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傾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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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王殿下覲見——”

    太監唱喏剛剛響起,正爭論不休的人立即都住了口,然後紛紛轉頭朝著禦書房殿門看去。

    便見傍晚光芒昏暗,昏黃的光線從大開著的殿門外投射進來,和殿內已經點亮的燈光糅合在一起,亮卻不刺眼,明卻不灼目,透著點滴暖色,絲絲縷縷鋪陳開來,似是能就此照亮人心底的陰霾。

    華光明媚,殿外夕陽如血,夜幕即將降臨。

    有清風自外緩緩吹來,為尚帶著黃昏餘熱的殿宇,吹開漫天微冷冰雪之寒。

    寒,卻不凍人三尺,隻吹得人感覺有些冷,情不自禁便要收斂起所有外露的情緒來。

    而隨著淡淡光線漫步進來的人,一身素白如雪,好似任何塵埃都無法沾染的純淨無暇,夕陽為他裁剪出三分璀璨,七分華貴。他走過來,眼角的藍寶石背光閃爍著華麗而冷淡的色彩,令他看起來極度的冷貴自矜,世人難出其右。

    滿頭烏黑的發隻簡單簪了一支銀色玉簪而已,漆黑瀑布一般的垂在他身後,根根盡是極致的黑,同白得讓人心驚的衣交相呼應,帶來一種視覺上的強烈衝擊。

    仿若一副潑墨山水,他是其中最為冷豔的一抹顏色。

    冷,卻豔,有著一種誰都無法比擬的麗色。

    這,就是越王。

    這就是慕玖越,一個在親父宏元帝眼中,都覺得無比神秘傲慢的男人。

    見越王終於來了,禦書房內,所有和他敵對的、和他不敵對的人,當即統統俯身行禮:“參見越王。”

    每個人都低著頭,連眼角都不敢去掃一掃。

    甚至是屏住了呼吸,以一種連麵對著宏元帝都沒有的恭敬姿態,迎接著這個人的到來。

    似乎多看了那麽一眼,就會是對他的褻瀆。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

    麵對宏元帝是沒有的,麵對太子慕初華也是沒有的。

    整個朝堂之上官員成百上千,整個皇宮之中貴人隨處可見。

    可即便如此,那麽那麽多的人裏,任誰風華無雙,任誰恩寵萬代,卻都敵不過這麽一個慕玖越。

    越王,慕玖越。

    天下之大,也不過這一個而已。

    宏元帝正襟危坐在禦案之後,目光之中帶著淡淡的欣慰和驕傲,看著從殿外步入的人。

    這是他的兒子。

    明明不是嫡長子,明明不是正宮皇後所出,明明不是最適合繼承他皇位的人。

    可偏生,他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從穩婆手中接過剛從漱皇貴妃肚子裏滑落出來的孩子,低頭看著溫軟的綢布之中,小小的孩子不像尋常嬰兒那般看起來紅通通皺巴巴的,而是帶著先天的嬌嫩,似是冰肌玉骨,春意秋水,再美再好的景,都抵不過小小嬰兒睜開眼的時候,漆黑眸中那一點淡淡的金芒。

    即便隔了二十年歲月,但宏元帝至今還猶自清楚的記得,便是那一點點金芒,好像一輪小太陽一樣,照亮了整個皇宮,照亮了他身為帝皇注定一生孤涼的心。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這輩子最寵愛的人,誕生了,來到他的身邊。

    他多麽喜愛這個小小的孩子。

    看著這個小娃娃,比菩薩身邊的仙童還要更加可愛,那墨玉一樣烏黑的眼睛,春花一樣柔軟的嘴唇,就算是頭上細細的絨毛,看在他眼中,他也覺得這孩子是此生上天帶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那一瞬間,宏元帝覺得自己就算立即將整個江山社稷都捧到這個孩子的手中,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他想立他為儲君。

    他想親手將他培養成自己最好最中意最完美的繼承人。

    他想看著他在自己立下繼位詔書之後,他能穿著明黃的五爪金龍袍,佩著十二珠金冕龍冠,在文武百官的朝拜之下,步步逶迤而上,坐上天地間最為崇高的位置,俯瞰天下,享受萬民的膜拜。

