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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速之客不過剛到,楚雲裳立時便察覺到了。

    她不動聲色的掃了眼身後的房頂,果然瞥見重重樹影間,正有著一抹玄色,繁星的光芒都照不亮那比黑暗還要更加深重的色澤,似最濃墨的重彩。她見了,微微皺了皺眉,分明是下意識想要將對麵的慕與歸給送走連飯也不要一起用了的,可不知怎的,許是私心作祟,竟沒有開口。

    隻思索了會兒,將懷中的楚喻小心翼翼的遞過去:“你小心點,別摔著我兒子,不然我可要你好看。”

    見楚雲裳肯讓自己抱孩子,慕與歸飛快的拋去了之前的想法,笑著接過:“我省得。”

    他動作很小心,雖然生疏,但不至於抱不好。

    於是楚喻翻著白眼接受了自己小手小腳隻能被迫淪為大家抱來抱去的對象這麽個事實。

    慕與歸抱孩子其實還算有天分,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楚小少爺就乖乖的安靜窩在他懷裏,眨巴著眼睛看向自家娘親背後被梧桐樹冠給遮擋著的房簷。

    唔。

    今天這是怎麽了,又有客人來了。

    還來得一個比一個都要身份貴重,也一個比一個都要更加喜歡娘親。

    等等,好像哪裏有些不對勁……

    對了!

    喜歡娘親,想要娶娘親哎。

    他怎麽就能把小王爺慕與歸給忘記了呢?

    前世裏,他和娘親落魄悲慘,小王爺也是幫過不少忙的,是個真正心腸好,懷有悲天憫人之心的正人君子,堪稱儒家典範。

    雖然不如越王叔叔那般是多次不顧性命的救他們於種種危難之中,但怎麽說小王爺也是讓他跟娘親在侯府裏得以安全生活了許久,盡管他的幫助有限,他們常常還是食不果腹,但也總好過吃了上頓沒下頓。

    至少那一年的時間裏,娘親還不至於沒飯吃,他也不至於沒奶喝,綠萼姐姐和孫嬤嬤她們也不至於沒衣服穿。

    所以,作為娘親的竹馬,楚喻打心眼兒裏覺著,其實小王爺這人真的是還不錯。

    不過若是要給娘親的追求者排個名次的話,那肯定九方幹爹在第一位,然後是小王爺慕與歸,再來越王叔叔也勉強算個吧,唔,對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也堪堪能排在末尾。

    不過想起能排在末尾的那最後一個人,楚喻其實是很有些不心甘情願的。

    可又不得不將那個人給排進來。

    因為那個人,是他娘親的前未婚夫。

    沒錯,未婚夫,還是個前任,是位舊人。

    若不是因為他的關係,怕是娘親等今年及笄禮之後,就該跟那個男人成親了。

    據他所知,那個男人,其實對他娘親還是很有好感的,甚至是非常喜愛,還曾在不少人麵前明確表達過對娘親的傾慕之情。

    也的確,如他娘親這般風姿卓絕的人物,其實隻要是個正常男人,一般都會看上他家娘親,從而拜倒在娘親的石榴裙下,被他娘親各種折服。

    隻是跟那男人訂下婚約後沒多久,娘親出門在外,竟被人下藥,跟他那傳說中的便宜老爹來了場露水情緣,懷上他後,礙著麵子和名聲,他娘親跟未婚夫的婚約就不作數了,連之前下聘的東西都直接被侯府裏的女眷們給一搶而空,然後懷著他的娘親就被趕出了懿都,磕磕絆絆去了敏城投靠他三舅舅。

    那時候的楚喻還在他娘肚子裏,沒有出生,這些也隻是後來聽綠萼姐姐和孫嬤嬤她們說的,他自己卻是沒有聽楚雲裳講過。

    不過娘親講不講也無所謂了,他隻要知道,其實前未婚夫勉強算是個好人,這就可以了。

    至少那人隻是因為娘親有失女德、未婚先孕方才被汝陽侯親自找上門解除的婚約,倒是沒有第一時間為明哲保身就解約,事後一直以來也沒對他娘親如何落井下石,針對個人而言,那人本身的品質還是不錯的,隻是那人背後的勢力……

    楚喻撇撇嘴。

    果然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其實都有那麽一堆討人厭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更有一個心狠手辣的老祖宗,甚至還會有一個最老不死的老頑固。

    做成功男人,真的是太討厭了!

