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29 該死的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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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貴州的將近一個月裏,我沒跟麗麗聯係。

    第一、打個電話,要步行30多裏地。太遠。

    第二、我回到家裏,震驚的發現:母親的左手腕已然摔斷!

    母親摔斷手腕後的這段時間裏,就吊著一隻胳臂,用一隻手推拉著老磨磨包穀麵,用一隻手剁豬菜,用一邊肩膀挑水,用一隻手挖地……

    家裏的燒柴已經快被燒光了。母親為了節省燒柴,把自家房子周圍的枯枝敗葉全擄光了當柴火,那些東西一放進灶坑,滿屋子的黑煙熏得母親一臉的老淚縱橫。

    在一個陽光明媚、溫暖和煦的下午,我背上鐮刀,帶上繩索,家門口11點鍾方向遙遠的燒柴山,叫王家坡,我帶著滿腔的憤/世,登上了這座叫王家坡的山頂。

    不就是燒柴嗎?我要每天弄幾大捆回來,堆在家門口,給母親解去這該死的後顧之憂。

    當我站立於山頂:一覽眾山,眾山猶如一丘丘欲哭無淚的墳堆,遙望猥瑣在眾山懷抱裏的那一小撮貧窮蕭索的小小村落,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極為適合、可以盡情潑灑眼淚的地方……

    蒼天裝著逼故意跟我作對。

    當我捆好一大捆幹柴,正欲扛著下山,這沒長眼的老東西,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一大捆幹枯的燒柴,剛開始的時候,扛在肩頭不是很重的。等到它浸滿了雨水,你就會發現,這一捆幹柴的重量,翻了兩倍,越來越重,越來越沉。

    燒柴山是沒有路的。

    上山的時候空著手,頭頂一片光明,見那兒好走就撿哪兒走。

    下山就不同了。

    肩膀上壓著沉沉的一捆燒柴,頭是勾著的。

    四周一片濛濛的雨霧,你到哪兒找路去?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變成了路”——這是魯迅先生說的。

    沒有路,看不見摸不著,可你必須走下去!

    不管有沒有路,隻要你走過了,它也許就該叫路了吧。

    我扛著那一捆越來越沉的燒柴,滑滑跌跌,在濃濃的雨霧中尋找我下山的路。

    可是,路在哪裏?沒有路。

    我隻能撿些能讓腳踩得住的地方一步一跌摸索著往下滑。……有人把這種情形說成“一步三跌”,我估計他沒看到過一滑一跌。所以我責無旁貸,正在以身示範:什麽叫一滑一跌?答:在瓢潑大雨之中,迷糊著雙眼,扛著一捆重達70多公斤的燒柴從陡峭的山上向下滑行,這就叫一滑一跌!

    我滑著、摔著、跌著。

    摔倒了,爬起來,繼續把這該死的燒柴擄上肩膀,繼續滑跌前行。心裏隻有一個信念:如果上天正是故意讓我在今天去死,那就是宿命。既然是宿命,你就早點降臨吧。老子無所謂啦!

    我那天真想去死。

    有那麽些人,真是瀟灑。年紀輕輕,就在這樣的山上,撿了個忒背的位置,把自己望山底滾下,混混沌沌之中,撒手而去。

    我一個堂姐的大兒子,15歲那年就是這樣去的。

    自己走得幹淨,卻把一堆的悲苦留給了自己的母親。

    ……

    等我把那一捆燒柴舞弄到半山腰,山勢變得平緩,終於回歸到了有路的地方。

    雨停了。

    天也降下了漸黑的帷幕。

    我開始想到珍惜生命了。

    突然發現,自己怎麽那麽愚蠢?

    我把那一捆燒柴解散,平均分成兩捆。一捆30多公斤。扛一捆走一段,肩膀受不住了,找個高處放下,折回分柴的地方扛另一捆……

    有一個腦筋急轉彎怎麽說的?一隻羊,一隻狼,一捆青草還是什麽的。用一隻小船將這三樣東西送到河對麵去,每次隻能運一樣,為了避免羊吃草狼吃羊,如何才能毫無損失,把這三個東西完整運到河對麵去?