    他多想,他多想。

    想到恨不得立即就能下了廢黜慕初華太子之位的聖旨,恨不得立即就能把宮裏其他的皇子公主都給屏蔽了去,恨不得立即就能親眼目睹著他坐上高高的龍椅。

    然而,所有的衝動終究在瞬間歸於平靜。

    他低頭深切凝視著懷中的孩子,覺得心髒從未如此的溫暖柔軟。

    都說天家無情。

    但此刻他卻是想,天家並不是無情,隻是有情都被種種齷齪肮髒利益熏心給消磨了,所以有情也變成了無情,即便是同床共枕的皇後,和他也是人心隔著肚皮,夫妻情分早在時光流逝間變得淡漠。

    所以才會選秀,納妃,臨幸,待子。

    誰說後宮佳麗三千,坐擁後宮的皇帝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運的男人了?

    當時他後宮不過寥寥十幾人,皇後是他發妻,是從太子妃一路扶搖直上坐到了鳳位的,於情於理他對皇後都是有著或多或少的情分。

    可唯一的情感,他卻是給了漱皇貴妃。

    給了懷中這個孩子的母親。

    遙想兩年前初見,天子腳下繁華奢貴,繁春時節,萬千梨花開得如火如荼,潔白如茫茫雪絮,他不經意間回頭一望,便見少女獨立茫茫天地間,一抹清幽雅致,是開得再盛的梨花也堪比不了的好顏色。

    從此,再傾城的姿色,都無法掩蓋少女那如幽穀清蘭般的淡雅幽美。

    他寵她如命,讓她坐上了隻在皇後之下的皇貴妃的位置。

    而皇後之位,王皇後的母族實在強大,尤其是現任國舅爺,手中所掌握著的政權,是個跺上那麽一腳,整個朝堂也要隨之抖三抖的強人,在合適的時機到來之前,他並不會對國舅爺輕舉妄動。

    所以,隻能隱忍,隱忍,再隱忍。

    隱忍到一切再也隱忍不了的時候,他想為漱皇貴妃做什麽,他想為懷中這個孩子做什麽,皆不會有任何的阻攔。

    王皇後知道宏元帝並不愛她。

    她知道宏元帝一直喜歡並真正愛慕著的,是那個皇貴妃,是那個比自己看起來還要更加高貴的女人。

    拜過堂、結了發的夫君,愛的不是自己這個妻,愛的是一個見到了自己也要三拜九叩的妾。

    這是作為一個女人最悲哀的了悟。

    但王皇後並不是太過在意。

    畢竟是豪門世家裏出來的人,王皇後在後宮裏最重要的不是爭寵,不是加強自己的後位,她所需要做的,是借著自己是皇後的這個方便,為她背後的家族大開朝堂之上的便利之門。

    盡管後宮不得幹政,這是任何朝代都會定下的一條鐵律。

    但縱觀曆史,不論哪個朝代,哪個國家,哪個皇後不會把時候伸到朝堂,哪個皇後不會利用著自己的身份去做些多多少少都算是見不得的人事?

    這太常見了,隻要不動搖到皇帝的根本,皇帝基本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會挑破這層窗戶紙。

    宏元帝也是如此。

    王皇後並不如何爭寵,隻是簡單穩固著自己在後宮裏的地位,更多的將心思放到了朝堂上,但並未波及到他的底線,宏元帝也就懶得管。

    發妻雖是發妻,但也隻是發妻而已,他對王皇後隻有夫妻之情,並未有真正的男女之間的那種感情。

    幸而他遇到了漱皇貴妃。

    在最好的時節、最好的年紀,遇到了那樣一個女人。

    多好。

    他愛著漱皇貴妃,如今也愛著她為他生育的兒子。

    那個時候,他覺得這樣的他,才算是世間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有深愛著的女人,有疼愛著的兒子。

    天底下最簡單的幸福,亦不過如此。

    因兒子出生之前,上頭已經有了八個兄姐,宏元帝抱著玉雕一般精致的小嬰兒,在漱皇貴妃麵前沉吟了片刻,方才鄭重道:“愛妃,他排行老九,朕為他取名‘越’字,愛妃覺得如何?”

    ——不過一個皇子名字而已,居然還要詢問後宮妃嬪的意見。

    漱皇貴妃畢竟有著九方家血脈,體質不同於常人,她生下兒子後,並不十分的疲憊。聞言她微微笑了笑,笑容帶著女性特有的溫潤柔軟,以及她個人獨有的清幽高貴:“那麽陛下,為什麽要給他取‘越’字呢?”