    他長大了才不要成為前未婚夫那樣的人,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守不住。

    暗暗的將楚雲裳的追求者給排序完畢,楚喻再互相對比了一下,然後無奈發現,不論他如何的去尋找越王叔叔、小王爺、前未婚夫這三人身上的優點,他竟發覺沒一個人是能比得上他九方幹爹的。

    真真的是誰都比不上他九方幹爹半分!

    也就是說,這三個人,沒一個能如九方幹爹一樣對他和娘親更好,也沒一個能如九方幹爹一樣為他們娘倆兒帶來最想要的東西!

    綜上所述,他娘親目前所吸引的桃花,隻九方幹爹這朵是開得最好最美豔能夠博得美人一笑的,其他的則勉強算是開花兒了,甚至還有的隻是個剛結出來的花骨朵。

    若說他和娘親,最想要的,是什麽?

    那無非就是安寧平靜的生活。

    可以不愁吃,不愁穿,高興了可以外出玩一玩,不高興了可以花錢逛一逛。他娘親做個專門在家數錢的小富婆,相夫教子,養養花逗逗鳥,看看書寫寫字;他則要麽靠讀書去考取功名進入官場,讓娘親的生活過得更好,要麽就去練武習得一身好本事來賺錢養家,出人頭地。

    如此,再好不過。

    可這也僅隻是他和娘親夢想之中的場景而已。

    他和娘親都無比清晰的明白,想要達成這個願望,怕是不等到許多年之後大陸格局平靜,任何的漩渦陷阱都將不複存在,真正能夠解甲歸田的那一日,便永遠都不可能實現。

    因為真正的現實卻是不管娘親日後會嫁給誰,成為誰的妻子——他是絕對不會允許娘親給人做小的,寧做寒門妻,不做高門妾——就娘親那汝陽侯府楚家嫡女、太師府莫太師嫡長外孫女的身份,以及種種的身份和響亮名聲,都絕對無法讓娘親趨於平庸。

    總有些人,生來便帶著光環,且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將那光環給摘掉。

    便是有朝一日死了,那光環也依舊光芒萬丈!

    楚喻從來都是無比堅定的相信,這句話,說的就是娘親。

    因為隻有他這個當兒子的,才最為真切的知道,他的娘親,究竟是有多麽的強大,究竟是有多麽的厲害!

    否則,前世裏,他本都該不能生下來的,就以那時候蠢笨蠢笨的娘親的頭腦和能力,是如何保全了尚在胎中的他的性命?又是如何在那麽多方勢力的共同打壓之下,親自將他撫養到三歲?

    那背後的秘密,楚喻想,或許他將會一輩子都給爛到肚子裏也說不定。

    他還正胡思亂想著,就感到自己被抱來抱去的,又回到了娘親那香香軟軟的懷抱裏。

    然後耳邊就響起了他家娘親清清冷冷,可在他的麵前,又會顯得有些溫軟的語調:“喻兒,發什麽呆呢,該吃晚飯了。”

    “咿咿呀呀。”

    楚喻回過神來,小手摟住娘親纖細的腰肢,幸福的狠蹭了一把她的胸懷。

    娘親娘親娘親!

    你知道嗎?

    上輩子和這輩子,你都是我的娘親,真好。

    這真的是我最大的榮幸。

    小孩兒的頭顱猶如平常吃奶的動作一般,緊緊地埋在自家娘親柔軟的胸前,大大的眼睛眯起來,感受著這帶著淡淡奶香的綿軟,一臉滿足和享受。

    這蹭胸的動作直看得在場一明一暗兩朵桃花頗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尤其是暗中的那朵桃花,幾乎要咬牙切齒了。

    這臭小子!

    當著陌生人的麵都敢做出這樣的動作!

    看下回不逮著他屁股狠狠揍一頓!

