開雨傘,四下看了看,迷離的目光融入蒼茫的暮色。

    一座光禿禿的孤墳立於山坳之間,四周芳草染碧,花樹茂盛,獨它好像在繁華深處。繁華的節點,卻是一片荒涼,淒清到讓人心酸心悸。

    墓碑上隻刻有“程氏汶錦之墓”六個大字,無名頭、無落款。由此說明她不屬於蘇家,當然,她姓程,卻也不屬於程家了。

    她屬於她自己,這也是她想要的自由,死了才得到了。

    範成白立於墓前,沉聲問:“你說她一具枯骨,沒了靈魂是什麽意思?”

    汶錦淡淡一笑,“她生前未虧心,投胎轉世自然會快,靈魂走了,就剩下了一具枯骨。範大人以為我是什麽意思?是不是被我一本正經的交換懵住了?”

    “沒有。”範成白注視汶錦,愣了一會兒,才說:“沒見你之前,我看了你畫的羅夫河支流圖,還有你做的河道注解,我隱隱感覺你就是她。和你幾次接觸之後,我又懷疑自己的判斷,如果她有你一半的聰明,她的結局不會那麽慘。”

    汶錦沒有否認,輕笑問:“我要是她,你猜我會怎麽做?我問的是回京之後。”

    “報仇,當然是報仇。”範成白的語氣很肯定,也很激動。

    “你不了解程汶錦,別看你們相識多年,又彼此慕戀,我卻不懂她的心。若你懂她,你就應該想到她的賽詩會是為你而開,你就不該自作聰明信任程文釵和小孟氏,以至於被她們算計利用,悔之晚矣。

    麵對那麽多名門公子,還有出身尊貴的世子和皇子,你不自信了,也就不信任她了,以為她會貪圖富貴。殊不知在她眼裏,就連蕭梓璘也隻是陪襯。”

    範成白被汶錦一頓斥責,臉青一陣、紅一陣,極不自在,沉默許久,才長歎一聲,問:“你要是她,你回京之後會怎麽做?”

    “要是我,我回京之後會報仇,欠我的我加倍討回,她卻不會。”

    “她會怎麽做?”

    汶錦輕歎一聲,說:“她會……”

    “她會報恩。”一個清朗且帶幾分嘲弄的聲音從草木叢中響起。

    範成白嚇了一跳,高聲嗬問:“是誰?出來。”

    “不用問,當然是比我們早來一步的祭拜者。”汶錦朝花木叢中看了看,搖頭一笑,說:“沒想到臨陽王殿下也不遵習俗,趕到午後來祭拜。”

    “本王隻是個陪襯人,沒有約束,什麽時候來都合乎時宜。”蕭梓璘抖掉身上的雨珠,大步走到墓前,踢了踢已燒盡的香燭紙錢,嘴角噙起嘲諷的笑容。

    蕭梓璘還是唐二蛋的時候,曾送過一個玉雕人像給她,說是雕的她。她一眼就看出那個玉雕人像是仿程汶錦雕刻的。而且是賽詩會上程汶錦的打扮。

    那時候,蕭梓璘還沒恢複意識,也記不起前塵過往。但他憑埋在心底的記憶就能雕出程汶錦的模樣,可見他動過情、動過心,已把佳人銘刻在腦海深處。

    兩個愛慕程汶錦的男人碰到了一起,還有她這個換了軀殼的真人。

    這應該是上天安排的一場鬧劇,隻是她改了容顏。

    “你認為她會報恩?”範成白沒給蕭梓璘行禮,他刻意忽略了禮數,或許是想添補自己心中的不平,“曾經有那麽多人害過她,她還會報誰的恩?”

    蕭梓璘衝汶錦飛了一個媚眼,抬了抬下巴,說:“你來回答範大人的問題。”

    “為什麽讓我回答?”汶錦並不驚詫蕭梓璘把這差事推給她。

    “剛才你想給範大人解惑,我替你回答了,具體因由理應由你講解。”

    汶錦搖搖頭,說:“真是很沒意思,天色不早,也該回去了。”

    “你確實該回去了,銘親王妃是講究之人,別讓她挑出毛病來。”蕭梓璘的話說得很含蓄,他深知銘親王妃的性情,就想提醒汶錦別讓她挑飭了。

    範成白對蕭梓璘這個不速之客很頭疼,也很無奈。他約汶錦出來,自是有話跟她說,若時機合適,他也想表明心意,可偏偏被蕭梓璘破壞了。

    “範大人,天黑了,這荒山野嶺確實讓人恐懼,還是早點回去為好。”汶錦怕蘇瀅和清華郡主擔心她,若驚動的銘親王妃,確實過意不去。

    蕭梓璘吹響口哨,片刻功夫,一匹白馬奔馳而來,停在他身旁。他衝汶錦微微一笑,說:“範大人還沒祭拜呢,琇瀅縣君還是和本王一起回去吧!”

    汶錦看著白馬微微皺眉,猶豫片刻,才答應了。一匹馬駝她和蕭梓璘兩個人確實緊湊,也讓她尷尬,可她實在不想跟範成白同乘一輛車了。

    範成白對程汶錦一片真心,對她也不錯,辦差時也合作得很好,但他太想當然了。好多事別看想法隻是有一點點偏差,錯了就是永恒,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

    “上馬吧!”蕭梓璘拍了拍白馬,衝範成白得意一笑。

    白馬很溫順,來到汶錦身旁,前腿彎曲著地,讓她上馬。她第一次騎馬,上馬讓她很犯難,她又不想跟蕭梓璘太親近,自己又上不去,更別說騎了。

    蕭梓璘摘下長劍,伸到汶錦腰間,輕輕一托,白馬也配合,汶錦很輕鬆就騎到了馬背上。她看了看蕭梓璘,往前挪了挪,很不情願地給蕭梓璘留出了地方。

    “走吧!”蕭梓璘拍了拍白馬的屁股。

    白馬打了一個響鼻,朝清安寺了方向去了,馬蹄聲清脆,步伐輕快而穩當。

    蕭梓璘沒同她乘一匹馬,汶錦鬆了一口氣,又有些恐懼和擔憂。

    夜幕降臨,一人一馬行在山路上,又是一個落雨的傍晚,由不得她不提心吊膽。看到蕭梓璘騎了一匹黑馬跟上來,她的心一下子放鬆了,不由就笑出了聲。

    “你是不是想問我在笑什麽?”

    “不想。”蕭梓璘回答得很幹脆,令汶錦感到淡淡的失落。

    “不問就算了。”

    蕭梓璘橫馬擋在她前麵,說:“我倒想問一些唐融的事。”

    汶錦笑了笑,把唐融與她為仆的因由和經過一一講給蕭梓璘聽,連第一次見麵她把唐融當成唐二蛋的事都說了。聽得蕭梓璘麵色沉謹,目光也越發深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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