    越。

    超越,跨越。

    陛下這可是在意味著什麽?

    漱皇貴妃笑得眸中波光四溢。

    有著一直都潛伏在暗中,誰也看不見的野心,悄悄從最黑暗的地方攀沿而出,恍惚瞬間便要席卷了整個後宮。

    而事實證明,她沒有想錯。

    那個時候,尚還充斥著淡淡血腥味道的被臨時當做了產房的椒漱宮內殿裏,九五之尊的天子懷抱著自己第九個孩子,語氣鄭重而嚴肅。

    “越,朕賜他‘玖越’之名。九,乃極之數,從此以往,再來的人,將不會有任何一人能越過他的頭頂。”

    宏元帝抱著小小的似乎非常乖巧,並不哭鬧的嬰兒,聲音帶著天家特有的冷漠。

    “就算是華,有朝一日,也不得越過他。任何膽敢阻攔他的人,朕都會替他鋪路摘除。”

    華。

    這是指慕初華了。

    彼時的慕初華,已然有著三四歲大,正接受著太子太傅的啟蒙教育,天資雖出眾,算是個不錯的儲君,但宏元帝每每看著自己的這第一個兒子,卻都無法產生多麽親近的情愫。

    直至懷中這個孩子出生。

    宏元帝眉宇間緩緩的柔和下來。

    他抱著孩子在漱皇貴妃身邊坐下來,將孩子遞到她眼前,讓她看一看她懷胎十月方才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

    “名,朕取了。至於字,你取吧。”

    漱皇貴妃思忖著那一個“越”字,良久,唇邊笑容溫軟到了極點。

    她伸手接過孩子,溫柔的撫摸著孩子柔滑嬌嫩的小臉,目光中帶著為人母的慈愛,同時也帶著難以壓製的野心昭昭的光芒。

    ——是了。

    她是九方家嫡女,生來便高貴無比,卻拋棄鳳鳴城裏至高無上的地位,千裏迢迢來到這大周朝,入主後宮,成為宏元帝三千佳麗之中的一員。

    盡管貴為皇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得陛下盛寵不衰,她比王皇後還要更得女人們的嫉妒。

    看這樣子,她這一生,似乎也是圓滿了。

    但誰能說,每一個入了宮的女人,都沒有著野心,沒有著*?

    有的,全都有的。

    即便是她,也不例外。

    皇後鳳位——

    這可是天下間每一個女人,都最為眼紅的位置。

    漱皇貴妃笑著,笑得溫柔而又野心勃勃。

    “既然大名叫越,那麽……字長淵。既有越,豈不是深淵也可越得?”她說著,抬眸看向宏元帝,語氣清幽,“陛下覺得如何?”

    宏元帝心中已有從今往後要扶持慕玖越上位的心思,麵對著蟄伏了整整兩年時間,如今終於要暴露了潛藏在最深處的真麵目的漱皇貴妃,他不僅沒有著任何被欺騙的憤怒和責怪,甚至他還覺得心情很好,望向愛人的眼中,盛滿了欣賞之色。

    名玖越,字長淵。

    這個名和這個字,當真都是極好。

    極好極好,好到他再想不出什麽合適的字來。

    於是,慕玖越的大名和字諱,如此便定了下來。

    隻是漱皇貴妃有意無意,隻將孩子的名字傳出了椒漱宮,有關孩子的字,則隻她和宏元帝兩個人知道。

    如此,慕玖越,九方長淵。

    一個是慕氏皇室九皇子殿下,日後的越王殿下;一個是鳳鳴城九方家少主,日後的九方家家主。

    這樣兩個看似毫無關聯,實則卻都出在同一人身上的身份,並不為人所知曉它們背後所代表著的真正含義。

    哪怕是鳳鳴城裏的人,也隻知道九方家少主常年曆練在外,並不知道這個少主,實則還有著那麽一個大周未來帝皇的身份。

    漱皇貴妃對秘密的把守,向來是公認的嚴密。暗地裏,她為兒子挑選了九方家裏最好最厲害的暗衛,尤其是經曆過最初那次綁架後,她比誰都要更看重兒子的安危;她將兒子所擁有的這雙重身份所需要學習的東西,全數的教給他,盡心盡力,請來大周朝最富學識的老夫子,請來江湖上最具權威的高手,力求把他打造成一個文武雙全、有勇有謀、又能端得起整個天下的人。