    完全無視了娘親那兩朵桃花複雜各異的目光,楚喻例行蹭胸完畢,抬頭一瞧,算不得多麽豐盛,但賣相還算不錯的飯菜已經都做好端上來了,綠萼姐姐還專門給他做了一碗奶蛋羹,因為娘親今天在春日宴上喝酒了,怕奶水被酒精刺激對他的腸胃不好,娘親今日就不打算喂奶給他了。

    楚喻皺了皺小鼻子。

    不能喝奶奶,真的好可惜哦。

    不然的話……

    哼哼哼。

    楚喻小盆友表示自己想讓娘親當眾給自己喂奶的想法真的很純潔。

    因為完全雙管齊下:

    一來他能吃得飽飽的,今天晚上娘親就再也不用擔心他的小肚子啦;二來他還能借著娘親的春光乍泄,從而評判一下在場兩朵桃花誰對他娘親更加的*熏心。

    咳咳。

    其實說白了,他就想看看誰更色,誰更能被娘親給吸引。

    不過楚喻還是出於直覺得認為,像小王爺這般的正人君子,肯定是秉承非禮勿視的原則吧。

    也就他的九方幹爹最不知道臉皮為何物,因為他幹爹的臉皮實在是已經厚到修煉到家,天打雷劈都是無法讓那臉皮變薄一分。

    楚喻忿忿的想著,然後“啊”的乖乖張嘴,讓他娘親喂他吃羹。

    而見到楚喻這麽小的孩子,居然已經能吃奶羹了,坐在對麵的慕與歸很是有些驚訝。

    “喻兒吃這個不會肚子不舒服嗎?”

    楚雲裳頭也不抬的回道:“不會啊,喻兒身體很好的,出生這麽久,從沒生過病。”

    “哦,那你也挺辛苦的,一個人把他拉扯這麽大。”

    慕與歸說著,悄悄的覷著楚雲裳的反應。

    這話言下之意就是一個人帶孩子很難的,你就沒想過要趕緊給孩子找個爹嗎?

    卻見楚雲裳拿帕子給小孩兒擦了擦從嘴角流出來的奶液,然後繼續用拿小勺子喂著奶羹,聞言隨口道:“還好,喻兒很乖的,特別聽話,我帶著他都不覺得哪裏累。”

    慕與歸:“……”

    喂喂喂!

    青梅,本竹馬說的可不是這個意思!

    你別誤解啊喂——

    慕與歸攪了攪碗裏的湯,低著頭不敢看楚雲裳,隻那被燭光給照耀著的耳朵尖兒,似乎又有些紅了。

    “雲裳,你跟那位爺的婚約解除了是吧?”

    楚雲裳“嗯”了一聲。

    慕與歸繼續低著頭:“那你現在就沒有婚約在身了是吧?”

    問話居然能問到這個份上,楚雲裳再遲鈍也能聽出不一樣的味道了。

    她再給楚喻擦了擦嘴,就抬頭看向對麵的人:“你幹嗎,你想給我介紹相親對象?甭,就我這生了孩子的老女人,誰能看上我啊。”

    她隨意的說著,一點都不在意,神態間完全沒有要自暴自棄的樣子。

    可慕與歸卻不這樣覺得了。

    “啪嗒。”

    勺子掉進瓷碗裏的清脆聲音響起,慕與歸耳朵尖兒上不過剛染上一抹緋紅,就被楚雲裳這話給激得生生又褪去了顏色。

    他當即抬眼,又羞又怒的看著她。

    “楚雲裳!”

    她怎麽可以這樣說自己!

    別當他今兒不知道,十裏桃裏,春日宴開始之前,她抱著小孩兒從重重桃林中走出來的時候,那一襲素白與桃紅交織,比以前的清麗絕色要更多出了一抹自信淡然的神態,讓多少男人都看直了眼!

    尤其是宴會開始後,她一次與那頭白狼表演人狼共舞,一次與他堂弟對彈合奏共譜一首天人之曲,更是讓多少男人都暗歎可惜!

    他當時可是坐在右首,清楚的聽到旁邊不少跟他一樣同為王府世子的公子哥兒們,甚至還竊竊私語,說如果能將楚七小姐還娶到手,別管會多出那麽一個便宜兒子,就衝著楚雲裳的容貌才華、身份地位,就算是傾家蕩產,娶了她回家,那就相當於是娶了一棵搖錢樹。

    畢竟,楚雲裳這麽個人,撫琴、對詩、作畫、寫字,樣樣都精;醫學、斷案、政治、帝術,亦是統統涉獵。

    幾乎是想要什麽,楚雲裳就能給出什麽來,比起懿都裏其餘冠有才女之稱的貴女們,顯然楚雲裳才是真的不負這麽個稱呼。

    這就要歸功於她幼時所接受的比太子還要更好的良好教育——兜兜轉轉,還是她的身份占據了主要地位,這就也是在十裏桃的時候,原本該有無數人都要對著難得落魄的楚雲裳狠狠踩上一腳,可偏生除了月非顏那個女人外,再沒有人膽敢和她對著幹。