    我正在虔誠的幹著這類似先送羊再送草拉回羊再送狼最後送羊的事情。

    我開始納悶:為什沒人出過這樣的腦筋急轉彎:一捆70多公斤的燒柴,如何在天快黑盡之前從半山上更快速更輕鬆的扛回家去?

    天色黑盡的時候,我終於把這兩捆燒柴給弄到家門口院壩裏了。雖然我全身濕淋淋的,肩膀上一片血糊糊,火燒一樣的疼,但想著院壩裏安詳躺睡著的兩捆燒柴,我笑了。

    因為我的愚蠢,肆意與蒼天賭氣,那天晚上的半夜裏,我感冒了。非常的嚴重。好幾次高燒,燒得我迷迷糊糊的。

    我隻能躺床上了。這一躺,就是一個星期。

    母親吊著一隻手,既要單著另一隻手幹農活,還得騰出手來照顧她這個心尖上的心肝寶貝。

    我反倒成了拖累母親的累贅。

    一星期後,我漸轉康複。

    那天,我陪著母親種地。看著她用一隻手舉起鋤頭,別扭著挖坑。

    種包穀先得用鋤頭挖無數個深約20公分的坑,撒上六七粒包穀種子,蓋上豬圈裏捂製的農家肥,最後用鋤頭把土壤刨回去覆蓋上。到此,那就算寄托了母親辛辛苦苦孕育的希望了。

    我奪過母親手裏的出頭,拚命的挖那該死的坑……身體實在是虛弱,沒挖出幾個,我終於忍受不了了。一賭氣,把這該死的鋤頭扔了出去。

    我恨恨的對母親說:“媽!別挖了!回家!”

    母親憐惜著打量自己的兒子,撿起鋤頭,繼續用那隻幹瘦的手臂舉起,挖下。舉起,挖下……

    我模糊著淚眼,想到了我的父親。

    父親在世的時候,有三個心願:一是辦一所像樣的學校,讓這個村裏的孩子們有一個較近的學習的場所。二是把老家的這條羊腸小道修建成可以過往馬車的馬路,與趕集的馬路連通,既可以把村裏的生豬拉出去,又可以把外麵的煤炭拉進來,這樣,就不用爬上那陡峭的山頂,一捆捆費七八力的扛那一捆捆該死的燒柴。三是在這環繞村子四圍的山上,修建幾口大水池,把這一山一山的土地改成梯田,這樣,人們就不用吃那粗糙的包穀飯,再者,種稻穀比種包穀輕鬆了好些。

    可惜呀可惜,父親一生心願未了早早離去……

    我本來是不用登上那陡峭的王家坡扛那該死的燒柴的,母親本來是不用吊著一隻手,用另一隻手舉鋤頭挖地的……

    這該死的貧窮,來自哪裏?

    我不能像父親那樣,滿懷救濟蒼生的豪情。

    如今這個村子,有點能力的都往鎮上搬遷了,年輕的小夥子大姑娘們走的走散的散,打工的打工,嫁人的嫁人,整個村落裏,就留下了一堆老弱病殘,留下了一片死寂的靜默,留下了一片揪心的蕭索……

    這裏的老弱病殘,播種著微薄的希望,收獲著可憐的收獲,我留在這這裏,他們的今天就是我的未來: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把一生尚在燦爛的年華就毀滅在這一抔貧瘠的土壤裏。

    我必須走出去,越快越好。到了外麵,尚可以看到一絲希望。

    這次回到昆明,不管怎樣,拚了老命的掙錢,將來把母親接出去,徹底脫離這該死的貧窮,逃出這渺無一線生機的一片死寂。

    我可不想這樣一輩子貧窮下去,我跟母親說:“媽!我明天就回昆明去!”

    母親抬起頭來,可憐巴巴的看著自己的兒子,老淚終於沒有止住,滴灑在那一片貧瘠的土壤裏。

    母親沒有說什麽,但我知道,母親想說:“兒子,媽媽老了,身邊總想有個把親人。如今我吊著一隻手臂,你卻又要遠離你的媽媽,回到那千山萬水之外的地方去……”

    我是個喪盡天良的不屑之子。

    第二天,我收拾了行裝,裝著對母親無限的牽掛、無限的愧疚和虧欠,狠心的踏上了返回昆明的征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