    她看著自己的兒子,輕聲而堅定的他耳畔道:“長淵,你是天底下最高貴的人,鳳鳴城的未來,大周朝的未來,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她循循善誘:“這江山萬裏,隻要你想,就全是你的。”

    她說:“隻要你想,就是你的。”

    這是身為後宮之中的女人,對兒子最深沉的念想。

    就算是王皇後,也多次的對慕初華耳提麵命,你是太子,你是儲君,你是大周下一任的帝皇,你要肩負得起你身上的責任。

    所以慕初華很努力的學習吸收著一切的知識,試圖讓自己成為能夠擔當得起一切的人。

    可慕玖越顯然比慕初華更給力。

    他繼承了九方家的血脈,同時也繼承了慕氏的血脈,本就和尋常人不同的他,從很小的時候便展現出了極其驚人的天賦,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刀槍棍棒、劍戟弩弓,沙盤戰局、兵書器械,帝王之術、禦下之道,但凡他接觸過,他全是一學便會。

    舉一反三,那簡直是太常見的事。

    更多的,有時候老師教給他的東西,他反過來,竟能將老師給說得啞口無言。

    他真的是一個天才。

    公認的,誰都無法反駁的,天才。

    天生的帝皇命。

    這樣的天才之名、帝皇之命,讓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不過是個排行第九的皇子而已,還並非是皇後嫡出,充其量隻是個庶子,按照大周律法,並不是最適合的繼承皇位的人選。

    可看著他如此出眾,如此驚才絕豔。

    所有人,包括王皇後在內,全都失聲。

    當一個人優秀到了極點,那些所謂的缺點、遺憾,就已經不重要了。

    已經無法成為用來抹黑他的汙點。

    他名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擁有著這樣的天資,宏元帝龍心大悅,曾當著無數宮人的麵,讚他“朕後宮三千,誕下龍子龍女各有風采。獨九子玖越,乃天生帝皇之命,天意昭昭,普天之下莫敢不從”。

    就算是專門教導慕初華的太子太傅,也是曾拿他和慕初華對比:“殿下之才,如能有九殿下十之三四,臣嘔心瀝血也當全心教導輔佐殿下。”

    可見慕玖越是有多適合坐上那個位置。

    他所表現出來的天資越高,宏元帝便越是寵愛他。

    按理說,身為帝王,真正疼寵一個兒子,那是不能放到明麵上來的,最恰當的做法,就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聞不問,然後全力的去捧著另一個兒子,用另一個兒子來吸引別人的目光,從而保全自己最疼愛的兒子。

    宏元帝知道自己也該這樣做。

    可他實在太過疼愛慕玖越了,並不願意讓慕玖越受半點的委屈。

    好在慕玖越也是個爭氣的,從小就懂得該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份來達到自己想要的,即便沒有著怎樣的野心,也偏生被熏陶出了野心。

    於是,封賜越王,掌三十萬兵權,握半壁虎符,宏元帝讓慕玖越享受到了連慕初華都不曾有過的殊榮。

    真真正正是殊榮,他將自己對慕玖越的寵愛,毫不遮掩的擺在了明麵上。

    他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有多疼愛自己這個兒子,他是有多看重自己這個兒子。

    他毫不介意的讓穩坐東宮的慕初華知道,區區一個太子之位而已,隻要他想,不,或者說隻要慕玖越想,他立即就能廢黜了慕初華的太子之位,扶慕玖越上位。

    這是慕初華心中最深沉的一根刺。

    這根刺,痛得即便到了現在,慕初華還是覺得心中鈍痛,是他和宏元帝之間最難以跨越的一條鴻溝。

    誰說當了太子,就注定會是下一任的君王?