    她可是無數男人心目中的女神……

    包括他。

    他小時候第一眼見她,就覺得她是個墜落人間的小仙女,隻是找不到回天庭的路,這才迷失在人間,同他邂逅。

    那時候的楚雲裳,是個多可愛、多柔軟、多純真的小姑娘。

    他在一個十分偏僻的小池塘邊看到她,她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裙子,正蹲在岸邊,將手中的魚食撒進池塘裏,一邊撒一邊小小聲的念叨:“快吃飯,快吃飯,吃飽飽就能長大了,長大了就不會被欺負了。”

    那話是對那些魚兒說的,還是她對她自己說的?

    慕與歸回想著,分明正對著楚雲裳生氣的,可唇邊卻還是不自覺的漾開一抹笑意。

    至今他都還記著從小到大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不知多少次曾在心中暗暗地許願,等他弱冠之年,是個真正的男人了,那時候她也年華正好,他就會八抬大轎,將她風風光光十裏紅妝的迎進門。

    他要她這隻青梅,徹底的和他這個竹馬成為一對。

    他要她做他的世子妃,做他的小王妃,等以後繼承了親王之位,他會讓她成為他的王妃,將她的身份和名字刻入宮碟。

    她會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唯一的女人。

    就算日後垂垂老矣,葬入墳墓,她也將和他生不同衾死同穴,他們的屍體將會永遠的埋葬在一起。

    隻是,不等他弱冠,也不等她及笄,她就已經許給了別的男人。

    直至如今,更是給不知名的男人生下了孩子,再不是他心中原本那個純真無暇的小仙女。

    可是,可是。

    盡管已經隔了半年之久沒見,他卻發現,自己竟還是喜歡著她。

    喜歡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

    喜歡到沒有她他好像會活不下去一樣。

    喜歡到就算是她和別的男人生下的兒子,他也想真的將其認作是自己的孩子,想要和她一起撫養孩子長大,然後再生個弟弟妹妹,以免小喻兒一個人會感到孤單。

    然後等孩子長大了,可以給他們兄弟或者兄妹物色哪家的少爺小姐適合,他會和她一起看著孩子們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子孫滿堂。

    他將未來一切的藍圖都已經構劃好,就等小仙女有朝一日能明白他這麽多年以來的心意,能為了他留在人間,再不會回那冷冰冰的天庭。

    這是他的夙願。

    存在於心中至少已經十年的夙願。

    慕與歸想著,眉眼間的羞怒之氣,已然全部消失不見。

    但聽著他之前的喊聲,他對麵早就長大了還生了孩子的大仙女皺了皺眉:“幹什麽?叫這麽大聲,會嚇著喻兒的。”

    楚喻立時“嚶嚶嚶”的假哭兩聲,然後幸災樂禍的看著慕與歸。

    果見慕與歸直接就蔫掉了,有些垂頭喪氣:“算了,沒什麽,我就喊喊你。”

    楚雲裳立時冷哼一聲:“好好吃你的飯,大晚上的,發什麽羊癲瘋,我可沒那個閑工夫給你治病。”

    慕與歸聞言乖乖吃飯,果然不再發瘋了。

    許是因為三番兩次的在楚雲裳這裏碰軟釘子,這頓飯慕與歸吃得很快。不過一刻鍾,他就說自己吃飽了,然後極瀟灑的一抹嘴就走。

    楚雲裳看著他的背影冷哼:“還跟小時候一樣幼稚,堂堂小宣王居然跟個神經病似的,說出去真要笑死人了。”

    聽見這句話,正走得十分瀟灑的慕與歸立時踉蹌了一下。

    他回頭幽怨的看了他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的女神一眼,然後揣著一顆受傷的玻璃心走了。

    邊走還邊嚴肅的思考,為什麽他的小仙女、他的女神長大後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呢?

    小時候軟萌軟萌的,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哪像現在,要多毒舌就有多毒舌,半點軟綿綿的話都不會和他講。

    莫非真的是女大十八變,外加一孕傻三年?

