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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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滔並沒有教單詞的打算,他對著小姑娘笑了笑,慢慢的扒開手中的石榴。

    剝落的石榴皮落在桌子上,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小姑娘收起了天使般的笑容。她交叉雙腿不再前後亂搖,背部挺直,又伸手拂了拂散落在耳前的頭發。

    “你是誰?”此般情景韓滔並不是初見,可一張天真的笑臉瞬間消失,還是讓他感到不適。

    “楊曉晨,你知道的。”小姑娘語氣平穩,聲音略有低沉,那張小小的臉上還泛起一絲笑容,一絲微甜含苦的笑容。

    “你認識我麽?”另一個不少於十遍的問題。

    “韓滔。”楊曉晨微笑著回答,她不再稱韓滔為韓老師,而是直呼其名,說話間,她將雙手疊放在腿上。

    “對我們這裏有印象麽?”韓滔追問。“似曾相識,對你也是。”一問一答,不說話的時候,楊曉晨隻是靜靜的看著韓滔。

    “似曾相識,這個詞好,你是從電視裏學來的麽?”

    知道“似曾相識”這個詞本不奇怪,可眼前這個六歲半小孩說出時卻帶著濃烈的情感。她口吻成熟,似乎經曆過許多。

    “不知道。”楊曉晨搖了搖頭,動作輕微,與之前的撥浪鼓完全不同。

    既不否認,又不承認,這可苦壞了韓滔。她若是矢口否認還容易理解,每個小孩子都會或多或少的學成年人講話,假裝自己已經長大。可楊曉晨卻明顯不是這種,語氣、語速、表情、小動作,一切配合的天衣無縫。

    又問過幾句,韓滔終於語盡詞窮了,他的心理谘詢師證書是閑著沒事才跑去考的,上滿課時,劃重點考試。時間已過去太久,莫說是重點範圍外的知識,哪怕是當年的考題,他都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百憂解的客戶不少,可真有嚴重心理問題的卻不多,不是遇到髒東西麻煩事的倒黴鬼,就是沒處說話來找韓滔玩命傾訴的超級話嘮。

    韓滔所謂心理谘詢的基本流程全學自電視劇,客戶噴著口水講,他假裝記著筆記、實際在頁腳畫著小人聽。每到關鍵點,他會反問以引出下一桶口水,等客戶講累了便是皆大歡喜、再約下次、各自回家的完美結局。

    正是如此這般的每日混吃等死,楊曉晨的問題才讓沒甚長進的韓老師手足無措。與鬼怪無關,沒有自我認知障礙,也沒自己給自己再起一個名字假裝人格分裂,她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任何問題。

    “你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裏麽?”再次一無所獲,韓滔已準備收拾石榴皮打卡下班。

    “不知道,也許,是為了見你。”

    聲音平穩又略帶哀歎,語過之後,六歲半的小姑娘仍那麽默默地望著韓滔,直看得他渾身不自在。這師生倆像是在幾句之話間調換了身份,楊曉晨平靜沉穩,韓滔座下有針。

    “這,和我有關係麽?”教書可以,抓鬼也行,可這種黑鍋韓滔是萬萬不敢背上的,更何況這位的家母正坐在門外虎視眈眈。

    “也許吧,誰又知道呢,相見是緣,再見也是緣。”又一句讓韓滔摸不著頭腦的話。

    “我沒懂。”如坐針氈,韓滔不自覺的翹起了二郎腿。

    “懂的時候自然會懂,韓滔你不要老是翹二郎腿,腰會受不了的。”楊曉晨語氣溫婉依舊,沒有半點訓斥或是責怪的意思。

    “哦,那你什麽時候走呢?”緊張到胡亂往嘴裏塞石榴,韓滔再也忍不住了。‘這是最後一句’,他暗下決心,再這麽問下去,自己非要栽到這小丫頭手裏。

    “明天,後天,也許哪一天再也看不到你,我就走了,誰知道呢。”

    “和我有關麽?我感覺自己沒做過什麽。”不是急於撇清關係,韓滔覺得小姑娘的問題應該與自己毫不相幹,無論在哪工作,他多數時間都無所事事。

    “我不知道,不過你也是夠閑的,有時間也做點什麽,比如寫本書。”

    “寫書?”雖是實情,但被六歲小孩說成閑人,韓滔還是有些尷尬。

    “嗯,寫書。”

    “誰看啊?”

    “我看。”

    楊曉晨的周末極其忙碌,全天排滿了各種補習班,見已接近約定時間,韓滔收起了桌上的石榴及殘渣。

    “韓老師,我的冰淇淋呢?”

    才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愛吃冰淇淋的小天使就回到了對麵。奉上冰淇淋一隻,禮送楊曉晨母女出門,韓滔這兩小時過的有驚無險。

    百憂解的經營範圍明擺在那,通常也不會有人閑著沒事逛進店門,周末沒有其他預約,韓滔便關門上鎖,準備回家開啟休眠。

    緣麽?躺到床上,韓滔想起“成年”楊曉晨的話,又總感覺自己昨晚打了個與緣有關的醬油什麽什麽前生緣。前思後想,隻記起半句,其餘一概不知,估計是已經隨酒精排出體外了。

    會是前生麽?韓滔曾在道士李的推薦下讀過一本有關前生的書,名為《武鬆嫂嫂的前世今生》…

    想著想著,韓滔又琢磨起了毫無破綻的“成年”楊曉晨,難道是傳說中的前世記憶?專業人士就在隔壁,子曰“不恥下問”,意思是不論道士李如何無恥,韓滔都要下床去問。

    先後請教了巴音圖和道士李,得出的結論叫韓滔驚訝。這兩位平時沒任何共同點的“業內”人士,竟然在“前生”的問題上出人意料的達成一致——既無往世,又無來生。而兩人所給出的理由也完全相同——沒有證據。

    ‘沒了就是沒了,得度之後遊魂消失,哪有什麽前世來生’,巴音圖的解釋簡單明了,他是個讓人絕望的現實主義者。

    相比於巴音圖,道士李的理論還比較容易接受,他說:

    人死如燈滅,死後魂魄離體,若無欲無求便會在“尾七回門”後前往陰間報道,自此消失;有欲難滿即成遊魂為欲所困;因人而困會跟隨該人,由物所困則附於該物,成其所欲即是超度。

    當然,以上內容是經韓滔翻譯的,李某人的原話是:

    “死,那就是吹燈拔蠟啊!飛出來的魂要是屁想法沒有,它自己就沒了,可能是去陰間了有想法的,要麽跟著東西、要麽跟著人,給它糊弄高興就沒了。”

    在韓滔的記憶裏,道士李常自詡正統天師道傳人,讀的是改良過的《太平清領書》,拜的祖師是與他一樣倒黴異常的上師於吉。

    既然兩個專業人士都說沒有所謂前生,韓滔也就不再向這方麵多想。

    翻來覆去,身體遲遲不肯進入休眠狀態,他的腦海裏反複回響著楊曉晨的一句話:“你也是夠閑的”。

    語氣雖像成人,可說話這位畢竟隻是個心理有些問題的六歲小孩,被小孩說成是“閑人”,韓滔無論如何都不能釋懷。

    ‘是該做些什麽了,做什麽呢,寫書?’想到這些,韓滔終於再躺不住,他抖擻精神,翻出床桌,取出紙筆,寫下了兩個字——實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