    君不見半途而廢被廢黜的太子是有多少。

    宏元帝封慕玖越為王的時候,是慕初華十五歲,也就是慕玖越十二歲的時候。

    那個時候,大周和北方遊牧民族所建立起來的達喇之國,兩國交界處已然是產生了十分激烈的摩擦,眼看著戰事一觸即發,宏元帝必須派兵北上,同達喇開戰,以守衛大周子民疆土,也以捍衛大周泱泱大國的威嚴。

    十五歲的慕初華,已然是少年風姿初成,常年的身居高位,讓他有著足以讓人膜拜的氣場。

    那一日,太和殿上,少年太子揮斥方遒,指點江山,那一派溫溫和和的氣度之下,是連宏元帝都十分滿意的殺伐果決,鏗鏘戰意,看著禦座之前太子言辭激烈,誓與大周共存亡的姿態,宏元帝欣慰的同時,卻也感到淡淡的無可奈何。

    因為……

    他想派去北上作戰的人,並不是慕初華。

    慕初華所說,無疑是能博得滿堂彩,但畢竟隻是紙上談兵。

    他知道,慕初華雖飽讀兵書,在戰事之上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但並未入過軍營,沒有體驗過當兵打仗,那究竟是個怎樣的經曆。

    於是,慕初華說了許久,他手下所招攏的站在太子這邊的臣子們也都說了許久,卻還是不見宏元帝表態,那一刻,年少的太子殿下知道,父皇心中的既定將領,不是他。

    是慕玖越。

    是他的九皇弟。

    是他那個從出生開始,就奪了所有光環的同父異母的兄弟。

    太子緩緩收斂了神容。

    早就變得寒冷的心中,卻還是因著高座之上父皇的沉默,而變得再一次的寒冷。

    果然,見朝中再無人說話,宏元帝一紙詔書,封慕玖越為越王,賜三十萬兵權,命其領兵五十萬,北上前往邊疆,誓將達喇打回北方的草原去。

    由此,這是慕玖越第一次領兵打仗。

    按理說,年僅十二歲的少年承主將之位率領那麽多的兵,去和最擅長騎馬作戰的達喇軍隊作戰,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最大的一個笑話。

    可偏生,無視了朝堂百官的種種進諫,無視了民間百姓的種種言論,宏元帝固執己見,無論如何都絕不改變旨意,堅持要讓慕玖越當主將。

    末了還親自送慕玖越出城,目送著自己最得意的這個兒子,踏上其真正意義上的金戈鐵馬的第一步。

    對,真正意義上的。

    早在決定出兵北征之前,慕玖越就已經在軍營裏混了整整兩年的時間。

    兩年,從最低級的一個小兵做起,就是那種即便上了戰場,恐怕連敵人衣服邊兒都沒挨著,就直接會被砍死的毫不起眼的小兵,慕玖越沒借用父皇母妃的任何力量,憑借著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的往上爬,短短兩年時間,若不是年紀太小難以服眾,他現在已經是副將了。

    所以,相較於從未去過軍營看上那麽一眼的慕初華,宏元帝自然而然便將重心偏向於了慕玖越。

    其實不管是誰,要在這兩位殿下之中選一個領兵作戰,隻要眼睛沒瞎,怕都是會選擇有著當兵經曆的慕玖越。

    真的是當過兵的,可沒當過兵的,這完全是兩碼子事。

    而慕玖越果然沒讓宏元帝失望,同時也讓所有質疑的聲音,徹底消失。

    那時是冬天。

    懿都本就地處北方,而大周和達喇的邊境巫陽關,更是在北方的北方。

    巫陽關,和達喇隔著一條黑水河。黑水河南岸,是大周的疆土,北岸一望無際的草原,則是達喇的土地。

    那個時節,天寒地凍,巫陽關裏從黑水河上來的寒風一吹,人呼出來的白氣都幾乎是要瞬間凝結成冰,再多再厚的襖子,都是抵擋不過漫天冰雪的摧殘。

    因為戰火將開,又氣溫極低,巫陽關裏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隻透過沒被釘實的窗戶縫隙,悄悄窺視著外麵街道上走過的五十萬大軍。

    當真是五十萬。

    浩浩蕩蕩,鏗鏗鏘鏘,他們所經過的地方,無一不是帶來沉重的踏地聲,有戰馬呼哧的聲音混雜在其中,竟是比呼嘯的北風還要更加凜冽。

    沒有著任何異議,沒有著任何話語,五十萬大軍默然無聲的從街上走過。

    其中三十萬,便是經此一戰打響了赫赫威名的越軍。

    那樣寒冷的天氣裏,年紀尚小的慕玖越,本該乘坐著最保暖的馬車坐輦,以真正的皇室中人的姿態,穿過巫陽關,前往黑水河。

    可那一日,整個巫陽關的人,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口中那個雖有大才,但卻年少輕狂,並不具備領兵作戰能力的越王小殿下,居然騎著一匹棗紅的汗血寶馬,一身雪衣,踏風而來。