    心真的好痛,有點被傷到了。

    慕與歸捂著胸口走了。

    竹馬就這樣被青梅幾句話打敗退場。

    眼見著慕與歸出了明月小築,楚雲裳還沒吃飽。她將楚喻遞給在旁邊伺候著的綠萼:“去帶小少爺找花雉。”頓了頓,才有意無意的看了眼身後房簷,“讓藍月再下一碗清湯麵。”

    綠萼接過楚喻,聞言愣了愣:“小姐,你沒吃飽嗎?”

    楚雲裳懶得答話,低頭繼續吃飯。

    然後一陣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響起,綠萼就見眼前人影一晃,她定睛一看,剛剛還在空著的原本小王爺坐的地方,此刻居然多出了個人來。

    一看,頭戴黑紗鬥笠,身穿玄色長袍,不是九方少主,還能是誰?

    綠萼立即明白,原來是要給九方少主下麵吃。

    她給九方長淵行了個半禮,然後抱著楚喻就離開了,不過心裏卻是疑惑的想,九方少主是什麽時候來的呢?她居然不知道誒,小姐果然神機妙算。

    小丫鬟腦補著先去廚房了,準備等下再找花雉一起陪小少爺玩。

    而不相幹的人都走了後,院子裏就隻剩下圍著小桌案麵對麵坐著的兩個人了。

    此時月亮已經升起,淡淡的月光伴隨著星光傾灑而下,映得本來就點著燈的院落裏更加明亮。楚雲裳坐在老梧桐下,清淺月光映在她的臉側,裁剪出一抹朦朦朧朧的光暈。她低頭安靜的吃著飯,動作優雅,慢條斯理,看也不看她對麵的人一眼。

    看樣子,她似乎還在生氣。

    ——在有關醫學之上,對於從不認真聽醫囑的病患,楚雲裳向來都是很固執的。

    她認為,既然找上她讓她幫忙看病治療,不說她的醫術能否將對方徹底治好,至少能緩解病患的症狀,讓病人感到好受這點,她還是很有信心的。

    既然都肯找她,那肯定是比較信任她和她的醫術,覺得自己能被她治好。

    既如此,為什麽不遵從她所說的醫囑?

    她是學醫的,是從神醫穀裏出來的,是醫仙九方卿遠唯一一個關門弟子,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是他們神醫穀的宗旨,師父和各位師叔總會教導她可以不救人,但也不要用自己的醫術去害了人,難道她還會害了他嗎?

    連最簡單的醫囑都不聽……

    想死啊!

    楚雲裳分明是很生氣的,但她表情看起來依舊是平平淡淡,什麽都沒表現出來。

    九方長淵原本是帶著對慕與歸的滿腔怒意下來了,準備在楚雲裳麵前好好的說一說慕與歸的壞話,挑明她若是要嫁給慕與歸,將會承受如何如何的壞處和壓力,表明一下慕與歸是半點都比不上他的。

    可一看到楚雲裳這麽個無視自己的姿態,他怒火立時消散無蹤,想起今晚自己來這裏的目的。

    哦,對,他是來負荊請罪的。

    所以……

    院子裏已經沒有別人,他取下黑紗鬥笠,然後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就想要說話。

    卻見楚雲裳頭也不抬:“我正在吃飯。要咳去外麵咳,別弄髒我的菜。”

    “……”

    九方長淵跟之前的慕與歸一樣,一下子就蔫掉了。

    他自知今晚是來認錯的,所以現下楚雲裳不給他好臉色,這樣的毒舌他,他也認為是應該的。

    誰讓他原本跟她說不會去春日宴的,結果他還是屁顛屁顛的跑去了,還非常倒黴的被她發現自己就是十裏桃的主人,後麵更是瞧她被人擠兌就沒按捺得住,跟她出了回風頭不說,末了還受傷,導致才好了一丟丟的病症又發作,又吐了回血。

    這一切要是被她知道了,真不知道他會不會被她打死。

    不過,幸好他找了京玉子,將和越王有關的傷勢用障眼法遮掩,不然要是被她發現自己就是慕玖越,那指不得又要如何的跟他甩臉色。

    九方少主覺著自己做人真是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當真是可憐死了。

    他一邊自怨自艾,一邊悄悄觀察著楚雲裳的反應。

    果然見她隻是在吃著飯,好似並沒有發現自己手上的異常。

    轉頭四處看看,大白也沒在這裏,大憨更是在馬棚裏,這裏沒人也沒獸會發現他手上的障眼法。

    九方長淵頓感安心,甚至是哼哼哈嘿的準備一展身手獲取楚雲裳的諒解。

    那什麽,追女人難,追生了孩子的女人更難,追跟自己生了孩子自己卻還不能表明身份的女人更是難上加難!