    麵上是半麵銀色麵具,身上是一襲白色衣袍。

    紅唇一線如丹朱,手指雙華如白玉。

    周身冷然風骨,滿懷冷貴氣度。

    他年紀那樣小,放在普通人家裏,還隻是個日日要去學堂讀書的貪玩的少年郎,可偏生,他騎著馬,佩著劍,帶來比冰雪還要更加寒冷的涼意,讓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是目瞪口呆。

    這就是越王。

    這就是慕玖越。

    他踏風來,踏雪來,一雙眼眸比天山積雪還要更冷,是讓人發自骨子裏的寒。

    他沒有穿戰甲,沒有係披風,就那麽簡簡單單一襲白衣,便是傾盡了整個巫陽關的遍地風霜。

    他熟稔自然的駕馬前行,眸光冷到波瀾不驚,那種渾然天成的貴氣和威嚴,讓五十萬大軍,皆盡拜服在他腳下,願為他肝腦塗地,殺退達喇,在所不辭。

    眾目睽睽之下,年紀那樣小的慕玖越率兵打開巫陽關城門,來到了黑水河。

    因為氣候實在寒冷,黑水河結了冰。

    冰層極厚,大軍從上過根本不會讓冰層破碎——便是因為這點,達喇軍隊時不時的騷擾巫陽關,讓巫陽關以及其餘關卡城鎮裏的百姓,幾乎是苦不堪言。

    達喇人生在草原之上,最善騎馬。

    所以,他們的騷擾,往往都是殺了一陣,搶了一陣,就騎著馬一溜煙兒的跑了,讓人根本難以下手,實在是防不勝防。

    不過現在,慕玖越來了。

    來到黑水河南岸,抬眼望去,入目所及一片湛湛冰色,比天空還要白得更加晶瑩剔透。在距離南岸並不遠,不過百丈距離的北岸,達喇軍隊早已紮營於此,囤積著四十多萬騎兵,準備著要和大周派來的軍隊打一場。

    遙遙望著達喇的軍營,慕玖越淡淡揮手,下令紮營。

    竟是要在這冰層上開戰的姿態。

    對麵,看著慕玖越如此作為,達喇那方的主將,心中十分欣喜又不屑。

    ——真以為這黑水河的冰很結實,能當做戰場來?

    因為慕玖越年紀太小,此前從上過戰場,或多或少的,達喇對他很是輕視。

    而慕玖越要的就是這樣的輕視。

    打仗,最忌輕敵。

    一旦輕敵,即便是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也極有可能會敗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手裏。

    所以,麵對著達喇軍隊的嘲笑挑釁,慕玖越兩耳不聞窗外事般,隻安排人紮營,並開始布置著他為接下來這一戰所安排的計劃。

    他知道黑水河的冰層,行軍可以,但是絕對不適合打仗。

    可他卻認為,最好的戰場,就是這裏。

    就是這樣一條冰層不是太過堅固、隨時會崩塌的黑水河。

    想想看。

    若是冰層破掉,冰上麵的人掉進水中,這樣冷的天氣裏,焉有命在?

    而冰層破掉了,黑水河水勢湍急,想要強行渡河,根本不可能。

    最遲也要等到來年春天,否則,無人敢渡黑水河。

    慕玖越很是淡然的下令,讓人隻帶上三天的糧草,餘下的,全部拋棄。

    這是破釜沉舟了。

    盡管沒有人能理解,為什麽小殿下會做出這麽個舉措來,但五十萬大軍,竟是無人敢反抗。

    他們所有的質疑,所有的反抗,所有的拒絕,早在從懿都來到巫陽關的行軍路上,被慕玖越給磨得一幹二淨。

    就算是再皮的兵痞子,也抗不過他那冷血到了極致的手段。

    五十萬大軍果真將多餘糧草全部拋棄,再行運送過來的也是概不接收,隻帶了三天的糧草,隨著慕玖越在黑水河南岸駐紮下來,和達喇對峙了不過一天,徹底習慣了黑水河這裏的環境氣候之後,慕玖越就下令全軍開拔,準備登冰過河,去到達喇土地上。

    看著慕玖越如此不按常理的舉動,達喇那邊雖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卻還是在第一時間內進行了反擊。

    兩軍交戰,那等動蕩,那等威勢,一條小小的黑水河冰麵,怎能承受得住?