    九方長淵忍不住又想,其實真的好想虎軀一震王霸之氣一出,以一種酷帥狂霸拽的姿態跟對麵的女人說他就是孩兒他爹,然後一手扛著兒子,一手扛著女人就回他的越王府,再將兒子扔給無影,自己先和女人將洞房花燭夜給提前辦了再說。

    每天看得到吃不到不說,連摸一摸親一親都是要偷偷的私下裏來,這簡直是能要了人的命。

    可惜啊,可惜。

    他根本不能說。

    說了,一切就都要毀了……

    他歎息一聲。

    這時楚雲裳剛好吃完。

    恰巧聽見他的歎息,她施舍般的抬眼看他,就見他一臉憂愁得跟娶不到老婆生不了兒子似的。她觀察了一下他的氣色,見比起昨天要好了那麽一點,不由冷哼一聲:“說吧,這大晚上的,你又來我這裏做什麽?私闖民宅這檔子事,鬧大了去說,可是要報官的。”

    聽楚雲裳在問自己話,九方長淵立時回過神來。

    他開口剛要說話,就感到有人來,忙重新戴上鬥笠,是藍月下好了一碗麵端過來了。

    “九方少主,請慢用。”

    藍月說了句,靜悄悄的退下。

    因為之前還在敏城的時候,九方長淵跟楚雲裳同住一個院子的時間不算短,一日三餐都是一起吃的,所以針對九方長淵的飲食習慣,藍月藍香也都有所了解。盡管隻是簡單的一碗清湯麵,也做得很是合九方長淵的口味,他之前在十裏桃的時候根本沒吃什麽,現下一聞湯麵的香味,還真有些餓了。

    楚雲裳冷眼看他:“快吃,吃完再說。”

    “哦,好。”

    他取下鬥笠,埋頭吃麵,乖巧得跟小孩子似的。

    楚雲裳瞧著他,見他還是跟以前一樣,蔥薑蒜什麽的一概都先拿筷子挑出來,連沾都不沾,挑剔得簡直可以。她也不說他,隻盛了一碗米湯慢慢的喝著,同樣碗裏都是水,沒有米。

    她喝稀飯從來都喜歡喝水,這點倒是跟九方長淵吃主食的時候隻吃麵不吃米一樣有些相似之處。

    這卻委實是因為九方長淵的出生之地了,那邊地處北方,比大周朝和遊牧民族的邊境還要更加的靠北。那裏隻有小麥而沒有水稻,所以吃麵已經是浸淫在骨子裏的習慣,改不過來的,九方長淵根本沒吃過米飯,就算是以慕玖越身份出現在人前的時候,也是不吃米,連那種最尋常的糯米團子做的的小點心都沒吃過。

    不過這一點,楚雲裳不知道,但也能猜出個大概,他一定是北方人。

    聽說北方人往往都很疼媳婦——

    誒,等等,她想到哪裏去了。

    九方是北方人,北方人疼媳婦,這和她有什麽關係?

    她又不是他媳婦。

    嗯,還是回歸正題。

    所以,這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他們兩人一個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吃食營養一定要均衡才好;另一個則根本就是醫者,也清楚營養均衡對人體的好處。

    可偏生都是一樣的挑食,簡直了。

    楚雲裳眯著眼睛看對麵的人,眼光犀利得幾乎能將他的身體都給灼出兩個洞來。

    於是這一碗麵,九方長淵吃得很是迅速,因為對麵女人的眼光實在是太*裸,饒是他鎮定如斯,也是有些承受不住。

    很快,難得一改往常的貴族姿態,他右手本來就是在包紮著的,拿筷子就有些困難,為防楚雲裳發現什麽端倪,他動作飛快餓狼投胎一樣將一整碗麵風卷殘雲的吃完,然後擦了嘴,還小心翼翼的裝模作樣淨了手,以免讓水沾上紗布。

    接著藍月藍香過來將碗筷都收拾了,再灌滿一壺剛燒開的水,挑了挑旁邊燈火的燈芯,就又退下了。

    偌大的院落立時陷入了短暫的安靜之中。

    楚雲裳往後靠了靠。

    身後的梧桐樹幹早被丫鬟們清理過,也沒生什麽蟲子,靠在上麵不用擔心衣服會被蹭髒,也不用擔心會有蟲子爬到身上。她懶洋洋的靠著,坐在那裏消食,見對麵的人還是一臉“我是乖孩子我很聽話”的樣子,冷笑一聲。

    “說吧,找我什麽事?”

    九方長淵囁喏著開口:“我,我是來負荊請罪的。”

    負荊請罪?

    楚雲裳聞言看了看他的背後。

    半根荊條都沒有,以為她眼瞎?

    因為她目光太直白,九方長淵抬手摸了摸鼻子:“我來得急,忘記帶荊條了。”

    楚雲裳冷嗤一聲。

    她信他的話才有鬼了。

    然後九方長淵壓低了聲音道:“我是怕你在春日宴上出什麽事才過去的,我原本不打算去的,隻是你去了,我才準備去的,那什麽,你師叔也是同意我過去的,我才……”

    他越說聲音越小。

    然後真的跟個犯了錯誤正在接受長輩教訓的小孩子一樣,再說不下去了,老老實實低著頭,等待著對麵人的發難。

    楚雲裳雙手抱胸,冷眼睨著他:“說啊,怎麽不繼續說了?我正洗耳恭聽,你別這樣吊人胃口。”

    九方長淵抿抿唇角:“裳兒,別這樣,我知道錯了。”

    楚雲裳陡然眯眼:“你喊我什麽?”

    “……楚七小姐,別這樣。”他從順如流的改口,態度看似十分誠懇,“我知道錯了。”

    她再冷哼一聲,沒有再計較他剛剛的稱呼問題,卻似乎是要將這幾日來一直都沒能在他麵前發出的冷哼給一股腦的表現出來一樣。

    楚雲裳覺著,對麵這男人,絕對是自己的克星。

    這輩子就算遇見的再不聽話的病人,也都沒這個男人讓她更感到棘手。

    說真的,如果他老老實實聽從醫囑,按時服藥好生休養,再進行適時的鍛煉,他的體弱血虛之症雖然不能一蹴而就的立即治好,但慢慢調養,至多也不過半年就能好。

    半年後,絕逼是一條好漢。

    可看看他都幹了些什麽?

    別以為她不知道,他今兒肯定又吐血了。

    果然,楚雲裳冷眼瞧著他,突兀道:“你是不是又吐血了?”

    九方長淵一怔,不敢隱瞞,乖乖點頭。

    她冷笑:“我就知道。”然後恨鐵不成鋼般的道,“真是吐死你也活該。一天吐一回,你以為你血很多,吐吐更健康?”

    他立即想起自己在敏城跟她初見時她說的話,便小聲的反駁:“你之前不是說,吐著吐著就習慣了。”

    楚雲裳:“……”

    她瞪著他。

    惡狠狠的瞪著。

    恨不得能用眼神把他戳死一樣的瞪著。

    這人怎麽這樣,認錯不改就算了,居然還敢跟她這個主治醫師頂嘴?

    楚雲裳覺得這家夥真的沒救了,她實在是沒那個氣量能治得好他。

    於是楚小神醫以一種有些陰陽怪氣的語氣道:“得,其實吐血什麽的,的確是吐著吐著就習慣了。要吐血,可以,出門左拐,慢走不送。”

    說著,她從石凳上站起身來,拂袖就走:“藍香,送客。”

    藍香立即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請九方長淵走:“九方少主,這邊請。”

    九方長淵眼疼的看著楚雲裳頭也不回的背影。

    這是怎麽了,他是真的來認錯了,怎麽反倒把她給惹得更生氣了?

    他坐著沒動,想起白日裏那個侍女跟自己出的主意,不由眼睛一亮,轉頭看向藍香。

    藍香被他亮晶晶的眼神給看得心頭一跳,小姑娘臉頰不自知的騰上一抹紅暈。然後她小心翼翼的道:“九方少主,怎麽了?”

    怕被楚雲裳聽到,九方長淵壓低了聲音問道:“藍香,你家小姐,平時都喜歡什麽?”

    “喜歡什麽?”藍香愣了,“什麽喜歡什麽?”