    於是,看似堅固無比的冰層,開始一點點的坍塌,而在慕玖越的指揮之下,大周五十萬軍隊,有意無意的,隨著達喇見冰麵坍塌從而倉皇的撤退,竟是直逼上北岸去,除了那麽極個別身體孱弱動作緩慢的人掉進水裏外,他所率領的五十萬大軍,全登上了北岸,登上了達喇的土地。

    背後已經是沒了冰層、洶湧澎湃的黑水河,前方則是蟄伏許久、蓄勢待發的達喇軍隊。

    可五十萬大軍,隻剩下兩天時間的糧草,他們退無可退。

    既然不能退,那就隻能打!

    且還要打得驚天動地,要打得地動山搖!

    否則,他們好不容易跨過了黑水河,來到了達喇的土地上,卻是被達喇軍隊給打得如同喪家之犬,那他們豈不是丟了大周和陛下和殿下的臉?

    達喇虎視眈眈他們大周多年,以往都是達喇侵犯他們大周的土地,難得他們能來到達喇的國土上,怎麽著也得留下一些痕跡不是?

    你之前不是騷擾我們嗎?

    現在風水輪流轉,反過來該我們騷擾你們了!

    於是,慕玖越成名之戰,就此真正打響。

    明明是在達喇的土地上,放眼一切都是陌生的,甚至是沒有任何援軍能夠相助,可偏生,他冷淡而沉著的指揮著己方五十萬大軍,和達喇那四十多萬最善騎戰的軍隊打著,竟是將對方,給步步逼退。

    逼退著,逼退著,竟是深入達喇內腹,一路掠殺過去,一邊搶糧草,一邊殺士兵,偶爾慕玖越還下令屠個城,他那冷血暴戾甚至是濫殺無辜的脾性,從此展露無遺。

    一整個冬天,生活在草原之上素來都是無拘無束、橫行霸道的達喇人,被慕玖越五十萬軍隊給打怕了。

    即便是位於更加遙遠北方,被重重關卡所包圍著的達喇國都,達喇的王午夜夢回,從夢中驚醒,竟會夢到那年紀小小的越王,提著劍,踏著血,神情涼薄淡漠的朝自己走來,然後舉劍下劃,讓自己的頭顱和身體徹底分離開來,再取出一方繡著墨蘭的帕子,慢條斯理的擦拭劍上屬於自己的血跡。

    慕玖越的殺名,儼然是深入人心。

    而因為不到春天,黑水河不能渡,任憑達喇的王如何求和反擊,慕玖越都未曾鬆口,隻一個勁兒的朝達喇深處前進著,所過之處,一派橫屍荒野,血流成河。

    慕玖越在達喇裏打得歡,一路幾乎是暢通無阻,這樣的戰績傳回大周去,舉國上下,皆是為越王殿下慶祝歡騰。

    瞧瞧!

    你達喇之前不是囂張得跟爹媽是天王老子嗎?

    你達喇之前不是天天來騷擾我大周的邊境嗎?

    你達喇之前不是屠了我大周好幾十個城鎮嗎?

    現在我們越王率兵直接打你老窩裏去了!

    我們越王也囂張,我們越王也屠城!

    怎麽樣,被屠得連半個屁都不敢放出來吧!

    什麽,不服氣?

    不服氣,好啊,有本事你把我們越王給打回大周來,有本事你來咬我啊!

    你來啊,來啊!

    慕玖越將達喇打到連脾氣都不會發了,饒是慕初華,也是不禁對自己這麽個九皇弟,感到十分的佩服。

    慕初華心中清楚,若是換做自己的話,自己率領著五十萬大軍去巫陽關,恐怕現在的自己,應當還正在那寒風凜冽之中苦苦思索著該動用怎樣的戰術,才能將達喇的軍隊逼退。

    而不是像慕玖越這樣,不僅逼退達喇那四十多萬騎兵,甚至還深入敵國國土,打得達喇的王都是沒了脾氣。

    繁華的京城裏,年少的太子,有史以來,第一次為自己這個九皇弟,感到深深的折服和歎息。

    慕玖越他……

    真的很厲害。

    很厲害。

    不愧是所有人都看好的。

    幾個月後,寒冬結束,終於開春。

    在達喇土地上糟蹋了整整一個季度之久的慕玖越,也終於在達喇的王第不知多少次的求和下,鬆口了,說要和達喇簽訂一個條約,談妥了,他這便啟程帶兵回大周;談不妥,那就隻好再繼續打,打到達喇能和他談妥。

    這般威脅之下,達喇的王如何還敢不和他談妥,任他漫天要價,任他海口狂開,總算將這尊煞神給送離了達喇國土。

    不過達喇的王真的軟弱如斯?

    不可能。

    所以,慕玖越在領兵要回大周的時候,被壓著打了許久時間的達喇,終於爆發了大規模的反擊。

    這一反擊,竟是集結了整整八十萬軍隊,要去反擊還剩下三十來萬軍隊的慕玖越。

    而慕玖越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急速行軍至黑水河前,反手,竟是放了一把火。

    那時已是春天,萬物複蘇,達喇的草原上一片春意盎然欣欣向榮。

    這麽一把火,不僅燒了黑水河以北的大片草原,更是燒了達喇人的心。

    他們沒有想到,隻是這麽一把火而已,慕玖越就率兵安然渡河,將整整八十萬騎兵,給盡數的阻攔在了火後。

    等火勢好不容易滅掉,達喇八十萬騎兵還想要繼續反擊,卻是駭然發現,不過這兩天時間,慕玖越已然將巫陽關給打造成了一個鐵桶般的存在,有著從懿都方向重新調來的四十萬大軍,連同三十萬越軍一起,共同守衛著巫陽關,按兵不動的等待著達喇的反擊。

    如此,大周這邊慕玖越擁兵七十萬,達喇派出的則有八十萬。

    達喇的王被慕玖越壓著打了那麽久,就是泥做的人,也未免有著火氣,於是達喇王一個下令,反擊反擊反擊!

    全體反擊!

    不把慕玖越這頭小老虎的門牙給打掉,特麽他就不是達喇的王!

    於是,一場驚天大戰,徹底爆發。

    這一戰,又是打了整整一個季度。

    最終,達喇王果然再次被打得沒脾氣,殘兵敗將灰頭土臉的渡過黑水河,回了達喇,從此龜縮在黑水河北岸,再不敢冒頭。

    可這樣一來,慕玖越就不高興了。

    敢情你達喇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打不過就拍拍屁股滾回老窩去,打得過就使勁屠我大周子民了?

    那我之前在你那裏屠的算個什麽,你不給我長記性是吧?

    那本王就把你打到長記性!

    慕玖越重新率兵前往達喇。

    而大周建朝百年,國強兵盛,慕玖越在巫陽關和達喇耗了整整三年,竟也沒讓大周的國庫吃緊。

    這三年,他將達喇打到見他就望風而逃,再也不敢在大周邊境興風作浪,卻也固守著黑水河北岸的疆土,拚死了也不讓慕玖越占領一分一毫。

    索性那時候的慕玖越對那大草原沒什麽興趣,宏元帝也是不打算在大周內亂結束之前去吞並別國的疆土以免讓大周陷入更深層的混亂,於是,三年後,徹底奠定了威名的慕玖越,終於是班師回朝。

    那時候,他十五歲,慕初華十九歲。

    回京後沒多久,就是太子弱冠大婚,慕玖越便留了下來,再也沒去巫陽關。

    他雖不去,可殺名仍在,達喇的人仍舊不敢造次。

    大周邊境從此進入了短暫的和平期,宏元帝開始著手處理朝堂內政,想要為慕玖越鏟除一切一切的障礙。

    這障礙,自然包括太子慕初華。

    如今,慕初華當朝中毒昏倒,所有矛頭直指慕玖越。

    看著逆光而來的人,風華絕代,迤邐萬千,宏元帝的心中,緩緩平靜下來。

    隻要他來,一切,就都足以解決。(WWW.101novel.com)