    “就是吃的喝的,嗯,還有玩的之類。”

    藍香想了想:“好像沒什麽喜歡的,小姐挺博愛的,好吃的都喜歡。至於玩的,小姐天天都要照顧小少爺,哪裏有空出去玩呀,就算要玩,那也肯定是陪小少爺去玩了。”

    “那胭脂水粉,衣服首飾呢?你們女人不是都很喜歡打扮自己。”

    說起這個,藍香立即搖頭笑道:“九方少主,您和我家小姐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小姐她不出席宴會的時候,平常是連唇脂都不用的,根本就是素顏。至於衣服和首飾,那就更談不上了,小姐的衣服都很普通,首飾也很少,妝奩盒裏統共也就幾根簪釵,多餘的珠花那些,小姐根本是不用的。”

    九方長淵聽著,思索了一下,也是。

    他印象中的裳兒,向來都是一襲白衣,素容清麗,簡簡單單一根銀簪,就將三千青絲挽成簡單卻不失婉約的發髻,分明是極簡單的妝扮,可偏生能讓人看得視線都舍不得轉移。

    想到這裏,九方長淵就糾結了。

    那他該送些什麽好?

    聽人說女人心海底針,他將她氣成那個樣子,要再不好好討她歡心,以後別指望這個那個了,想把她連人帶孩子的娶回家,那更是遙遙無期。

    見九方長淵滿臉憂慮,藍香想起之前自己前晚睡覺前剛看完的一個小話本。

    於是在楚雲裳院子裏,年紀最小的小丫鬟就神秘兮兮的道:“九方少主,您是不是喜歡我家小姐啊?”

    那小話本裏麵的男主角,可不就是因為暗戀著女主角,成天絞盡腦汁的想辦法,問這個人問那個人,就為了能在女主角的生辰宴上,送上最好最特別,能讓女主角記住自己的禮物。

    眼下,九方少主這樣問她,可不就是跟小話本裏那個男主角一樣?

    被一個小丫頭給說中了心事,九方長淵也不惱,甚至是大大方方的承認:“對啊,我在追你家小姐來著。你有什麽辦法嗎?”

    藍香立即將那小話本裏男主角追女主角時用的手段倒豆子一樣的倒出來。

    “九方少主,我覺著吧,我家小姐都生了孩子的,所以平常的泡妞技術,對我家小姐肯定沒用,因為小姐她已經不是黃花閨女了。”

    九方長淵讚同的點頭。

    對,沒生孩子的女人和生了孩子的女人,這差別絕對大。

    於是藍香就跟他繼續分析:“所以啊,奴婢覺著,像什麽寫情詩唱情歌這種,對小姐肯定是沒用的,說不定小姐還會放大白直接將人攆出去。送小禮物那種,小姐估計也沒多大興趣,她從小就不喜歡那些玩意兒。”

    九方長淵虛心請教:“那我該送什麽好?”

    藍香道:“送醫書吧。”

    “醫書?”

    “嗯。尤其是孤本,世間少有的,小姐喜歡這些。”藍香頗有見解的道,“九方少主,俗話說得好,想抓住一個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一個人的胃。小姐她平常沒什麽愛好,也就看看書寫寫字,研究一下藥方,然後拿去完虐花雉。其實奴婢跟在小姐身後也不少年了,小姐能一直堅持做下去的事情,就隻有這個,所以,奴婢建議,想套牢小姐的心,就先掌握小姐的愛好。”

    九方長淵聽了,敏銳的抓住一個重點:“花雉很得你家小姐歡心?”

    藍香點頭。

    這是當然。

    因為花雉那個妖孽,是跟小姐同出本源,但他不會救人,隻會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什麽癢癢粉啊、臭臭粉啊、撓撓粉啊,往往他新研究出來一個什麽花樣兒,拿去給小姐看,小姐不出半刻鍾,就絕對能給出最正確也是最簡單的破解方法。

    如此,一來二去,花雉繼續鑽研,小姐也就繼續破解,兩人難得臭味相投,所以不過短短幾天,花雉已然成為了小姐跟前的一大紅人。

    藍香將這點給講出來,九方長淵聽著,心裏頭果然就有了個法子。

    於是他意氣風發的對藍香道:“跟你家小姐說,後日去越王府,記得打扮隆重點,越王會帶她去一個地方。”

    說完就走了,隻留下藍香在院子裏幹瞪眼。

    誒?

    等等,不對啊。

    九方少主怎麽這樣說,難道他也認識越王殿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